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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占春魁(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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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目盡頭,段二姐領著一群人拂草而來,尖利的嗓音撕破了長空:“可算叫老娘給趕上了!好你個死丫頭,你昨兒晚上跟那窮鬼嘰嘰咕咕半晚上,他一走你就偷偷地收拾銀錢細軟,還使法子把跟班的給支走,你以為老娘我猜不到你是想跟他私逃嗎?這筆賬回頭再跟你算!各位官爺,青姐兒是我們懷雅堂第一紅人,這杜寶祥竟敢就這麽帶著她私逃去外地,天子腳下拐帶人口,還有沒有王法?請官爺們替老身拿住他,老身重重有謝!”

只聽得幾聲咋呼,數條人影近前,果然個個都身著巡警鋪的號衣,雄赳赳地挎著刀。杜寶祥心驚肉跳,青田也花容失色地連聲叫苦:“糟了,糟了,叫媽媽發現了,她還領了官府的人來,這下可完了!”

杜寶祥被青田這麽一說,更沒了主意。那叫做劉百塘的船夫倒沈著非常,只把煙鬥往牙齒裏一咬,一手解纜一手就抽過了船槳,“青姐兒你們還走不走?你們不走我可要走了,我一個販私鹽的可不敢招惹上他們官兵。”

恍惚間杜寶祥只覺得兩手一熱,已被青田一把攥住,她眼淚汪汪地望過來,情急而意切,“祥哥,你聽我說,我不要緊的,媽媽抓到我無非打一頓、餓兩天的事兒,可你要落在她手裏——,她在五城兵馬司有人的,到時候不把你下到天牢毒刑致死,她不會罷手。為今之計只有我去攔著她,你走吧!你快走,叫船家載你去前頭的渡口,去哪兒都好,切莫再回京城。”

她忙忙卸下了臂上挽著的布包,正要囫圇遞給他,卻又縮回手,單從包內抓出了一張銀票擱進他手中,“不行!你若拿了我的錢,天涯海角媽媽也定要追到你,反成了害你了。你只拿著這些零碎當個盤纏,到了落腳處再作計較。走吧,快走,再不走來不及了,走吧祥哥,你自個好好的,便是不負我的一片癡心了,走吧!船家,快走!”說話間把杜寶祥使勁一推,杜寶祥向後一絆,便栽進了劉百塘的小船內。

劉百塘手腳頗快,只問一句:“青姐兒你不走啦?”便將長篙子左右一撐,眼看就直直地駛離岸邊。

就在此時兵丁們已蜂擁而至,“唰唰”拔出刀,卻無可奈何地在岸邊煞住腳,狠霸霸地大喝:“回來,給爺們兒們回來,聽見沒有?快把船搖回來,你那船上是個人犯!”

段二姐也橫裏趕上,一把扣住了青田死死抓緊,“你個作死的丫頭,看你往哪裏去?官爺,官爺,快,快找船跟上去,給我拿住那姓杜的!他誘拐人口,不能這麽白白放了他。”

青田回身扭住養母,只管蒙頭痛哭:“媽媽,好媽媽,你饒了他,讓他去了吧,都是女兒想出的主意。女兒也並沒有打算一去不回的,只說先拿錢給祥哥做個本兒,等他在外地東山再起,就回京來把女兒的贖身款子盡數都賠給媽媽。媽媽,女兒錯了,你瞧,女兒的錢都在這裏,一文也沒少,你只罰女兒就是,放了祥哥去吧!媽媽,媽媽你若斷不肯饒他,女兒這就跳河給你看,媽媽……”

船頭的杜寶祥望望哭斷肝腸的青田,又望望豺狼虎豹的官兵,腦袋一片空空如也,不知進退時已被船兒帶出好一程,來在寬廣的河面上。岸邊有幾株垂楊柳,柳樹下的段二姐揚起了一片桃葉錦帕隔著水大罵道:“姓杜的你給我聽好了,看在我們青姐兒的面上,這回老娘饒了你。你若知趣,就休要再踏入京城半步,再讓我撞見你可就沒這麽便宜了!啊呸!”

飄搖的孤舟上,杜寶祥已看不清留在河畔的青田的臉,只看她被鴇母架著一步三回頭地去了。淚水早蓋了他一臉,人癱坐於甲板,手指抽搐一下,手間仍捏著她最後塞過來的銀票,薄薄的紙面上染著她的淚。杜寶祥把這銀票摁在心口上痛哭流涕,浮生半世呀,美人如玉,揮金如土,最後竟落得這匆匆地步,只把夙命恨上一聲,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船夫劉百塘咂了兩口煙,自管悠然地搖著槳子,往五湖四海裏去了。

岸上的樹影外,段二姐前一刻還橫眉立目對著青田,左一聲“臭丫頭”右一聲“小蹄子”,見江心的船去遠了,立馬換過另一幅嘴臉,伸手擋開官差們,把個青田摟入懷中撫撫拍拍地連聲疼愛:“媽媽的小寶貝兒,可辛苦你了,快,把這淚擦一擦。瞧瞧這裙子都弄臟了,不怕啊,媽媽回去就給你裁新的。”

青田沒好氣地甩開二姐的手,自己擦拭著臉面,面上毫無離愁別緒,只有煩累,“我可告訴你,這是第一遭,也是最後一遭。”

“是的是的,我的小祖宗,媽媽再不敢這樣勞動你了。這不打發了這瘟神,咱們才好過太平日子嘛。來,走吧,車在前頭等著呢,慢著點兒啊,仔細崴了腳。哦對了”,二姐沖仍跟在身邊的幾位兵勇一笑,頗有徐娘之姿,“辛苦各位官爺了,回去只代老身向白檔頭問好就是。”一搖三晃地攙著青田爬上停在路口的一架馬車,冉冉而去。

剩下的幾名兵丁說說笑笑,亦順著大路朝南走。風拂過了路旁兩列直溜溜的白楊,樹葉片片亂翻著銀光,不安的騷潮。兵丁中一個年紀極小的忽扯住一個年長些的,細弱地問:“尹哥,今天這一出到底是怎麽回事兒?我只管跟著你們吆喝,到現在還稀裏糊塗的。”

“哈哈,”姓尹的點著年輕人向其餘夥伴笑道,“嗳,嗳,小螞蚱還昏著頭呢。”

大家哄樂。一個留著大胡子的朝這小螞蚱的帽上拸了一巴掌,豪笑兩聲,“才那懷雅堂的老鴇子是咱們巡警鋪檔頭白爺的老相好,每每她院子裏弄得嫖客家破人亡,若那人性情頑狠些,怕是狗急跳墻,就要找咱們來出頭收拾爛攤子。先叫姑娘約了那嫖客假說私奔,再讓咱們一頭撞破揚言要送官,那嫖客自就嚇得逃命去了,再不敢相擾。他心裏還只道窯姐兒待他情深意重,誰知是遭了‘拖刀計’。才那搖船的劉百塘是個專帶私貨的販子,也是懷雅堂一夥兒的。你瞧瞧他船上的瘟生,唉,原也是風風光光的人上人,為了個婊子弄成這幅喪家犬的慘相,當真可嘆。”

小螞蚱聽後恍然大悟,擺著頭喃喃道:“原來是這樣。可那‘青姐兒’生得真美,她若能為我這樣哭上一場,哪怕是假的,我就是傾家蕩產也甘願了。”

男人們笑得更兇,先前那老尹跺了跺腳,幾直不起腰來,“果真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子,說這樣孩子氣的話。老子倒也願意為那青姐兒傾家蕩產,只不過要真真格格地摟著她弄上一夜,才不枉人世走一遭。”

“得了吧,也不撒泡尿照照,就憑你們也想槐花胡同的姑娘?那是王侯達官們找樂子的地方。咱們呀,還是去窯子街快活吧。”

“媽的,人跟人怎麽就差這麽多?”

“得啦,吹了燈,什麽樣的女人不都是一個洞?”

“對咱們老尹,那可是兩個洞。”

……

越來越下流的調笑間只有小螞蚱默默無語,單純的兩眼怔望著前路。滿是黃塵的路上,兩道車轍深深地、深深地印著。

車子早已走出了半裏多地,車中的段二姐笑攬著青田不住嘴地哄:“乖女兒,路上長,睡一會子吧,難為你了,一夜間打這麽個大來回。睡會子吧啊,晚上還要伺候馮公爺的局,好好休息休息。來,趴媽媽腿上,媽媽替你把頭發攏一攏,瞧瞧,全弄亂了,趴著吧,乖。”

青田是真累了,便依言伏去了二姐的腿上。二姐的裙子襯著層紗料,蹭在臉上有些密密的癢。青田合了眼,感到二姐的手指爬進她頭皮裏,把她的發一層層地梳著、挽著……萬千之絲,萬千之思。她想起了杜寶祥。她記得一年前他剛進京時,仆從成群,家財萬貫,熏香的衣上拿金線滾著寶瓶荷葉。一年後他手裏只剩下——她忘了才扔給他多少錢,不是三十就是五十——至多五十兩。他在她身上千金散盡,到頭來買了個騙局。可青田知道,當杜寶祥把他破敗的身軀隨便丟到旅途中任何一張破敗的床上,眼一閉,就會有一間金玉輝映的繡房、一副酥軟柔滑的胴體、一顆至死不渝的心,發著光一起爬進他灰絮絮、臭哄哄的被子間。一夜一夜,一生一世。這樣一個騙局,千金散盡,一點兒也不算貴的。

青田只覺得神魂重重一沈,就永遠地忘記了杜寶祥這個人,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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