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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鎖南枝(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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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青田一下擋去到段二姐的面前,口口聲聲地細勸,“媽,何苦動這麽大肝火?新來的不懂事兒,有什麽錯處打兩下,立立規矩就完了,我們哪個沒挨過打?什麽時候竟這樣認真排場起來?”

段二姐惡瞪著被半懸在梁下的照花,頭上的一件赤虎挑心搖搖欲撲,“別的錯處尤自可饒,這件不行。乖女兒,這事兒你甭管,我今兒不親手打死她就不姓段!九叔,把這小賤坯子的嘴給我塞上!”

“慢著!”青田喝止了龜奴,一壁將二姐挽住,一壁抽出了帕子給她輕印滿臉的油汗,“媽,你買這女娃兒花了多少錢?”

“別提了,提起來就心疼,整整四百兩。當年買你這寶貝疙瘩才花了我五十兩銀子。我原是看這小妞兒生得可人,又鼓得一手好瑟,才不嫌她年紀大,花了這筆大價錢將她買來。原指望著好好擡舉她,捧她當紅人,誰想這個不知好歹的賤貨——”

“好了媽,消消氣,你看她也知錯了,就饒過她這一遭吧。要不四百兩銀子白打了水漂,也怪叫人肉痛的不是?”

“再肉痛也顧不得了,乖女兒,你是不曉得這其間的厲害。這賤坯子冒犯了白眉大仙,大仙怪罪起來,不是讓姑娘們鬧花柳病,就是引客人們往別家跳槽。到時候別說四百兩銀子,四兩也沒得耍,咱們全都得喝西北風去。只有在大仙面前把這賤貨給活活打死,才能平了大仙的怒氣,消這場災。”

“媽,你今天是一定要打死她?”

“一定要打死她。”

後頭的對霞撲了撲身上的蔥黃褙子,乜著眼瞅過來,涼聲繞樹三匝,“看見了吧姐姐,不是我們不勸,實在是自作孽、不可活。”

照花已嚇得全無人色,她把腳趾頭連搓幾搓,似乎想往後退,卻只被繩子掛著在原處打滴溜,一身的白肉襯著橫七豎八的刺目血痕,似一條已被刻過了刀花只等著上鍋的魚。她哇哇地哭起來,兩眼瞅定了青田,嘴角有汩汩的白沫溢出,“姐姐,姐姐救命!姐姐救救我,我不想死!求求姐姐了,救救我!”

淒厲的喊聲把鳳琴驚得掩住了兩耳直往蝶仙的裙邊藏,蝶仙一手將她攏住,另一手撥弄著鬢角的一根平金簪丁香墜,簪身事不關己地高高掛起在那裏。“省省吧,誰也救不了你。”

血紅的眼淚由照花的面頰淌落,她哀哀地望住青田,喉間嗬嗬有聲。青田回望著她,如此出眾的姿色,又如此年輕,在這靠著姿色與年輕混飯吃的世界裏難免礙人眼。而身在這樣的世界,她也早磨得心腸死硬,並不覺有多憐憫這女孩,比之還要悲慘得多的人與事她也見過——她自身就是親歷者。青田僅有的感覺只是:眼看這女孩被活活打死而一無作為,這樣不對。

然後她就想到該怎樣才對。

往前走兩步,拈一枝香在火頭上點著,雙手持握跪倒在神像前的蒲團上,仰目揚聲道:“白眉爺爺,女弟子段青田虔心祝告,今日照花小婢無狀,開罪爺爺,爺爺有怪莫怪。自此,照花一應生死富貴只在女弟子的身上,若有報應事故,也只由女弟子一人擔當。白眉爺爺在上,受女弟子四拜。”

青田向白眉神磕過頭,敬了香,回身來淡然地望住段二姐,“媽,把人解下來吧。”

鴇母、粉頭,屋裏屋外的茶壺烏龜,他們全部震驚地呆瞅著青田,猜不出這紅透半邊天的花魁何苦為一名素不相識的雛妓在神怒前挺身而出。至於青田自己,她只有想笑的沖動,一個頑劣的、作了弊的孩童的竊笑。

所有人全被她蒙騙了呀,連神也被騙了,她段青田根本就不畏懼任何的報應。因為再毒的報應,也不可能讓她比現在的每日每夜——一個心已入土、軀殼卻被迫行走在活人的太陽下的死魂靈的每日每夜——更痛苦一分。

4.

小倌人照花被重新穿起了衣裳送去後樓,段二姐也算是白撿回了四百銀子,高高興興地叫人替照花洗了身,又把黃酒、紅花、桃仁、蘇木等行血之藥與她服下。照花盡管傷重,卻也不曾動得筋骨,因此將養了兩天已行動如初,再見到二姐如羊見狼,說什麽是什麽。二姐見照花學得乖巧,也一心栽培她,得了空便與她宣講些娼家的魅惑心術,只等她身體一痊愈就接客逢迎。

青田雖替照花搶回了一命,但事了無痕,連探望也沒有探望過一回。這一天中午,照花卻主動請見。青田才陪了裘禦史裘謹器一夜,端的是半句話也懶得再說,只吩咐暮雲道:“她若是來謝的,告訴她不必。”

暮雲轉去一趟,回來笑說:“這小倌人倒有些意思,說謝也要謝的,卻不是專為道謝而來,另有衷情求姑娘一聽。”

青田的上身單穿著貼肉的小襖,正坐在床頭給琵琶換弦。她嘆聲氣,把繞在手內的一把亂弦扔開,“帶她進來。”

照花進了屋,她身著白瓷色衣裙,外頭罩著一件明綠的紗比甲,比甲的領口繡有一圈紛紛柳絮。青田記得這比甲是惜珠以前穿過的,套在照花的身上略顯肥大,人偏又那般地纖薄,還帶著病容,瞧起來益發惹人憐惜。照花叫了聲“姐姐”,就弄著手不再往下說,只把兩眼左右地撩動;彎而長的眼幾乎從鼻根直開到鬢角,似一株鳳尾蕨上對生的葉子。

青田於是擺擺手,叫屋中的幾名大小丫鬟盡數退出。誰知門簾才放低,照花竟也“嗵”的一聲低身委地,連拜數拜,“姐姐,好姐姐,多謝姐姐的救命之恩,只求姐姐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放我離了這裏吧!求求姐姐,姐姐的大恩大德我一輩子不敢忘,我若得脫虎口,必定供奉姐姐的長生牌位,一輩子替姐姐吃長齋,保佑姐姐長命百歲、多福多壽,求求姐姐……”

青田見狀倒也不驚訝,只隨手自枕邊摸出了一塊百色絲絹遞過去,“有話慢慢說。”

照花接過手絹拭了拭鼻眼,一聲一抽,“姐姐,我本是山西大同人氏,今年十四歲整。去年我爹爹媽媽出門拜廟,不想路遇強人害了二老的性命。我孤身一個女孩兒在家,只認得一個舅舅,就前去投奔了他。偏舅舅又惹上了官司,舅媽說,須要千把的銀子打點官府才救得出人來,家裏拿不出這許多,問我願不願意舍身。我本就寄人籬下,話說到這份上哪兒還容我肯不肯?沒幾天舅媽便找了媒人上門來,我想著,拼著與人當妾當婢,能救得了舅舅一命也算是我的造化了,於是顧不得出乖露醜,隨人家看手看腳,叫我作詩我就作詩,叫我彈琴我就彈琴,就這樣賣了百十銀子。分明說得好好的,是把我賣給京城的一戶員外家做小妾,誰知竟拐到了這裏來!姐姐,我本是好人家的女孩兒,如今背井離鄉、無親無故,這裏的男男女女又個個兇似狼虎,只有姐姐你一人是菩薩心腸,好姐姐,我不求著你還求著誰呢?只求姐姐發發慈悲,放我走吧!就是死,我也斷不肯做這裏的勾當!……”

照花慘無天日地哭下去,青田聽在耳朵裏只是鈍然。她記得自個剛被賣進來的時候年歲小,什麽也不懂,只是突然不見了娘親,心裏怕得很。後來天天與幾個年齡相仿的女孩子從早到晚地習字學唱,困得倒頭就睡,又在打罵中揉開眼開始新一天,日子倒也過得快。有一天終於明白了將來要做什麽,也不覺怎樣,仿佛是一直走在一條荒無人跡、獸嗥凜凜的路上,走到了盡頭看見橫屍與鮮血,自不會訝異到哪兒去。但眼前這女孩,十四歲,原就能寫會畫、吟詩彈琴,家境不會太差,該是老父母的掌上明珠,半生都被粉墻、繡閣、秋千架保護得好好的。她無瑕的腳掌幾曾被血汙沾染,親自走一段蠻荒的人生路?

故此照花所有的悲慟與恐懼,青田都懂得。

只用一個字,她就打斷了她的哭訴:“好。”

連照花自己也被青田的痛快呵傻了,呆呆地跪在那兒,還只打嗝似地抽噎著。

青田已站起身來,伸手從衣架上撈了件枝葉旋綿的紗衣穿起,一顆一顆地系著祥雲紐,“起來,我帶你走,起來呀。暮雲!暮雲,你叫外頭備車。媽要問起來,你就說照花妹妹跟我出去走走。”

六月初的天氣正熬人,四處是白花花的熱浪。車夫聽見青田這時外出,又聽她親口說出那幾個字,極其訝異,“姑娘,好好的去那地方做啥?”

青田將手內的真絲菱扇半扣在臉邊遮擋著陽光,由扇下只露出一根細直的銀絲耳線。

“讓你去就去。把曹旺兒叫來押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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