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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占春魁(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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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青田的怒容,馮公爺反倒開顏,幹笑了一聲,“這時節過來,怕是偷偷給你送節錢的吧,你倒好意思幹晾著人家?”

“有什麽不好意思?他送錢是他的事,跟我什麽相幹?反正我沒要他的錢。”

“哦?為什麽?”

青田將老者的一縷長須柔柔地繞在指上,又放在自家的鼻尖前撩弄著,“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那裘七倒有幾個錢,可他家奶奶有個名頭叫‘茶壺錢罐’,摳他摳得厲害,故此他每回給個仨瓜倆棗,都好似就他的錢分外值錢,要我承他的情。那份煩厭自不必說了,只說像今天這樣碰上爹爹來,我若拿了他的錢,怎麽好意思掉身就走呢?反正局賬的錢自有當家的跟他結清,我是不願意多使他一點兒、多欠他一分。有爹爹疼我,諒也不至於少了我的,輪得著他來賣好嗎?”

馮公爺滿意地顫動著身子笑了,手一晃,就晃出了一張銀票來,“這才是爹爹的好閨女。來,拿著。”

青田展開來一看,竟是巨額一千兩,立時歡叫了起來:“好爹爹,親爹爹,我就說爹爹最疼我了。”

馮公爺哈哈大笑道:“小鬼頭,瞧把你樂的,那就再敬爹爹一個‘皮杯’。”

青田“嗳”一聲,就將香酥欲滴的紅唇往馮公爺枯皺的老臉上摁下去。

小半個時辰後,馮公爺離開。青田再一次修飾了殘妝,正往東屋去,半路卻叫段二姐給截住,“我的兒,那瘟生又來了。”妓院裏罵人“瘟生”是極貶損的話,是說這客人不識高低不辨好壞,是最好哄騙的傻瓜。

青田聽了這一句,雙眸立時間寒涼映人,“誰?杜寶祥?”

“除了他還有誰?”二姐的臉上透出一股滿滿的嫌憎之情,大手帕往樓下小茶廳的方向戳戳,“我才瞧他給大姐兒打賞,摸了半天一共才掏出兩錢銀子,真是連個屁都不剩了。我說乖女兒,怎生使個法子打發了這破落戶,好讓他以後再不來糾纏?”

“我有什麽法子?我的法子不都是媽媽傳授的?”青田面帶薄怒地剪斷了二姐的話尾,“行了,我曉得媽媽早有錦囊妙計,要做哪出戲女兒演就是了,好聚好散。”

二姐將手絹往青田的肩膊一撩,“真真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一點就透,不枉媽媽偏疼你一場。”說著湊近了低低躡語一番,又把人伸手一搡,“去吧。”

青田下了樓走一小段,便來在大廳外的茶室。一腳還未踏入,包鑲炕上坐著的一人便“嗖”一下起立。守在一邊遞煙斟茶的兩個小婢互使個眼色,相約而退。

青田纖纖一身,飛投入懷。“祥哥!”她叫一聲,把面前人看了又看,哽噎道:“幾日不見,你又瘦了。”

杜寶祥生得虎頭燕頷,印堂間卻帶著重重的黴氣,恰如其身上的衣衫,原本的好料子一殘舊,更顯出落魄來。他一面捏著青田的雙肩,發狠一頓足,“青妹,我,我,唉……”

青田忙橫過手掌摁住他的嘴,手心裏散出隱隱的清幽麝香,“別,別總這麽唉聲嘆氣的,我最不忍瞧你這個樣。”

“不這個樣,還能怎樣?”杜寶祥又嘆了一聲,退幾步跌回到炕上,握拳朝炕幾上一擊,“都是段二姐那老賊婦,哄得我今兒典地、明兒賣房,等我百萬的家資統統都敗盡就馬上翻臉不認人!眼下不要提拿錢來贖你,就是我自個的前程還不知在哪裏。”他突然一下擡起了頭,瞪圓的兩眼又紅又腫,嗓音也變了調,“青妹,我杜寶祥雖說不算個多大人物,可當初從白手起家做到數一數二的富商,也不是白來的。一會兒我就到前頭尋二姐那老賊婆再問她一問,她若還不肯兌現諾言把你給了我,我索性一刀捅死她!再提著刀上來問問你!我杜寶祥為你把偌大的一個家業折騰得精光,弄得妻離子散,我究竟是不後悔的。你當初也親口答允過嫁給我,我得問問你,瞧我今天這個情形,你是後悔不後悔?你要反悔,哼哼,好,我也就照著你來一刀,再自己抹脖子!生不能在一起,死在一塊,我也值了!”

“祥哥,瞧你說的是什麽話?”青田又一次堵住了杜寶祥的嘴,暗自心驚的同時,她倒真不禁佩服起養母段二姐的洞事精明,再不打發了這走投無路的家夥,看架勢真要闖出大禍來!她穩了穩心神,拿手撫一撫男人冷汗涔涔的額頭,款意柔聲道:“你要說死,我現在就跟你死。可我的傻哥哥,你本領這樣大,怎麽遇到這麽個檻兒就動起了這樣沒出息的心思?我一心想著好好地跟你過一輩子,你倒傻得說死。唉,為了你,我真是把這顆心都活活揉碎了。”

杜寶祥牛瞪著眼珠子,他瞅見青田走去到門口很謹慎地掀開門簾往外探了探,似在瞧瞧有沒有誰偷聽,又快步折回牽住他的兩只手,“哥哥,我早都想好了,你聽我說……”

青田又快又利索地說了一大串,一說完,杜寶祥就楞住了,他難以置信地哆嗦著嘴皮子,“青妹,你這是說真的?你可別冤我。”

“怕我冤你?怕我冤你,你就甭來。”

“不不,我,我只是——”杜寶祥呆望了青田半天,猛一把向前箍住了她,男兒淚就落上了香粉肩,“青妹,我就知道你是真心待我,我杜寶祥的一顆心總沒有白費。我、我……”

“好了,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青田替他抹了抹眼淚,也把自己的眼睛逼出了幾點淚光來,“祥哥,我從第一次見你就認定一輩子跟著你,窮也罷、富也罷,你只管放心。”

杜寶祥被引動了真情,手和嘴巴也就跟著動了。青田還急著應付被半路撂在屋裏的裘謹器,不願與他多纏,滿口子推拒著:“哎呀,好啦,等以後踏踏實實在一起,你什麽時候纏不得?偏趕這當口兒,我哪有心思?好啦,放手,打你了啊,討厭,打重了我又心疼,行了,嗳!吶,這樣規規矩矩的我才喜歡。你快回去吧。記著,辰時一刻,張家灣碼頭北邊,船家劉百塘,萬不可耽擱了。”

她連挽帶推地把杜寶祥弄出房,目送他穿廊而去。送客的龜奴很不帶勁地懶懶拖著腔:“杜大爺您這就走啦。”

杜寶祥仍轉頭來看,青田沖他揚了揚手,手腕上盤著只孤鸞戲鳳的赤金鐲。等杜寶祥的背影消失,青田滿面依戀的笑意也消失,而且消失的速度是那樣快。沒有整天笑到晚的人不會知道,笑,是多麽累人的一件事。

回到樓上的東屋時,裘謹器已等得打起了盹,口涎亂淌。青田動手絞了毛巾替他擦臉擦手,蜜語相慰:“對不住,要你等這麽久,可委屈壞了吧?”又很使出腔調來詰責下人們:“都欺負七爺沒脾氣,就敢這麽怠慢,回頭我挨個揭你們的皮。這粽子能吃嗎?放這麽半天,早都涼了,去,換兩碟新的來!”

裘謹器迷迷吞吞的,還當著丫鬟們就把手往青田的胸口裏亂摸,“那老東西走了?嗐,粽子有什麽好吃?爺留著胃口就等著吃熱乎乎軟蓬蓬的白饅頭呢。”

青田身一歪就跌坐在人懷,滿室的燈彩之外,窗下半沈著一彎冷月,相嘲紅粉,劃破蘭香。

7.

新一天的晨曦不知不覺已升起,仿似一位煙花女子,緩緩對男客拉高自己的月華裙。

這裏是通州的張家灣碼頭,號稱運河第一碼頭,舟楫之盛可抵長城之雄,雖剛過辰時,已是人來人往。但再往遠裏去,也漸漸地人氣雕蔽,衰草蓬勃。就立在這人跡絕至的小路上,一個男人長伸著脖子四處瞭望,突然間舉起了兩手亂舞著,激動得似乎整個人都要沸騰了一般,“青妹,這兒,在這兒!”

只見遠遠走來的女子皮色白皙、身段嬌美,不是青田又是誰?她挽了挽肘上挎著的一個小布包兒,也揚起了嬌聲:“祥哥!”

“你怎麽才來呀?船家都等得上火了。”杜寶祥樂得大步迎上前,又將手往後一指:水灣處有一條半大不小的烏篷船,船上已堆放有三五行李,船夫劉百塘正坐在舷頭,移開了嘴裏的旱煙一笑,露出一口黃牙來。

“你們倆,給我站住!”

不妨哪裏傳來一聲嘯叫,聽聲音分明是懷雅堂的段二姐。杜寶祥一激靈,張目四顧,青田也變了顏色,把手中的小包袱一下緊護在胸前望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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