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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鎖南枝(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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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凱旋的慶功宴上,人人如墜醉夢:一個跛子,是如何擊退驍勇無雙的蒙古鐵騎?直到這個跛子亮出更嚇人的政治手腕時,朝野上下才如夢初醒。短短數年間,曾被認為永無翻身之日的三王爺齊奢已一躍成為輔政叔王,協同西太後喜荷利落瓜分了本屬於外戚王家與東太後的半壁江山。西黨與東黨,而今已是勢均力敵。

為此,西太後詹喜荷才能在寡居的生活裏,在掛滿了祖宗遺訓的太後寢宮中,縱情地享受自己仍青春洋溢的身體。她低低地呻吟,手指逐漸捏緊了鳳帷。

床腳的金蟾爐一絲絲地吐盡了香煙,午時已過。

“呸!”

陽光斜照進慈慶宮的偏殿,殿內傳來一聲響亮的唾棄。只見東太後王氏高額尖鼻,鳳目檀口,細細的兩道眉間鎖起了許多的清愁冷恨,用塗得朱紅的手指扭捏著耳下的一副翠玉墜,“今日是兩位太後,當初可不是兩位皇後。先帝在的時候,我是中宮,西邊雖誕育皇子,也不過只是個‘賢妃’而已。每日晨昏定省,我都要她在坤寧宮外殿跪等一刻鐘才許她入覲。可現今人家來慈慶宮就和來串門子似的,愛怎麽著就怎麽著,還不是因為這些年有攝政王在她的背後?”——啊不,多半是“身上”。想著這件說不出口的影影綽綽的臟事,王氏的臉色也就愈添鄙夷。

下首的椅上也坐著一位男客,四十開外的樣子,美髯垂胸。這正是王氏的胞兄,王家三兄弟中排行最長的王正浩,職居內閣次輔。他見小妹動了真怒,連忙賠笑道:“就像妹妹說的,你原本就是正宮,西邊不過是母以子貴,聖母皇太後再怎麽樣也越不過你母後皇太後。”

王氏滿腔的怨憤,想自己門第高貴、姿容絕代,本該嫁給世上最好的男兒做一對紅塵鴛鴦侶,偏為了家族的利益硬被戴上“皇後”的冠冕,三宮六院裏搶丈夫、春秋萬代下守活寡。然後寡居生活裏僅有的樂趣,名叫權力的一帖春藥,如今也要與人分食。她是世上最尊貴的女人,有著世上最尊貴的不快樂。念及此,王氏不由得狠瞪了大哥一眼,“兩個月前,德王齊奮被扣了頂‘貪黷逾制’的帽子,懸梁自裁,內眷子女幾十口今兒也定了罪,不是充官流放,就是西市斬首,趕盡殺絕,一個也不留。攝政王這是把宗親裏最後一個對頭也除掉了,接下來就該全心全意對付我們王家了。當初你們哄我說得好聽,什麽臨朝稱制、說一不二,如今皇帝是西邊親生的,攝政王也跟西邊的一條藤,再過兩年,怕是我這個‘東太後’倒要仰人鼻息了。”

王正浩連連地擺動起雙手,“這個妹妹不消擔心,攝政王那裏,父親同我已有對策。”

“你們要有對策,還容跛子三一步步坐大到今天?”

“跛子三的破綻雖然難覓,可他下頭的人——”王正浩賣個關子,掏出了一本冊子遞上,“當初跛子三破格提拔這方開印做鎮撫司都指揮使,就為了他心黑手狠,不管什麽人到了他手裏,一場刑訊逼供下來,那是讓說什麽就說什麽。跛子三這幾年黨同伐異、排黜異己,頭一號功臣就是方開印。雖說偵察監視是姓方的老本行,可奈何我們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妹妹你瞧,這裏頭明明白白地列著他十款大罪,款款證據確鑿。只要扳倒方開印,跛子三就如同少了一條臂膀,必然氣焰大煞。到時候再由妹妹你出面降旨,找個名目把鎮撫司從跛子三的手裏撈回來,再想奪他的兵權就容易多了。”

王氏先是稱道,覆又疑慮叢生,“可平白無故的,總得有個由頭才好?”

王正浩一派運籌帷幄之態,輕捋著垂髯,“這件事情讓四弟來出頭。朝鮮國此次進貢的有執饌婢十五人、女使十五人,咱們早就放出風去說四弟私留了兩人,甚至連黃金白銀也私扣了一部分。跛子三一直在找機會想罷免四弟這個戶部侍郎,一旦查到截留貢品這等殺頭的大罪,豈有理由放過?他一定會授意方開印參劾四弟,甚至還有可能直接捉拿下獄。去年因為迎佛骨之事方開印跟四弟結下了梁子,這可是眾所周知。待到一徹查,四弟自然是清白無事,咱們馬上就能反咬一口說方開印是挾仇誣告,然後就以此做引子,把他其餘諸罪一條條指實。跛子三為了自保,必定得把方開印給推出去。想整咱們王家,最後卻整掉了自己人,咱們就等著看跛子三‘賠了夫人又折兵’吧!”

王氏是家中幺女,與年紀相近的四哥王正勳最為親厚,心中不免牽結,“用四哥做餌,會不會太冒險了?”

王正浩依舊是胸有成竹地一笑,“餌不鮮,怎麽引得來大魚呢?聽說就在剛才,方開印已經興沖沖地往攝政王那裏去了,眼看這就咬了鉤。”

王氏正待接話,卻忽地提高了聲音問:“誰?”

“奴才吳染。”象牙大架絲屏後,趨進了一個年輕太監,白面朱唇,相貌十分風流,“稟主子,聖母皇太後來了。”

王家兄弟身為當朝第一皇親國戚,從不忌諱在慈慶宮現身,一如其對頭攝政王時常在慈寧宮秘密出入。可這些事彼此不過是茶壺煮餃子——心裏有數,明面上撞見總歸不雅。

故此,王氏沒好氣地“哼”一聲,訓責太監道:“她是你哪門子的太後!”又垮著臉轉向王正浩,帶著一副“瞧見了吧”的憤懣之色,把下巴向他擡一擡,“大哥你先去後頭避一下,我來打發她。”

王正浩消失在屏風後。須臾,便聞見一股撲鼻的香氣,聽到一聲悅耳的“姐姐”,就見西太後喜荷進了屋,笑容可喜,行動多姿,全不似肅穆的太後,倒似春情滿面的閨中少婦,“聽說姐姐身子不大好,妹妹特來問安。”

王氏朝喜荷的一身風流重重脧一眼,冷漠地一笑,“沒有的事兒,那都是小人咒我,我身子好得很。”

喜荷甜笑不改,“那妹妹就放心了。玉茗,把東西呈上來。”

跟隨在她身後的一名形貌端正的宮女輕步上前,手捧著一只金線錦盒。喜荷將衣裾稍一撩,在禦榻邊坐下,“姐姐雖則鳳體無恙,到底還要多加保養。妹妹為姐姐帶了兩支上好的老山參來,最是滋補。”

“那就多謝妹妹。”王氏晃晃手叫人收下,舉目朝喜荷很刻意地打量了兩眼,“妹妹今兒裝扮得倒好,這頭梳得漂亮。”

“哦,我宮裏新來了個小太監,會梳頭,人也聰明。姐姐要喜歡,就讓他到慈慶宮伺候。”

“不好掠人之美。”

“嗐,我不大愛用太監,貼身伺候的倒是宮女多些。”

“是,誰不知道妹妹近身的太監就趙勝一個?”王氏的一對烏珠隨發間的一根攢珠墨玉笄流閃著,斜瞥了喜荷身邊的某位內侍一眼,對其揚了揚眉尾,“宮裏的太監多是不到十歲就受了那一刀,趙勝卻是二十來歲才去勢入宮,入宮前是個拳師,好像功夫還頗不賴,只因在老家欠下了賭賬才上京找了這條門路,比起一般的太監自是身強力壯,不過到底是不男不女的東西,只能窩在這六宮中,和那些搏殺疆場的比起來能有什麽用呢?”

那趙勝身著太監的膝襇補服,中等身材,肩臂卻突鼓壯碩。他一動也不動地立在地下聽著,兩手卻無聲攥緊,大臂處的衣衫有一陣波動,仿佛有活物在皮肉中鉆進鉆出。

喜荷也早已漲了個滿面通紅,這是明著諷刺她與小叔子齊奢間的私情了。她極為勉強地笑一笑,“姐姐這話,妹妹可不大明白。”

王氏擺開臉斜望著屋中的一只細鉤方角大櫃,聲調亦布滿了鉤與角:“妹妹是天底下頭一號聰明人,早幾年連折子上的字都認不全,現在出口成章的,跟皇叔父攝政王一唱一和就把國事都裁定了,還有什麽妹妹你不明白?”

喜荷的臉色愈發難看,“姐姐說笑,婦道人家終歸是婦道人家,國家大事還不都靠攝政王與諸位閣臣們的公議?”

“有人倒是不想‘公議’,可惜不成。”王氏不再理會另一邊,只把佩著米珠團壽金甲套的手往茶案上一拍,高聲吩咐,“吳染,裝煙。”

太監吳染上前,跪下來替東太後裝水煙。似水流年的煙泡開始了靜謐的沸騰,女人的深宮內,碧鸚鵡對紅薔薇。

10.

屬於男人們的前朝,一樣是針尖對麥芒。

一張疊放著奏章卷帙的桌前,一個叫做方開印之人,垂手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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