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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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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凈檀庵」原先是一座家廟,在此出家或靜修的是某個大家族的貴女,向來以清靜安寧高貴而聞名,從未傳出什麽汙穢事跡不說,兩百年來更是出過多名佛法造詣高深的尼師。在前朝時,甚至是皇室貴婦專屬的講經師,常常被皇太後、皇後、公主等貴女邀請進宮講經,由此聲名遠播,其他家族便將一些守寡的、犯錯的或者因著種種原因必須送出家門一陣子的貴女都往這兒送。

於是,凈檀庵便由家廟轉為正經庵堂,卻是不輕易接受人間香火供奉,所有用度都是大家族供應;即使後來遭遇四十年亂世,凈檀庵卻也沒有遭到太大的損害。除了它座落於易守難攻的陡峭山林之上,再有就是各大世家都派出許多家將在庵堂四周守護,武力值亦不容小覷,一般山賊流寇就算垂涎於這間尼姑庵裏可能有的豐富錢糧,卻也不願輕易招惹那些在亂世裏擁兵自重的世家——招惹一家還成,要是全都招惹了,人家滅掉你也不過是眨眼間的事。

此刻,凈檀庵西邊僻靜的一處院落,正傳來些許話語,不似平日那般只有反覆念經的單調死寂,而是充滿了活人氣;那聲調富含著情緒,有高有低,有歡欣有隱怒,非常難得。

「哎啊,這可好了!咱家姑娘的終身終於有著落了!」一個老嬤嬤忍不住雙手合十地朝觀音菩蔭的方向拜了拜。

「這哪裏算是著落?竟是隨隨便便地就找了個不知哪個名牌上的人,就要許給姑娘,這是把我們姑娘當個丫頭配人呢!」另一個嬤嬤卻是有些忿忿不平地說著。

原先正開心著的那名嬤嬤聽了,頓覺不快,上揚的嘴角瞬時掉了下來,反駁道:「我說李嬤嬤,如今這世道,你還想挑剔些什麽?咱姑娘都二十歲了,還能有人惦記著她的終身,已經是菩蔭保佑了!你還當咱還活在三十年前呢,醒醒吧!能嫁給一個將軍——不管他是什麽出身,總之是個有能力保護家小的將軍,就是這個世道最好的選擇了!」

「我說林嬤嬤,你當咱家族是什麽破落戶嗎?咱可是傳承三百年的名門世家,在前兩朝都是高官顯要,如今新朝,更是以從龍之功封為定國公,更別說大將軍戰無不勝的威名了,那可是比國公爺更受新朝皇帝信重的第一將軍,未來再博一個國公爵位也是可能的!我們這樣沒有隨著舊朝與亂世家破人亡的世家,再受朝廷倚重也沒有了,我們這樣家族的姑娘,就算配個世家的庶子,也強過那些個不知來路的泥腿子將軍好!」

「世家都被滅得精光了,哪來的庶子給姑娘留著?連嫡子都不知道流落到哪兒去了,若是死了也就算了,沒死的話,過個幾十年之後,哪管曾經怎樣顯赫的出身,其後代不過是變成你口中粗鄙不文的泥腿子。」林嬤嬤沒好氣地說著,就是對李嬤嬤的眼高手低看不上眼。

姑娘雖然是大將軍的族人,卻是再偏遠不過的旁枝,因在亂世朝不保夕而舉家跑來京城尋求族長庇護;逃難過程中,父母兄弟先後因染病以及饑寒而逝去,最後只剩姑娘以及她們兩個嬤嬤並一個小丫頭,四人狼狽萬狀地來到族長家門前,幸好那時族長尚在京裏操持糧草事沒有隨著出征,主仆四人才得以被承認身分並收留。

然而,世道艱難,國公爺那時雖然下註在新皇身上,並賭上全部身家,卻也不敢說能因此為家族求得一條生路,因此早已將家眷分散到各個安全地方藏起來,然後帶著全族青壯隨著新皇四處征討。

當時,她們姑娘也跟著其他族裏的婦幼被順便送到凈檀庵來。

新皇建國兩三年後,國朝看來有望坐穩中原正朔時,族長便派人先將一部分婦孺給接回京師安頓,卻沒人記起要將姑娘這遠房族親給順帶回去,兩個嬤嬤幾乎跑斷了腿,也沒找到人願意向族長那邊遞個話的。無親可依托的姑娘,便只能留在這兒每日吃齋念佛度日,一日一日,一年一年的,竟是再也不敢奢想會有被記起的一天,直接被遺忘在這無人知曉的角落。

所以,當大將軍派人來傳話時,兩個年老的嬤嬤都忘了保持穩重形象,又笑又跳地笑得見牙不見眼,兩人拍手相慶,覺得一切苦盡甘來,姑娘被族長他們想起來了,她們的好日子也就來了!然而,在仔細聽完大將軍的意思之後,兩個嬤嬤臉上的笑意還沒褪盡,心情卻往冰冷處消沈而去,大將軍竟是要將姑娘配給他麾下的一名小將軍,還是個草根泥腿子出身,父母雙亡、無家無業的泥腿子;據說此人在跟隨大將軍之前就是流民兼流匪,嬤嬤們不用過度腦補就可以想象那會是個多麽粗鄙的貨色!

於是兩個嬤嬤在經歷了極度希望與失望之後,形成截然不同的兩種心態:一個是嫌棄得不得了——比如李嬤嬤;另一個卻是想著姑娘終身有著落就好,這樣的世道,有個依托是再慶幸不過的事了,還挑個什麽!姑娘都二十歲了,林嬤嬤是這樣想的。

然而,不管眾人有怎樣的想法,別說當奴婢的無法改變現實分毫,就連當事人的意見也不會被人放在心上。事實就是,這名周氏大族的遠房孤女——周宜琳,被配給了一名曾經的草莽、如今的泥腿子將軍當妻子。

對一個仍然興盛中的世家貴女而言,還有比這樣的事情更糟糕的嗎?

有!

比下嫁給粗鄙男子更過分的是:這名粗鄙男子還不一定願意娶她!族裏來信,明確要求她在接下來難得的相處機會裏,讓她務必拿下這名男人,讓男人心甘情願向家族求娶她……

周宜琳緊緊捏著信紙,力道大到將信紙給戳出兩個指洞;然而就算她心中有一把怒火在燒著,臉上卻還能維持著淡然平和的樣貌,她是個幼年就失去爹娘護持的孤女,又被丟在尼庵裏吃齋念佛清修多年,早已將自己原本性情消磨得一幹二凈,喜怒哀樂之類的張揚情緒,早已不再輕易形於色。

淡然貞靜是她為了生存下來所練就的面具,無時不刻都牢牢掛在臉上,絕不崩落。即使是現在這樣怒火焚心的狀態,渾身氣到發抖,卻仍是撐著一張溫順的表相,連眼底的情緒也沒能讓人看出波動。

不,她不是生氣大將軍通知她將要把她下嫁給一個粗俗男子為妻這樣的小事。打從她失去至親、吃盡流離無依的苦楚之後,就再也端不起世家貴女的架子,將自己的頭垂得好低好低,低到了塵埃裏。她對未來沒有指望,對終身的依靠沒有幻想,如果一輩子就這樣被遺忘在尼庵虛度過去,也是認命的。

她以為吃苦受罪就是現在這樣的情況,然而,這封來信,讓她知道了,人生的苦楚與羞辱她其實還有得受,還能更受磋磨。

信上說著:那位被大將軍倚重的將軍,將會攜帶家眷經過這兒,順道將她捎帶回京城。

信上說著:大將軍希望將她許配給那位將軍。

信上說著:那位將軍有個指腹為婚的粗鄙未婚妻,大將軍認為那名女子完全不適合當他心腹下屬的妻子,對他前途無益。所以,大將軍要求她——務必趁著這次同行的機會,一舉將這名將軍給拿下;最好回京就能順利成婚,若能中途就讓他將那未婚妻給拋下最好。

這樣的一封信,訴說了太多訊息,也讓她怒火焚身,卻沒有反抗的餘地。

她只是一個孤女,想好好活下去,就必須對家族有所貢獻,不然,她就會失去家族的庇護……

所以,就算她身上有著世族貴女與生倶來的自尊自愛自重,如今,卻也只能做著最卑鄙的事——從一名鄙婦手上搶來一名鄙夫……

這真是太糟糕、太可恨了!

將手中揉得不成樣子的紙團使力拋進腳邊的火爐裏,冷冷看著它很快被火舌吞沒,化為灰燼。

她恨著這張紙上所寫的一切,卻只能照做。

這樣無力反抗的感覺,雖然這些年來一直存在著,卻從未像這次讓她覺得如此糟糕過。

糟糕得令她連眼淚都掉不出來。

「餵,紀智,你說說看,大將軍突然飛鴿傳信,讓我們特地繞到明州幫他接個女人是什麽意思?」埋頭趕了一天的路,直到終於趕到了一處曾經路過的半荒山村歇息過夜,眾人吃飽喝足,才又有說話聊天的心情。王勇蹲在火堆邊,腆著飽足的肚皮問著公認頭腦好的紀智。

紀智挑挑眉,要笑不笑地道:

「這事問我可是問錯人了,你該問宋二子。收鴿子的人是他,而且他跟在大將軍身邊最久,肯定是比較了解大將軍的想法的。」

幾人將目光移向宋二子,見他這個向來寡言的人依然一副聽若無聞的死樣子,也懶得費口舌去撩他,反正怎麽撩也挖不出他一言半語。這家夥對大將軍忠心耿耿,有些就算不用保密的事,他也是從來不肯說的。

當然,宋二子現在身為頭兒的親兵,對頭兒的忠心也是沒話說的,雖然很難說對哪位比較忠誠,不過總而言之,跟這個不愛多說閑話的人聊天,就是件自找麻煩的事。

吳用拿著一根樹枝挑著火堆,讓火勢維持著燒旺的亮度,接過這個話題道:「我就猜著,那個女人該不會是大將軍看上想納進府的吧?我倒是曾經聽人說過,那明州的「凈檀庵」就是給那些高門貴女避難清修的地方,裏面都是好人家的姑娘,被保護得很好。」

「被保護得很好?那就是說沒吃過苦也沒被蹭蹋過,這間尼庵不是幹那種半掩門生意——」王勇話還沒說完,就被吳用砸來的一根木柴給打斷。

「胡說什麽呢!那是大將軍家的家廟,裏頭養的可不是什麽亂七八糟的野尼姑!你說話小心點!」紀智警告道。

「就私底下說幾句,又怎麽了!」王勇揉著被砸到的小腿,下巴朝宋二子擡了下,「反正這種閑話,宋二子也不會多事的對大將軍說,是吧?」

宋二子被這樣一提,也不得不開口:「我們這些軍漢是什麽德性,大將軍還不清楚?都是一群口花花的,也沒真有什麽壞心思。誰會揪著這些閑話生事?就算想生事,也沒人理會。」

「哼。」紀智冷笑。

王勇就算再粗枝大葉,也瞧出來不對勁了。推了推一邊的周全,問道:

「餵,周全,我怎麽覺得紀智好像看宋二子不順眼的樣子?」

「你現在才看出來嗎?」周全悄聲回道。

見周全聲音那麽小,王勇也跟著壓低了聲音,追問:

「他們這是怎麽了?咱整日整夜的都在一起,也沒看到他們幾時吵架了啊,怎麽現在就一副已經吵過的樣子?」

「雖然我不太清楚是怎麽回事,不過我猜一定是跟要去明州接的那個女人有關。」周全隨口說道。

「不會吧!難道是在爭風吃醋?他們看上同一個娘們兒嗎?」王勇沖口驚道。

話才說完,兩根樹枝從不同方向朝他砸來,王勇一時沒閃避成功,被敲中肩膀與額頭,跳起來哇哇叫疼!

「宋二子!紀智!你們幹嘛丟我啊?!」

回應他的,又是兩截頗為粗壯的樹枝。王勇抱頭鼠竄,嚷叫道:「你們這樣聯手打人,是被我說中了還是沒說中啊?打人沒關系,給個答案讓我死個瞑目啊!」

「王勇,你就抓緊時間歇著吧,等會還要值夜呢,別光想著玩了。」

「我被他們砸了滿頭包,哪是在玩!」王勇見兩人沒再拿樹枝丟他,才又晃回火堆邊,不死心地推了推周全道:

「餵,周全,你腦筋比我好,說一下他們兩人是怎麽一回事,怎麽好像在拿我撒氣的樣子?」

「知道他們是在拿你撒氣,你就不算腦筋太差。不過,如果你能閉嘴的話,就能少挨兩下了。」周全覺得王勇這個人就是好奇心太重了,簡直是招打的命。

王勇哼道:

「咱這七、八個人,是一起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誰沒被誰救過命?現在都成了頭兒的親兵,雖然不是親兄弟,性情也不一定都相合,但我可是把大家當親兄弟看才這樣口沒遮攔的。在別人面前,我可從不亂說。」說到這裏,瞄下了明顯有點互看不順眼的紀智與宋二子道:「所以大家有什麽不爽的,就應該說開,別悶在心底。要知道,有時不過屁蛋點大的事,不肯說開,久了,就會生分了。咱好不容易活下來,才剛過上吃飽穿暖的日子,更別說,好日子還在後頭呢,自家兄弟更該好好的。」

周全笑了笑,掃了那兩人一眼,才對王勇道:「那兩人的腦袋比你好使十倍,這樣尋常的道理又怎麽會不明白,你就不用多說了。」

「我也懶得多說。不過你可得跟我說個明白,我們要接到京城的那個女人到底有什麽問題?怎麽就讓紀智、宋二子鬧成這樣?」究竟是什麽狠角色啊這是。

周全無視宋二子警告的目光,徑自說著自己的猜測:

「那個女人大概是大將軍給咱頭兒挑的媳婦兒吧。」

這個猜測一說出來,不僅王勇跳了起來,連一邊默默圍著火堆烘烤衣服不語的其他人也驚訝得擡頭看過來。

「可咱頭兒早就跟大將軍說過他有媳婦兒了啊,這回跟著頭兒南北奔波,不就是為了這個媳婦兒?當時找到時,頭兒還飛鴿傳書告訴大將軍了不是嗎?怎麽大將軍還給頭兒找媳婦兒?這沒道理!」王勇想不通這是怎麽一回事。

現在女人多稀缺啊,雖然朝廷沒有明文規定一個男人可以娶來的妻妾人數,但為了國家安定以及盡快恢覆生機,朝廷是更樂見每個漢子都能娶個婆娘的。這種情況下,他們這樣位階的小將,並不適合有太多女人。

再說了,頭兒也不是對女色很上心的人,現在找著了長輩給他指腹為婚的那個,感覺上也就沒有別的念想了。大將軍明明也很了解頭兒的性情啊,怎麽會想著又塞個女人給頭兒?

「宋二子,你是負責跟大將軍通信鴿的,你說,大將軍真的是這個意思嗎?」一旁的連有命問。

「難怪紀智一路上對你陰陽怪氣的,原來是這樣!」王勇嚷嚷道:「餵!宋二子,你這樣就太沒意思了。雖然我們是得聽大將軍的話沒錯,但這樣的家事,我是覺得大將軍不應該管,你也不能管——」

「我們只是幫大將軍接個女眷回京,其它的,都是沒影的事。」宋二子不得不說明。

哪知他一說完,紀智就不給面子地嗤笑了下,卻是沒開口說什麽,徑自從包袱裏掏出一顆野芋,走到火堆邊烤著去了。

宋二子也不理會王勇一臉有話要說的表情,拎著幾件衣服往小溪的方向走去。

「餵!二子……那個紀智啊……唉,怎麽都不理人了,那個女人到底是——」王勇見兩人都不理他,還想糾纏一個說話。

不過周全拉住他道:「你也別多事了。不管大將軍怎麽想,到底,還是頭兒怎麽想才是最重要的。」

王勇點頭。「是這樣沒錯啊……不過,我看著,頭兒像是挺滿意他這個媳婦兒的,不太像會喜歡那些嬌貴的貴女。可是這樣一來……頭兒不就得罪大將軍了?」

「不管得罪不得罪,也是頭兒該擔心的事,你就別窮擔心了。來,吃塊肉幹吧,泡在熱水裏煮軟了,吃起來不費力。」周全丟了塊肉幹給王勇,塞住他一刻也停不下來的嘴。

王勇乖乖啃肉幹。想想也是,頭兒的事,也沒他窮擔心的份。

不同於幾個軍漢習慣了餐風露宿,隨便找個地方、升個火堆,就能舒舒服服地睡著。

兩個老人家就算能禁受得起趕路,秦勉與錢香福到底不願看他們晚上都不能好好休息。所以當幾個軍漢在荒村外的小樹林裏休息時,秦勉與錢香福趕著馬車,多走了幾裏路進入荒村,找了一戶還有住人的人家,給了點糧食,借了兩間房安頓老人家。當然,錢香福是會待在這邊照顧老人家的,而秦勉則是要回到樹林那邊。

雖然錢香福早就落戶在秦家的戶籍裏,多年來也一直以秦家的寡婦自居,而現在她的男人回來了,她是他名正言順的婆娘,就算兩人沒有正式舉辦過迎親禮——不過話說回來,這世道,誰有那閑工夫弄這些花稍的儀式?更多的是男女就直接住在一起,便是默認的夫妻了。所以他們兩人不管有沒有婚禮,都可以睡同一個窩去,誰也沒話可說。

可是,他一直沒提同房的事,而她心中還掛念著一點事,也暫時沒有同房的想法。兩人處得像未婚夫妻,有些親近,但也保持著距離。

也說不上好或不好。雖然錢婆子私底下沒少對她嘀咕,像是在暗示她要快點生米煮成熟飯,一方面真正把名分定下來,再一方面就想著盡快給秦家生一窩孩子,讓家族重新旺盛起來。

可是錢香福卻始終沒勇氣太過主動。就算她一直以來都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狠人,但在這種事上,她還是感到無措,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這可沒辦法像大丫娘那樣,抓個漢子,門一關、床一躺就成事了,好像容易得很。其實一點也不容易好不好!至少對她來說,就是不容易!

用完晚餐,兩個老人家回房睡下之後,錢香福跟在秦勉身後一同走出門,手上拎著一個布包,裏頭裝著剛才晚餐時大量做出來的饅頭以及一把難得的大蔥,蔥是跟農家換來的,夾在饅頭裏吃,味道很香。

「這一袋饅頭你拿回去,裏頭還放了一把蔥,給你那些弟兄當個夜宵或早餐都不錯。」她將袋子遞給秦勉。

秦勉笑了笑。她在蒸饅頭時,他就在一邊幫著燒火,當然知道她做的這些饅頭可是下了大本錢的。

「這些雜糧饅頭裏,放了一半還多的白面,你也真舍得給出去。」在這個糧食比金銀財寶更為重要的世道,饑餓的人仍然到處都是,有的人更是一輩子沒見過細糧白面是個什麽模樣。所以今晚用完晚餐之後,看著錢香福大方豪爽地將一大袋黑面白面都給做成饅頭,蒸了好幾籠出來,如今甚至願意分享給他那些兄弟,他不是不驚訝的。

就著月光,他們都能隱約看到對方的形貌輪廓,就這樣看著對方,也盡夠了。

「說起來,這些糧食大多是你拿回來的,本來就是你的,分給你的那些兵,也沒有什麽奇怪的吧。」她說道。

「我帶回家的糧食,就是你的了。你也是餓過的,我以為你會更願意藏在身邊,不去動它。」

錢香福張了張嘴,卻沒有馬上說些什麽。因為秦勉說得沒錯,她也是常年餓過來的人,她對糧食的渴望跟其他人一樣,都恨不得永遠不用去吃它,就這樣抱在懷中一輩子,半點也不願意給人分毫。

可是,她還是把兩袋面粉都給蒸成了饅頭,更是把白面也給用了,說是敗家也不為過。行事如此奢侈也就算了,竟然還分了一部分讓他拿去給外人吃。

這簡直不像她!

「怎麽不說話?」他站在背著月光的方向,而她的臉蛋卻被月光照得很清晰——他夜視力很強,一點點月光,就能讓他將她看得很清楚。

「沒什麽好說的。」她見他身子向她傾近過來,忍不住一把推開,讓他遠些。

「怎麽會沒什麽好說?咱要相處一輩子的,現在就沒話跟我說,那你打算將來都拉著我一起當啞巴過日子嗎?」

雖然想著夜這樣黑,他定然看不到她翻給他的兩個大白眼,卻還是忍不住丟過去兩九。然後道:「放心,你一個人就能把兩人的話給說完,不會變成啞巴的。」

他笑,本想順手抓住她推他的手,但她身手太過靈活,沒讓他得逞,所以抓了個空。

「其實我本來也不愛跟人閑聊的。」他又道:「我平時只說必要的話,總覺得除此之外,沒什麽好說的。」

「是沒什麽好說的,所以,你現在可以快點回去休息了嗎?」她趕人了。

「就這麽想趕我走?還早著呢。」

「你這樣巴巴看著我,我不自在。」她又推了他一下。當然,仍然沒給他抓住,眼底閃過一抹小得意,慶幸夜太黑,他沒看見。

其實,他看見了。就因為看得見,所以才沒想要點火把,但這樣的小秘密,他可不打算跟她說。

他喜歡看著她,各種樣貌的她,哪個模樣都愛看,最好是無時不刻都能看著。

「我就想看著你。」

「……為什麽?」她覺得臉上突然熱熱的。真奇怪,這麽涼的夜,怎麽會讓人覺得熱?

「怎麽看都覺得好。」

「你真怪。」她不知道該怎麽回應才好,最後吐出這三個字。

「是啊,遇見你之後,我也才知道自己竟是這樣怪。你真會看人。」他讚道。

「我才不會看人,至少沒你這樣巴望著我看,太怪了!我都沒想這樣看你。你別看了,我是真的覺得不自在!」她又想推他了,可是瞄到他兩只垂放在身側的手,像是蓄勢待發的樣子,她很有危機意識地克制住自己的手。

秦勉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心中隱隱有些失望。其實他就想著,如果這次她再推他,他肯定要抓住她手的,他想握握看那是什麽樣的感覺。可是她這樣的警覺,又讓他隱隱有種心有靈犀的歡喜,讓他更想逗她了。

「你覺得不自在,但心底也是歡喜的吧?」他問。

「歡、歡喜什麽?」她沒料到秦勉竟就這樣直接問了,所以有些結結巴巴。

「歡喜著我愛看你。」

「我我我,有、有什麽好看的啊!」她心跳亂了起來,突然有種轉身逃跑的沖動,卻又舍不得離開他的視線。「我覺得好看。」

「我不好看。」錢香福很實際地說著。她頭上沒簪花、臉上沒抹粉,也沒穿花花綠綠的裙子(就像水姑那樣的),所以不可能好看。

「不,你很好看。」

「哪裏……好看?」有自知之明是一回事,但被自家漢子說好看,又是另一回事了。就算是謊言,她也想聽。

「就是好看。我覺得好看。」這是大實話。

錢香福也覺得他說的是實話,他是真的覺得她好看——不管別人是否有相同的看法。所以她低笑起來,心口暖暖的、甜甜的,甚至還有點醺醺然,就像吃了酒釀蛋湯圓那樣的美滋滋。

這輩子唯一吃過的補品,就是四年前的大冬天,祖母難得用了一些珍貴的米糧做了少少的一小甕醪醴,為了給方來初潮的她補身子。那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吃到糖,以及醪醴裏含著的酒味,生生醉了一場;第二天醒來,嘴裏仿佛還留著些許酸甜味,她永遠都忘不了那種美好的感覺。

而此刻,他說的話,讓她像是又回到四年前第一次吃到糖與醪醴那樣,整個人又甜甜地醉了……

對於美醜,秦勉並沒有太明確的概念,認定了只要順眼就是好看。這世道,人人都灰頭土臉的,有時男男女女站在一塊,還真看不出差別,都是粗糙得不象話。當然,與那些人一比,臉蛋幹凈的錢香福當然是好看的。

不過秦勉也知道這種「好看」,是因為她是他看上的人,怎麽看都是好的。

真要拿去跟京城裏那些沒吃過什麽苦頭的姑娘比,還是有很大的落差的。

然而就算如此,秦勉還是覺得錢香福更好。比起那些被嬌養得從頭到腳無一不精致的姑娘,他更看中她身上那股生氣勃勃的樣子,像是就算被無數次打到泥濘裏,都還是會站起來,絕對不輕易被消滅、被扼殺。

像是千裏旱地裏硬生生從石縫中冒出芽的野草那樣堅韌,永遠都能堅持住自己微小的生機。

他看過了太多死亡。死亡是很容易的事,一刀砍下去就死了、饑渴三天也就沒命了、老天爺不給活路的、沒等到老天爺收走就受不了罪自殘而去的。

身為一個曾經有個大家族的人,秦勉從出生到今天,也是眼睜睜看著族人一一死去,數百口人,如今僅只剩下一個身子損傷過甚的老叔,還有他這根獨苗活下來。

因為死亡太容易,他才會覺得她這樣很美好吧。

就是覺得,如果是她,絕對不會輕易死去。她眼中那抹頑強與刁鉆,就是生命力的展現,像是在宣告著:就算全天下人都死絕了,她還是會活下來!

這樣的她,讓他很歡喜、很安心,覺得……很美。

錢香福是出來給秦勉送行的,然而,也不知道怎麽著,兩人就東拉西扯地說起話來,沒完沒了地說著,還盡說些毫無意義的閑話。上一句還在談他的從軍生涯,下一句就拐到秦家藏在機關密室裏的藏書,接著又問起對村子裏那些田地的處置等等,就這樣沒有節制地一直說著,把頭頂上月亮給說到都朝西邊墜去了也沒人記得應該停下來、沒想著停下來。

雖然渴了,卻舍不得進屋子裏拿水喝;然後,原本應該帶回樹林裏分贈給秦勉下屬的饅頭,就在兩人你一口我一口的當零嘴吃著佐話題之後,原本大大的一個布袋子,硬是消瘦了一半,若不是終於不得不走(再不歇下就天亮了),以他們兩人的食量,把滿滿一袋饅頭吃光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這一夜註定兩人都不可能睡好,但幸好他們都不是嬌慣的人,偶爾整夜的熬著,並不會影響他們白天趕路的速度。雖然睡眠時間少了,閉上眼睛休息時,甚至久久都沒辦法人眠,可是,不論是錢香福還是秦勉都覺得這一夜很值、很圓滿,心中滿是愉快。

暗夜裏的一場談話,讓他們迅速消解了打從見面以來的陌生隔閡,真正有了彼此是親人的感覺。

覺得,心與心,更靠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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