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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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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趕路中又飛快過了四日。

這日,因為一場突來的驟雨,眾人運氣不錯地尋到了幾間破敗的土屋,得以好好地升火休息,烘烘衣服,烤烤食物,然後煮一鍋熱姜湯袪袪寒。

眾人都忙著打理自己,秦勉則隨意將濕透的外衣脫了丟一邊,就從隨身行李裏掏出一卷被好幾層布給仔細包裹著的厚紙,走到另一房間的窗邊攤開看著。

身為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庶民,錢香福當然沒見過輿圖,不過當她湊在秦勉身後,從他肩膀上看到他攤開的那張圖紙,就知道了這正是傳說中的輿圖之後,不禁好奇地問了幾句;在秦勉指點之下,便也很快能看得懂一二了。

所以,她也看出來了,回京城的路似乎多繞了點,便問道:

「怎麽會想要走明州?看起來明明是走江州更快些吧?難不成江州那條路上有匪患還是有什麽災情?」多年來待在小山村過日子,雖然常常跑鎮上看公告,但對於其它地方如今是怎樣的情況,她卻是完全不了解的。

「沒有災情,也沒有匪患。本來是打算走江洲沒錯,但大將軍臨時傳信來,要我們順路去幫他接個人,再一起進京。身為下屬,當然得遵上命,所以只好走一趟明州。」秦勉並沒有打算隱瞞。

「接什麽人?」她好奇問。

「算是大將軍的家人。是一個千金小姐,還有她的仆婦丫鬟。」

「喔。」錢香福也沒有多想,更沒太多好奇心去想象所謂的千金小姐應該是什麽模樣或排場。

她的反應這樣平淡,秦勉心中就有些微不舒服的感覺,於是忍不住又多說了一句:「大將軍一直想幫我作媒。」

本來正從隨身小布袋裏掏出一顆饅頭以及大蔥的錢香福聞言只一頓,動作繼續,卻是有些慢吞吞。

「哦……」沈默好一會之後,只發出這樣無意義的聲音。

「大將軍知道我有未婚妻,卻想著這樣的艱難世道,家鄉的未婚妻什麽的,大概已經不在了……餓死或遭災被禍害了,都是很正常的事。」既然開口說了,秦勉也就沒有保留。

「那他現在知道你的未婚妻沒死成嗎?」她聲音小小的,聽起來很虛。

其實……那位大將軍料得再準確也沒有了,跟秦勉有婚約的那個女孩,早早死於饑寒交迫,當時她還幫著挖坑造墳呢,生怕若沒將人妥妥地埋好,轉眼間就會給那些餓綠了眼的饑民給吃掉了。

「不是未婚妻了,是妻子。你已經上了我秦家的戶籍,大叔與祖母也都認了你了,所以不是未婚妻。」秦勉修正道。

被他特別堅定的目光盯著,錢香福也只能低聲改口:「好吧,是妻子,不是未婚妻。」

秦勉滿意了,才接著道:「找到你那天,我便傳信給大將軍了,跟他說我的婆娘在老家好好地等著呢,就不用他費心幫我張羅娶妻的事了。而大將軍的回信就是……讓我來明州幫他接個女性族親。」

錢香福聽明白了意思,也沒裝不懂,直接問:

「你打算娶她嗎?」

「當然沒打算。」秦勉看著她道。「我已經有妻子了。」

「我以為你現在跟我說這個,是為了讓我知道你會娶一個對你前途有幫助的女人當妻子。」

「你難道就不能想著我坦白一切,是為了讓你安心嗎?」

「你嘴巴說說我就能安心?你現在說得太早了,不過是白說。」她終於從布袋裏掏出一顆饅頭,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施力失當,那饅頭從她手中溜飛,她很快地伸手要抓住——

秦勉比她更快,那饅頭落進他手裏,並且立即咬去一大口。

「這饅頭這樣硬,剛才也不知道有沒有沾到雨水,得先烤烤,你別直接吃——」她連忙說出的話,仍比不上他的速度。

「咱這樣的人,窮講究個什麽?只要牙齒還咬得動,沒什麽不能吃的。」

吞了一口,又咬了一口,兩三下,拳頭大的饅頭就只剰一口大小了。然後才接著剛才的話題道:「你也別認為我說得早,這種事當然是愈早坦白愈好,省得你事到臨頭整個人懵呼呼地胡思亂想,八成還會怪我有意隱瞞,我可不想這樣。你只要知道,我對你說的話,就一定會做到,這樣就好了。」

日久見人心的道理,錢香福當然知道。所以覺得現在半點不信他的空口白話非常合理,自然沒有被他打動。

「如果大將軍家的千金小姐長得好看得要命,你現在說不娶,到時自己打臉了也不好看。」她理智地道。 秦勉撇嘴,看起來要笑不笑地,將最後一口饅頭吃下肚後,才道:「你一臉事不關己的表情,差點讓我以為你跟我一點關系也沒有、你不是我的婆娘似的。香福,你不應該裝作不在意我。如果我笨一點,恐怕就會被你唬住,然後就傷心了。」

「傷、傷心什麽!你一個大男人說這種話,不覺得丟臉嗎?」她覺得臉又莫名地熱了起來。

「跟自己婆娘說真心話,有什麽好丟臉?」他理直氣壯。

「真心話也沒這樣的吧?哪有男人會說傷心不傷心什麽的!」

秦勉眉毛略微危險地一挑,問:

「你又見過幾個男人了?」

「我見過的男人可多了!」她從小顛沛流離活過來,死人活人哪裏見少了。

聽她這樣說,秦勉心中的火氣冒了起來,但也就那麽一閃,就滅了。腦子一轉即知道她說的是指什麽,無非是那些無關緊要的人罷了;真有交集,大概也是在為了搶食物、搶活路而造成的爭執仇怨上吧,就跟之「占住秦家村的那些人一樣。不過他還是不爽她提別的男人,所以問道:「哦?那些你見過的男人,都對你說些什麽?」

錢香福被問得一怔,一時想不起該怎麽回答。

秦勉幫她找答案:「是對你說:把吃的交出來,還是什麽也不說就直接搶?再不然,就是餓倒在地上剩半口氣,用哀求的眼神渴求你分他一口吃的?」

錢香福仍然說不出話,但她的表情說明了,秦勉所猜測的正是差不多如此。

那些與她有短暫交集的男人,當然也包括女人,給她留下的印象都是極糟的;當她與祖母都極之弱小時,無數次食物被搶走,更有幾次差點被抓去煮了吃了。

因而她對人的警惕之心,絕不比對荒原的餓狼少多少。

「香福,你知道我跟別的男人的差別嗎?」秦勉輕聲問。

「啊?」她心神有些恍惚,不是很能集中精神去理解他眼中的意思以及話中的意思,就這樣呆呆地看著他,像是在疑惑著:眼前這個男人,與她曾見過的那些,到底有何不同?

「我是你的漢子。」

「我知道啊。」她覺得他似乎又在說一些沒用的廢話了。

「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

「我又不是笨蛋!怎麽會不知道。」

「那你說說,在你心中,我跟別的男人差別在哪?」

「差別不就是你可以跟我同睡一個窩生娃,別的男人不行!」一時不防,竟把祖母這幾日私下對她叨念的話給說出口了!傳宗接代、生娃等字眼,就是祖母這幾天追著她念著的話!她都快被說暈了,才會在此刻胡說出來。

錢香福懊惱地搗住嘴,恨不得把自己的嘴給縫了!趕緊垂下雙眼,再不敢理直氣壯與他對視。

秦勉目光沈了沈,卻是謹慎地沒有對她這番話做出調笑反應。如果情況允許,他當然會把握機會好好逗她,把她逗得羞怒交加是他近來最愛做的事。但現在,他只想好好收藏她這樣的姿態,以及,更想讓她對他有再多一點的信心。這些,都比跟她打情罵俏重要得多了。

於是他道:「香福,我們會同睡一個窩,會生很多娃,但在那之前,你必須知道,我跟別的男人最大的不同在於——別的男人會搶你的食物、會為了一口吃的傷害你,會因為你弱小而欺淩你將你踩在腳底;當你面對他們時,你必須強悍,必須拿起武器保護自己。而我,秦勉,你的漢子,我會讓你衣食無憂、我會打倒所有想傷害你的人;當你面對我的時候,你可以軟弱,你不用逞強,再也無須害怕,我就是你的一片天。」

不知何時,她低垂的雙眼竟是又與他對上了。當她發現這一點時,想退,卻驚訝地發現自己背靠著一面土墻,而自己不知何時竟被他鎖在雙臂間……

這這這……怎麽會這樣?!幾時兩人變成這樣的?錢香福心慌意亂,想推他又想瞪他,然而卻是什麽也做不成。她不敢看他,雙手絞在胸前,不敢朝他推去……

身為一個強勢慣了的人,錢香福真無法習慣這種被人壓制住的感覺。但這樣的壓制,卻沒有像往常那樣激起她的不甘與憤怒反擊,就只是想要閃避,想要逃到離他最遠的地方;不像以前對付那些男人,即使被逼到絕路,也能冷靜且惡狠狠地思考著就算死也要拖著對方一起死。現在,她卻只是軟弱地想要逃……

這真是,太孬了!連她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了!

這男人又沒有什麽了不起,且一點也不危險,怎麽她就慫成這樣了啊!

這男人其實也沒有多嚇人,她是一點也不怕他的;可現在,她怎麽就輕易被他困住了?她從來不會允許自己陷人這樣的「險境」的。

這到底,是怎麽了?是……那些肉麻話的關系嗎?

還是因為,他是她的……漢子?所以一切便不同了?

這男人喜歡沒話找話跟她閑扯,常常扯個老半天,荒廢掉許多可以去勞作的大好時光;而她會在事後隱隱懊惱,卻又在下一次受不住他撩撥,還是陪他閑扯起來,把早就在腦子裏計畫好要做的那一堆事——比如洗衣;比如去馬車裏陪伴老人家;比如註意沿路可以食用的植物;比如記下這段路的特色,以後再走就不會迷路等等。

她看得出來大叔與祖母對此是很歡喜的,每次看著秦勉來拉她去說話,都笑得整張臉只看得見嘴巴了,仿佛他們小夫妻處得好,就能給兩位老人家帶來很大的幸福。

因為所有人表現得理所當然,所以她也就慢慢習慣他常常找她閑扯,之後,便自然而然往他身邊湊了。她一直沒有很明確地弄清楚自己的心思,那些所有關於他的事,全是帶著一種忐忑的心情隨波逐流著。

這個屬於她的漢子……

當他親口說出他與其他男人的不同時,她總算明白了一個女人有丈夫之後,那個丈夫的定義與作用究竟是什麽。可是……弄清楚之後,她心中那片不踏實的地方,仍然不踏實著。

因為,她並不是真正與秦勉有過婚約的那個女孩啊……

這件事,他,知道嗎?

當她正滿腦子患得患失、忐忑不安時,沒預料到那個正將她困在墻角的漢子,正在覬覦著她的唇,企圖對她做出更過分的事!

錢香福還來不及感覺自己的唇被攫住時,整顆腦袋突然「轟」一聲,像春雷乍響,將她滿腦子思緒都給炸成了飛灰!

他又吃了她的嘴!

對於男女之情,錢香福當然不會不知道那是怎麽一回事。沒吃過豬肉,難不成還沒見過豬跑?呃,等等……她確實是沒吃過豬肉也沒見過豬跑,這個慣常被拿來用的比喻用起來好心酸……

算了,不理它。跳過!

總之,她知道男女之情就是那麽一回事,摟摟抱抱、糾糾纒纏,最後滾一個被窩,接著崽子就一個一個地從娘胎裏爬出來了——與兼做皮肉生意的水姑相識這幾年,她看得可多了。

雖然沒有親身體驗,可也不是無知。所以她真是不明白,他、他一再吃她的嘴,究竟是個什麽意思?!水姑什麽葷話都跟她說過了,偏偏其中就沒有聽說過男人女人之間的親熱,還包括吃嘴啊!

嘴對著嘴,幹巴巴地印著、吮著,在她看來,一點意思也沒有(極力忽視怦怦亂跳的胸口、喘不上氣的呼吸)。而且別以為她不知道,吃嘴根本生不出娃兒,純屬無意義的行為!

她很想跑去揪著他問:「你幹嘛又吃我的嘴?!」

卻始終蓄積不起足夠的勇氣找他問,反而躲他躲得遠遠地,像是做了虧心事的人是她似地,也不知道是在扭捏個什麽,就是理直氣壯不起來。真是軟弱透了!

「福囡,你從昨兒起,就跑來馬車上窩著,只差沒把自己埋進被子裏了。說說,你這是病了還是怎麽了?」錢婆子當然猜得出孫女兒這樣的異狀八成是孫婿惹的。不過,女孩子臉皮薄,她也不好說些讓她更羞赧的話,想著福囡這樣爽朗大方的個性,很快便會把這股別扭勁兒給渡過,就讓她自個兒好好去體會一下這種小女兒心事吧……可是,過了一夜之後,現在都大中午了,還窩在馬車上不肯動彈,這可就過了。

馬車讓秦大叔駕著還成,一些雜事錢婆子也是可以打點,但是,若連吃個飯也要讓人端進馬車裏來給她,那就太矯情了。這福囡沒見識過什麽叫大家閨秀,卻無師自通地能夠擺起千金小姐的譜,也實在是了不起。

不過錢婆子可慣不得她!做人要有分寸,要知道什麽叫適可而止。所以雖然嘴上問著她身體是否有不適,一只大巴掌下一刻就毫不客氣地朝她屁股給拍了下去!錢香福冷不防遭受一擊,驚得叫出聲,身子一跳,差點朝馬車篷頂給撞去!

「啊!祖母!你為何打我?!」

這叫聲最先引來的是早就守在馬車外的秦勉,就見他一把撩開薄薄的布簾,上半身探入馬車內,並問道:

「怎麽了?」

錢香福雙手交握身前,完全不敢朝被打的地方搗去。在雙眼與他對上的一瞬,又趕忙閃躲錯開。她完全不想讓他知道自己被祖母修理了下,可是,在他的逼視下,卻又忍不住以一種自己也沒想到的委屈聲音道:

「額,袓母打我。」

「呦!還告上狀了!」錢婆子冷哼一聲,卻發現兩個年輕人一眼也沒投給她,她這麽大一個人占了小小馬車一半的位置,但這兩人就是有辦法對她視而不見。

霎時她心中有點酸,不過更多的是喜。這個看起來很有威嚴的秦家小子,應是很中意她家福囡,不然不會一雙眼睛那麽大,卻只看到福囡一個,把她這個長輩給忘到天邊去。所以她也就懶得攪和進他們兩人之間去打趣幾句,於是作出不耐煩的態度,把錢香福往外推道:

「去去,你們有什麽不愉快就自個兒去說開,扭扭捏捏演大戲啊!也不嫌肉麻。牛哥兒,你快把人帶走!」

秦勉當然不是個有勇無腦的糙漢——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很像,但並不是。

所以,接收到長輩允許他們獨處的指令之後,他立馬伸手將她手腕一握,錢香福便完全沒有抵抗之力地被他一把拉下馬車,帶到眾人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唉。」看著那對小夫妻走遠之後,錢婆子本想笑著對馬車外的秦大叔說些打趣小兩口的話的;但最後,卻是嘆了一口氣,一雙飽經滄桑的老眼裏有著一抹怎麽也揮之不去的遺憾。

如果……囡囡還在,該有多好。多精神的一個小夥子啊,這麽有擔當又強壯,看起來就是能護得一家老小活得很好的人。有他這樣的漢子護著,囡囡會活下來的吧?會喜歡有這樣英勇的夫婿吧?

「錢姨,您這是怎麽了?」正在啃饅頭的秦大叔回身看著馬車內的錢婆子,驚訝地發現錢婆子一臉悲傷,像是要哭了似,不禁著急地就要爬進馬車裏來,想看看她是哪兒不好了。

錢婆子朝他擺擺手,道:「沒事兒,我就是……就是感慨。你們牛哥兒是個好的,咱這兩個老不死的,看起來真能好好享幾年吃飽穿暖的晚福,這孩子給得起。這真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呢。」

秦大叔見錢婆子臉色已恢覆正常,也就相信她沒事,順著她的話題笑道:「可不是!說起來,咱們的福氣真是大了。沒有餓死也沒有被人打死,如今牛哥兒建了功業回來,在世上有了立身之處,咱的未來,都活得有盼頭了。這種天大的好事,我活了快四十年,一天都沒敢想過!」秦家有後,振興門庭有望,足夠他每天都笑醒,人生再無它求。

「是啊……我這個活了快六十年的婆子,也是不敢想的。」這個亂世,太久了,久到她都不敢相信自己在年老時能過幾年豐衣足食、呼奴喚婢的好日子。那樣的好日子,對如今絕大多數的世人來說,就是神仙日子了吧?在連悲傷都流不出眼淚的現在,活著,就是福氣;不挨餓,就是天堂般的好日子。

她的囡囡捱不到可以享福的現在,早早解脫凡世間的苦難,實在說,並不算壞事;只是,多少還是會感到遺憾的。但遺憾的心情過去後,錢婆子還是高興牛哥兒中意福囡。

福囡也是個好的,錢婆子當然高興看到她與牛哥兒過得好。如果福囡過得好,錢婆子就會安慰地覺得這也算是囡囡的福分得到了實現。

兩人一邊吃著幹糧,一邊閑談著。話題當然都放在兩個小輩身上,秦大叔心中是真的高興,說道:

「嘿,錢姨,你瞧牛哥兒對阿福那副熱呼勁兒,我看哪,咱們很快就能抱上小娃娃了吧?」

「哎,希望吧。這兩人也不小了,正該養一窩孩兒給你老秦家添人口……想當年,秦家上上下下幾百口人,族人多到可以塞滿兩三個村落,每年祭祖時,那場景之壯觀的,我幼年時見過一次,就再也忘不掉。」

秦大叔倒是沒見過那場面,誰教他命不好,出生時,就是亂世了;他對族人的印象,就是無盡的死亡,與人口的雕零,只剩那寫得厚厚的族譜足以證明秦家曾經的興旺。

「阿福一看就是個有福的,看起來瘦歸瘦,身子骨可壯實了,肯定能生,也肯定好生。我老秦家就靠她重新壯大了!」秦大叔對錢香福可有信心了!忍不住幻想起一堆數不清的小蘿蔔頭圍著他叫叔爺爺的美好場景,那可真是美極了啊。

「她是挺壯實,可也真是太瘦了。沒辦法,幼年時餓得狠了,後來又被我們兩個老不死的拖累,有糧食也不敢多吃,總是省著,就怕下一頓沒著落。」

秦大叔嘆氣:「可不是。再怎麽強悍,畢竟也只是個女子,家裏沒個漢子撐著天,她連睡覺都只敢閉著一只眼。這幾年,她全副心力都耗在那些占了我們地的林姓族人上,生生死撐著,要不是牛哥兒回來了,我真不敢想象會是怎樣的收場。」

錢婆子想了想道:「應該是魚死網破吧。咱們得不了好,那些姓林的也不可能得什麽好。福囡就是不吃虧的性子,自家的土地被侵占,除非打死她,不然她肯定要鬧翻天的。那些林姓人就是知道福囡不好惹,才不敢真的直沖沖硬來,硬的總是怕不要命的。當年我一個老婆子沒死在逃荒的路上,可不就是靠著福囡這股不要命的氣性嗎!」說到這裏,不免對著錢香福的個性有些憂心:「福囡這性子,對外當然不怕吃虧,可是,如果她也是以強硬的態度對待牛哥,這可不好。我得找機會好好說她。」

秦大叔搖頭,並不同意。

「錢姨,我的看法跟你不一樣。我瞧牛哥兒很是中意阿福這脾性呢!他一個軍漢,以後還不知道有多少仗要打,可能常年不著家地,如果福囡不強悍一點,他怎麽能安心在戰場上爭前程?」

錢婆子像是被說服,笑了笑,沒再說些什麽,低頭喝了一口清水,吃著糧,靜靜地聽秦大叔又說些別的閑話。心中卻是想著:男人當然想要能幫著頂半邊天、給他省心省力的妻子,可是男人會想扯進房裏睡一被窩生娃子的,卻不見得是這樣的女人;這時,當然就是千嬌百媚,溫柔若水的最好了。

男人都是這樣的。錢婆子覺得她一定得找個機會好好跟福囡說道說道,別讓她傻傻地去當人家的半邊天,最後不過是替別人做了嫁衣裳,把自己累成了個老媽子,成全別人的幸福美滿。

這種事,男人不懂。可是,福囡必須懂!

「你為什麽要吃我的嘴?」她決定這次一定要問清楚。

「我想要靠你更近一些。」他這樣回答。

「靠近了又怎樣?」

「靠近過後,就遠不了了。」

也真是如他所願,將她的防備一一瓦解,終於是,習慣於靠近了。

其實,也不是真的不知道他的作為下的深意。她就喜歡他找她說話,每當兩人在說話時,他的話裏有她、他的眼中有她;而她喜歡這樣。

一個男人想親近女人,還會有什麽別的?不過就是喜歡,想要靠近;就像,她也願意被他靠近一般。

陌生的距離一旦消除過一次,就很難再拉遠。牽手,摟抱……以及吃嘴,在他沒臉沒皮的糾纏下,她也能在私下將這些行為視若尋常了,早忘了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經對水姑說過的一些狠話,比如——要是哪個漢子敢胡亂拉我手,我立馬把他的賤手給剁下來煮了塞進那人的肚子裏——這樣的話。

秦勉的雙手還能好好地擱在他身上,得感謝錢香福對這些狠話的記憶力選擇性遺忘。

這是她的漢子,她很在意很在意的男人,當他以肢體語言霸道地宣告著所有權時,錢香福同時也在他身上烙下了「錢香福專有」這五個字。

一個漢子對應著一個婆娘,對錢香福來說,是天經地義的事。有了她,他就不該有別人。所以當秦勉眼中都是她時,她其實早已將那名即將與他們同行的千金小姐給拋到腦後了。

不管那名千金小姐怎麽想,或大將軍怎麽想,都與她無關。她只牢牢記得秦勉是她的,秦勉眼中只有她,便成了。當他們一行十來人抵達了明州,來到「凈檀庵」山腳下時,意外遭遇了一群衣衫襤褸的流民截道搶劫。他們方搶劫完一票,顯然秦勉是他們打算搶劫的第二票,據被救下來的一名苦主道:他們是不遠處小鎮每個月來凈檀庵送糧的糧店夥計,被這群外來的流民給搶了!

這些流民是外地來的,官府還沒發令安頓,他們便散在各山區流竄,沒想到竟然敢到凈檀庵這邊搶劫,真是跟老天借了膽了!

也只有完全不知道凈檀庵底細的外來流民,才敢做出這種在太歲爺頭上動土的事!說起來也是糧店的夥計托大,只記得大將軍這顯赫的家族沒人敢惹,卻忘了並不是人人都知道那凈檀庵是大將軍家族所有。

「所以,被搶真是活該。」錢香福真是這樣覺得。

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麽世道丨新朝是建立了,可天下還沒太平呢!這得活得多滋潤才能養得這樣天真單純?太不可思議了。

「是的,被搶活該。」秦勉也同意。沒足夠的武力值護衛就敢拖著幾大車糧食跑到人煙稀少的郊外山區,真當現在是太平盛世啊!就算明祌離帝都很近,也不能對治安有這樣大的信心不是?

嗚嗚嗚……

還活著能發出聲音的傷員們只能默默垂淚,無話可說。要是敢說他的糧店從新朝建國以來,就深信大將軍的威名足以震懾天下,從此運糧到凈檀庵都是不外聘武夫護衛的話,一定會被嘲弄得更無地自容吧?

這些人實在是想多了。秦勉與錢香福可沒那閑工夫理會他們,王勇等人也早就拿出了家夥、擺出了陣形,就等頭兒一聲令下,速速把前面那三四十個流民搶匪給收拾了。

「你有多餘的刀棍嗎?」錢香福問道。

秦勉瞥了她一眼,回道:「你到馬車邊上待著去,我馬上回來。」

「你瞧不起我?覺得我會拖你後腿嗎?」她不自覺挺了挺胸膛,表情帶著一抹強硬。

秦勉飛快掃過那特意挺直的部位,然後目光真誠地看著她的眼:「看在我這幾天對你說了那麽多甜言蜜語的份上,你能給我一個逞英雄的機會嗎?」

她鼓了一身的氣勁兒,就這樣輕易被他的軟話給戳消掉了!她瞪他,可瞪完之後,也就默默地退回馬車邊上,守著兩位長輩,看著她的男人在她面前逞英雄。

她不喜歡被看輕的感覺,但心中那抹像吃了花蜜的滋味正在毫無節制地擴散開來,將她的腦袋都糖糊掉了!所以她告訴自己,他不是看輕她,他只是想要保護她,想要讓她知道,他有保護她的能力。

她悄悄計算了一下,那群搶匪總共有三十五人,而秦勉與他的部下加起來也就八人,他把一個親兵留在秦家村安頓那些退役的傷殘老兵了。人數對比可真是懸殊得很。可是,一群常年饑餓無力的流民,拿著竹刀木棍沒有章法地沖上來亂打一通,其實並不難對付;更別說秦勉這些人可是戰場上的精銳,能在戰場上活下來升官發財的人,對付這些農夫出身的亂民,說是以一敵十都是對他們的看輕。

錢香福靜靜地看著那八名軍漢默契十足地不用開口下令就自成沖陣,輕易將那群亂匪給打散,一打一個準,被棍子敲中了就沒有還能站得起來的;而被刀砍中的,則生死不知地倒下了。

打鬥中,有一根兒臂粗的木棍滾到她腳下,她撿了起來,還沒仔細端詳呢,就見有兩個鬼祟身影從馬車後方出現,像是企圖挾持沒有武力的人來威脅那群正在「舒筋活骨」中的軍漢投降。

「砰」「砰」兩下,那兩名搶匪連痛呼都來不及發出,就翻了白眼暈死過去了。其實在她下手敲人時,秦勉已經及時趕過來要把那兩人給砍了,但最後還是把人留給了她。正如他想保護她的心情一樣,她也希望自己有用。

沒花費太久的時間,一群搶匪便被解決了,全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王勇將兩個只受輕傷、意識還算清醒的糧店夥計給叫來,要他們立即回縣城裏去告官,讓官府來處理這些搶匪。

「可可可是……我們的糧……」夥計們不敢有違,可實在是舍不得這些精貴的米糧,生怕這些不知是什麽來路的大漢就這樣把糧給昧下了,那可是一大筆財富呢,夥計心好痛!

王勇翻了下白眼,忍不住伸腳踹人——

「去去去!本軍爺還貪你們這麽點糧?先前差點沒命,都沒讓你搞清楚什麽是事情輕重嗎?就算這些糧都歸了我,也是應當的吧?被人救了命,難道不應該酬謝嗎?真是沒眼色的!」罵罵咧咧完終於將人給踹走。

這時其他軍漢已經開始在打掃戰場,也就是搜刮他們該得的戰利品。在當兵之前,他們都是當過匪的,所以知道該怎麽在搶匪身上獲取自己應得的利益;直接到他們老巢抄家才是正確的洗劫搶匪方式,好久沒幹這種行當了,還真是有點想念呢。

秦勉也不理會下屬們去給搶匪搜身或問話,他還想趁這難得的休整機會,跟自家媳婦兒去一邊清靜的地方說說話呢。不過他美其名為四下搜巡看看有無漏網之魚。

可這個借口很快就成了真,當他們兩人走到不遠處的小樹林,還沒說上話呢,秦勉就發現樹林裏一處矮叢有異,直覺拿過錢香福手中的木棍,一棍打了過去,雖沒有打實,卻還是把聲音給打出來了!

「啊——」

「不要!饒命!」

兩聲驚駭欲絕的沖天驚叫同時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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