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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天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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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埕又低咳一聲, 慢慢道:“徐氏女將阿琰送來給我時,阿琰連話還不會說,當時朝中軍政盡在定國公宋錫一人手中。宋錫此人不動則已, 一動便是雷霆……”

先帝駕崩, 京城變天那年,楚修寧身在京城, 親眼目睹了宋錫為肅清淮王與鎮國公黨羽實行的那場殘酷至極的大清洗。

京畿境內血流成河, 風聲鶴唳。

“我們根本不敢將阿琰帶回京來, 只能養在外地。可我們了解自己的身體狀況,是養不了他幾年的,於是我們暗中聯絡名單上的傅家舊臣, 可經我們分析, 這些人各懷鬼胎,根本不堪共謀……我們便瞞住阿琰的皇室身份,謊稱是鎮國公府遺孤。”

楚修寧又點點頭, 表示理解。

如今這些鎮國公府家臣, 皆已成楚黨, 他自然清楚他們有多靠不住。

倘若當年謝埕若言明謝從琰是淮王之子, 這些人絕不會聽從謝埕的建議,將年幼的謝從琰送來尚書府。

這些人必定爭搶管教權, 妄圖將謝從琰綁在身邊挾天子以令諸侯。再將謝從琰教導成自己的傀儡,稍後密謀奪位, 自己就成了太上皇。

可謝從琰若只是鎮國公府的遺孤, 只需出人頭地, 為他們在朝中謀取利益即可。

這是由“皇權”思想導致的,謝從琰是皇子之子,還是臣子之子,直接影響到他們的貪心程度。

“岳父也是怕會被我發現吧?”楚修寧聽見叩門聲,走去門外接過心腹送來的茶爐,端去桌上煮茶,“十二年前我若調查出他是淮王遺孤,這收養皇族的重罪,大概會將我給嚇的立刻去聖上那裏告密,以保我楚家數百年的名望。即使一雙兒女可能遭受連誅,我仕途盡毀,也攔不住我。”

謝埕微微一笑,並未回答:“所以我們要挑的女婿,擔負著教養小王爺的責任,還得有手腕和魄力壓得住那些家臣,凝聚他們的力量,幫扶小王爺將我失去的三大營軍權重新奪回來。這京畿三大營,乃是拱衛京師的重要防線,必須攥在自己人手中。”

楚修寧沈默著煮茶,隨後沏茶,端過去,問道:“您詐死隱退,謝從琰當真不知情?”

他是相信謝從琰的,但依然想要確定。

“一無所知。”謝埕搖了搖頭,“我和弟弟也算養了他幾年,看的出來他並無太深的心機,豈會是你的對手?恐他露陷,不如連他也一起瞞著。”

楚修寧這心安了不少,謝從琰脾氣古怪,他一直摸不透,不過近來卻發現他也只是脾氣古怪,心思並不如自己從前以為的深沈覆雜。

倏然想到一件事,楚修寧擡頭:“岳父,當年阿簫與虞清他們,在定國公府禁地裏見到的老人,是您?”

謝埕毫不遮掩:“是我。”

楚修寧深吸一口氣:“我想不通,宋亦楓他們為何要瞞著宋錫與您勾結,盜取《山河萬裏圖》。中軍盡在他們手中,宋家可謂是大權在握。而聖上也流著宋家的血,甚至連太子妃都是宋家人,宋家乃是最大的贏家,他們沒有任何理由與您合作,背叛他們的父親和聖上。”

只為了給世子治肺癆,這是不可能的。

謝埕冷笑:“宋亦楓不是為了幫我盜取《山河萬裏圖》,是為了他們自己。”

楚修寧不明所以。

謝埕轉而問道:“先帝一心求仙問道,十數年不上朝,卻在晚年時忽然對北元頗為關註,連派大軍攻打北元,導致國內民不聊生,你可知道原因?”

“聽信讒言。”楚修寧提起來就忍不住扼腕,先帝重用奸臣徐禾不說,還養了不少道人在宮中,搞的整個京城烏煙瘴氣。

大梁國運急轉直下,正是從先帝開始。

謝埕道:“那你可知是什麽讒言?”

楚修寧搖搖頭。

“東廠黎閹曾是先帝身邊的秉筆大太監,他是知道原因的。自古帝王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最怕的不是江山坐不穩,而是自己的命不夠長,先帝求仙問道,求的無非是長生不死罷了。”謝埕冷笑道,“當時先帝養的道士中,有一道人告知先帝,被北元奪走的《山河萬裏圖》,其實是一副地圖,指向一處海外寶藏,位於南洋海域附近,藏著不死藥的秘方。”

楚修寧僅是微微一怔,這並不是什麽稀罕的傳聞,歷史中總有一些帝王在求什麽長生不死之術。

就先太祖都曾耗費大量錢財,派個心腹太監率領艦隊前去海外,一說是宣揚國威,一說就是尋找什麽長生術。

楚修寧明白過來:“所以黎閹賊才教唆著聖上親征北元,致使兵敗塔兒谷,成為大梁立國以來最慘的一次敗仗?”

“對。”謝埕點頭,“但黎閹的目的,並不是為了長生不死,他是聽說那藥方能生死人,肉白骨,他以為被割了的命根子,興許還能長出來。”

說著,謝埕嘴角帶著一抹譏諷。

楚修寧皺眉:“宋亦楓兄弟倆瞞著宋錫與你合作,莫不是也為了這不死藥方?”

不可能啊,種荒謬之言,騙騙市井小民也就罷了……

不!

楚修寧驟然明白宋家兄弟為何會信了,塔兒谷之戰,宋亦楓也掛帥出征,謝埕死的時候,他就在身邊,親眼看著的。

但宋亦楓並不知道雙胞胎遺傳病的事情,當身中十幾刀的“謝埕”突然又出現在他面前,讓他相信這世上有不死藥存在,他估計真會相信。

就像剛才謝埕突然出現,楚修寧差一點就信了這世上有鬼。

“你猜的不錯。”謝埕的神色漸漸冷淡下來,“我弟弟戰死之後,我們之間的感應中斷,我的頭雖然不在疼痛,但身體衰竭加劇,一夜之間白了頭,那時候莫說圖謀大事,我連能不能活下去都很難說。幸虧天影手下一個南疆巫醫,找到了幫我延緩衰竭的藥方。但這個藥方耗費巨大,天影在江湖中雖也賺錢,可不過兩三年的光景,就已負擔不起。那時候,金鴆還在幫著虞康安蕩寇,一窮二白,不是什麽海上大老板,我沒有金主可以依靠。”

“於是你想到了宋家。”

“起初想不到,因為就算我出現,告訴宋亦楓我吃了不死藥,也解釋不了我已是不死,為何還要尋找不死藥。”謝埕深深嘆氣,“直到半年後,靜姝病死了,我終於想到了理由。”

楚修寧指尖微顫:“靜姝的墓是您盜的?”

謝埕恩了一聲:“你剛將她下葬,我便給偷了出來。抱著她的屍體去見了宋亦楓。他的反應,就和你剛才初次見我時一模一樣,以為我是鬼。我告訴他《山河萬裏圖》的傳說,說我知道如何破解此圖,因為我曾機緣巧合吃過不死藥,起初不信,死而覆生之後才信了,不敢聲張,於是躲進了天影組織。現在愛女病逝,我心痛難忍,很想覆活她,尋到那不死藥方,希望與他合作。不過他需要為我尋找大量的藥材和藥引,我需得保證靜姝的身體不腐,作為報酬,我也會醫治世子的肺癆……其實保持靜姝屍身不腐,對於巫醫來講,只不過是小事……”

楚修寧齒冷:“那些藥材和藥引是給您治病的,藥引……就是那些失蹤的女子腹中的胎兒,以延緩您衰老的速度!”

“沒錯。”謝埕笑道,“其實只要是孕育中的孩子就行,那什麽二月生,貴族女,只是用來糊弄宋亦楓的,增加一些神秘性。這些年,他已經完全被我給洗腦,除了大兒子宋世鈞,旁的子孫他都不怎麽在意,我要他的親生女兒,他也立馬送上來,只因相信我告訴他,子嗣是生命的延續,可若自己長生不老,子孫還有什麽用處?我疼愛靜姝,也是因為靜姝是我養大的。”

楚修寧冷道:“所以,因為阿簫在禁地裏見過您,您就下狠手殺他,甚至連阿謠都想抓去……孕育藥引?”

謝埕笑道:“其實我是不怕他們認出來的,因為哪怕他有本事畫出來,憑借這樣蒼老的畫像,你能想到是我?”

的確不能,他們說是個耄耋老翁,十年前謝埕才五十歲,完全想不到他身上去。

楚修寧道:“你只是想擺出個姿態給宋氏兄弟看一看,你已得長生,除了親手帶大的女兒之外,旁的親緣你都不在意。你給他們灌輸這種思想,又讓他們暗中做了這麽多惡事,是想逼著他們弒父,殺了宋錫?”

“宋錫可不好對付,身邊高手如雲,且還有好幾個替身,我早些年暗殺他幾次都不成功,七十的人了,還活的那麽硬朗。”謝埕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而且我也不敢再動手,他和皇帝似乎早已察覺到了我這股勢力,我天影內似乎還有聖上的細作,那麽殺他的萬全之策,就是讓他自己的子孫親自動手。”

楚修寧聽寇凜提過細作的事兒,但他不知道是陸千機,可見聖上的確已有防備。

“想奪權沒有那麽容易,得等有足夠的勢力和財力。最大的障礙並不是你和袁首輔,是老而不死的宋錫和狡詐多端的寇凜,還有一個守在皇帝身邊,身份成謎的大首領……先前我令寇凜和宋家對上,想他們鬥的兩敗俱傷,最好鬥死一方,結果……”

說到此處,謝埕陡然憤怒,“我命宋亦楓來拉攏你,一舉將寇凜扳倒,你倒是好,請來宋錫夏準還有袁首輔,來了一招息事寧人,我推波助瀾,在京中掀起一陣巨浪,最後竟然只死了一個宋世鈞,害的我布局幾年功虧一簣!”

楚修寧半步不讓:“您在害我的兒女,害您唯一的外孫和外孫女……”

“我且問你,他們最終可有出事?!”謝埕猛的一拍桌子,厲聲喝道,“我若真想要他們兄妹的命,他們早死了!”

楚修寧不防他忽然發怒,向後微微退了一步。

謝埕撐著案臺起身:“我倒真想把那兩個孩子給弄死,也激一激你的血性!楚修寧,我當年真沒看出來,你是這樣一個無用之人!與我弟弟的識人之能相比,我真是輸了,瞧瞧金鴆,靜姝死了之後,我拉攏他進天影,他雖不同意,但見我遭病痛折磨,他主動說自己在海上臥底時,發現了一些商機,要去海上賺錢來給我醫病,替靜姝盡孝。短短十年,他一個毫無經商經驗的人,從身無分文的窮光蛋,混成了東南海上富可敵國的大老板,再看看你?”

楚修寧微微垂頭。

謝埕譏諷道:“什麽清流表率,門生便朝野,根本就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你想改革救世,辦不到,所以你想成為首輔,為了這個首輔之位你籌謀算計了多少年?哪怕我留下那麽多舊部,天影也在暗中幫你,你始終一次沒贏過你師兄袁誠!至今都得等著皇帝駕崩,太子登基才有希望!”

這說到了楚修寧的痛處。

他並非安於現狀,他也會急,也時常認為自己采取的手段過於柔和中庸。

機遇向來與風險並存,他背後還有那麽大一個家族,他必須穩紮穩打,穩中求勝。

同時,他不願承擔風險,不是他經不起動蕩,只是怕給自己兩個孩子帶來風雨。

總覺得他們還小,自己還年輕,沒關系,慢慢來。

“國事不成,家事你也同樣一塌糊塗!”謝埕從袖中掏出一疊子信箋,朝他扔了過去,“妻子心裏想著別人,背著你與金鴆私會了幾年你都不知道。你想同葬的妻子,如今也葬在金鴆的麻風島上。還有你疼愛了那麽多年的一對兒女,究竟是不是你的種,你真的確定嗎?楚尚書,我的好女婿,你告訴我,你這大半輩子都幹成過什麽事兒?”

信箋雪片一般灑的紛紛揚揚,楚修寧沒有伸手去接,等落地之後,才彎腰撿了一張。

紙頁泛黃,瞧著已有了些年頭。

而信箋首行“鴆哥”兩字,一筆筆似刀子般紮進他心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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