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的日子裏，挑了一個父親病情緩和的時候，全家人去紐約當了回觀光客。也就是那次，在布魯克林，走進了一間裝潢大走極簡主義的畫廊。店主是位四十來歲的男士，個子很高模樣挺英俊，蓄著些胡茬，有著一頭褐色鬈發。我們為了避雨而躲進這家店時，他正為一位挑選畫作的女顧客端上一杯免費香檳，與她聊上兩句並用稍顯輕浮但不失禮貌的語調誇她裙子很好看。

母親對這裏饒有興致，拉我們將墻上的畫一幅幅看過來。大概是聽到我們交談，那位女士走後，店主先生向我們彬彬有禮打招呼，竟用的是日語，還蠻流利。

母親很驚訝：“您懂日文？”

“勉強會一點兒，如果你們願意講得慢些的話。我前任來自日本，並且我女兒現在和她東京的姨母住在一起，”說著他看了看我，一邊向我們一人遞上一張名片，低了低頭遮掩住眼睛裏晃過的一絲惆悵，“年輕人，她和你應該差不多大。”

接過名片，上面赫然寫著這位先生的名字——斯蒂文·奎因。

剛巧，我在帝光也認識一位奎因。

……

黃瀨手忙腳亂把相框放回原處，表情像幹了壞事卻良心未泯尚覺愧疚的小孩：“抱、抱歉，小海登，我不知道你……不是故意提起來的，那個……”

“冷靜點兒，帥哥，你讓我覺得我才是說錯話的人。我從沒提起過，就是因為一旦提起，聽的人大多都是你這樣的反應，”她表情與平日無二，沒心沒肺到找不到破綻，“五年多以前的事，別太在意。那天她嗑多了維柯丁而且還灌了些白蘭地，開車在公路上時撞過護欄連人帶車一起翻了下去。或許當初她改抽大?麻而不是吞藥便不會出事，斯蒂文也早告訴過她該看完說明書再用藥。”

“小海登……”

“好吧不說這個，”她聳了聳肩，伸手抓亂一頭短發，“冰箱裏有可樂，要來點嗎？”

……

六度空間理論認為，最多通過五個中間人你便可認識世上任何人。如今我才發現這個世界比我想象中還要小，尤其是在異國他鄉竟偶然遇到海登那位從未聽她提起過的父親後。

“那麽，告訴我，小夥子，她在那兒過得好嗎？”男士看似問得輕松，卻是擺出與我促膝長談的姿態。

“……”不好說，不過撇去她和人幹過架、約會過混蛋、還企圖纏我想要我教她怎麽偷摩托車外，應該算過得還好。

“那麽，你對她好嗎？”

“哈？”是不是被誤會了什麽。

這位先生便笑起來，眉宇間我仿佛能看到他女兒的影子：“我本想說，如果你敢給出否定回答，我就絕對會揍你……啊哈，只是開個玩笑。”

我笑了笑——老實說不算好笑。

我以為這邊的人不愛與別人談論自己的事，但他卻不然。海登幾乎從不提及自己的家庭，若不是這次與她老爸的不期而遇，有些事她大概根本也不會講。

十歲那年管制藥品與酒精帶走她的母親，也攆走她風平浪靜的生活。海登那名叫信田直美的母親身為紐約一檔電視節目主持人，名聲雖遠不至於漂洋過海傳到她太平洋彼岸的故鄉，卻也足以在她居住的城市家喻戶曉。不是人人都能在有過被關進戒毒康覆中心的經歷後再若無其事地爬起，也不是所有經歷此事之人再度自暴自棄的原因都是大?麻或杜冷丁。

過往太狗血像出博人熱淚以賺取大票收視率的肥皂劇她無心提及，更沒心情擺出個遭遇世界遺棄的受害者姿態就此厭世消沈。並不是不曾難過，也不是狼心狗肺毫不在乎，總有些讓你哭過的事，有一天你會笑著說出來。

同時也不得不感慨，都說人言可畏，原來壞名聲不光致命，還是會傳染的。

……

“我喜歡的學姐就是她她她。”新入部的一個一年級不停瞥海登，方才好不容易和混血面孔的漂亮學姐搭上話，整個人都要燃起來了。

但他新交的好朋友潑他冷水：“可我聽學長提起，她剛和灰崎分手不久。”

“灰崎前女友”這種稱謂，在帝光籃球部裏簡直比她一個禮拜不洗澡殺傷力還要驚人。

那天跑來體育館找灰崎的女生，據說不久前還是黃瀨新交的女朋友。我想起她幾天前一邊往黃瀨手中硬塞上一瓶寶礦力，另一邊又悄悄問我們綠間會喜歡什麽樣的女生。我看她臉上化的淡妝有點暈開，眼影的顏色和她不太搭，看來這個年齡姑娘心思的無聊程度和同齡一些男生是一樣的。

信心滿滿挑戰灰崎卻沒懸念地完敗了的黃瀨深深低著頭，有些長了的額發遮住眼睛，看不見表情，只看到大滴的汗水墜下來，啪嗒掉到地上。沒人上前，有些是因為不敢安慰，有些是明白他這個時候需要的並非安慰。但總有不歸於前二者的個例，被灰崎擦肩而過卻連招呼也沒收到一個，海登眉峰一挑很不會看氣氛地戳我說前輩我們來給那個女生打個分。

太膚淺，不想理她，青峰卻擡手摳了摳鼻子：“還沒五月好看，頂多是同花。”

“什麽叫‘還’？阿大你看清楚，我怎麽說也是同花順！”粉色的眼睛此時氣勢洶洶瞪著青梅竹馬，果然女生一遇長相問題便格外較真。

“這個勉強……也就滿堂紅啦。”“光論長相還不錯，四條。”“我也給同花。”“兩對……”

那是不知從誰先發起的評分方式，從皇家同花順到高牌由高到低劃為十等，相較數字更具娛樂性與新鮮感，也一定程度上避免了評分對象不滿於自己得分而將打分者徹底拉黑。順子以上算是好看，皇家同花順是至今無人能及的最高分。

“所以平均下來她也就同花吧？”聽語氣海登似乎有些洋洋自得，“前輩難道不覺得，我少說也是四條嗎？”

初次看見她時，灰崎認為她是同花順。

那段時間海登更喜歡把頭發披下來，褐色的發絲在發梢處帶些弧度，很柔順地垂掛在肩膀上。只要她不動，不開口，不得不承認，她遠看過去特別好看，也不知是否真的是為了想讓誰看。

但就個性而言，黃瀨覺得她太隨便。倒並不是她混在大票男生裏也沒半點不自在，也不是她不過幾分鐘就能和本不認識的人相言甚歡，而是他認為她在一些事上缺少點原則，比方說是非，再比方說主次。

不該說話的時候不說話，這叫情商。與籃球同樣不是與生俱來的東西，需要經歷和學習。

收拾好情緒的黃瀨去板凳邊拿毛巾，經過海登時她仍與一軍幾個與我同年級的隊員嘻嘻哈哈，還在進行剛才的話題。看見黃瀨走近，她很不會看氣氛地：“嗨，涼太，你……”

“無聊。”她話沒說完卻被硬生生打斷，看樣子模特君並不總像他在粉絲與鏡頭前表現得那樣親善，尤其是面對某些問題，例如眼下，他顯然有那麽一點心情不佳。

我以為海登從不在意別人對她的看法，然而那一刻，她所有的是事可可似乎都有那麽一絲貨真價實的繳械。換做是別人，她八成會厚著臉皮湊上去說不要這麽嚴肅嘛對女孩子擺臉色可不是紳士的行為雲雲。但這次的結果卻是，接下來的兩天裏，黃瀨沒主動與她說話，她就也不敢和他搭話。黃瀨走近，她就借口走開，當是看到兇神惡煞，叫人費解。

然而也有逃不開的時候，練習賽被換下時黃瀨整個人往板凳上一坐，沒註意到旁邊就挨著海登。女生連忙將長發全數撥到一邊，形成道簾子嚴嚴實實擋住黃瀨轉眼即見的身影。

動作太誇張，效果適得其反，成功吸引了黃瀨註意力：“海登同學，你嫌棄我的態度表現得太明顯了啦！”做出個好像挺沮喪的表情，他歪了歪脖子，隨口多問了一句：“我是不是，哪裏不小心做錯什麽事惹你不高興了？如果是這樣的話，告訴我嘛。”倒也不是多希望得到回答的口吻，看樣子是真不知道原因。

聞言海登把頭發簾子撥開一些空隙，詫異地把眼睛撲閃撲閃眨兩眨，眉眼間有什麽東西當下紓解開，隨即就瞬間切換回一如既往的嬉皮笑臉：“哎呀，我還以為你討厭我到無以覆加，害得我都不敢和你說話。”這麽說時她並沒直視上黃瀨的眼睛，有所掩飾地東張西望。

不同於正常邏輯，許多時候海登隨口扯謊時不會躲開視線，但講起某些真話卻會。

“倒也……沒有啦。”黃瀨卻撇開視線，撓撓後腦又聳聳肩。

壞名聲果然是會傳染的。

彼此沈默數秒，海登將頭發別到耳後，擡起頭遙望無盡空間般地平視球場中央，抿了抿嘴唇，笑意比平日猶豫些，意義不明，稱謂轉換得很微妙：“那麽，親愛的先生，只是偶爾，也對我好一點兒嘛。”

……

“那段時間我每次問她在學校過得是否還好，她總會回答挺好；然後我問她同學對她好不好，她就很直白地說不好；於是我問她要不要我去找老師聊聊，她一定會說沒必要……”畫廊老板露出張每個當爹的都必曾露出過的覆雜表情，令我不由偷瞄一眼身旁的老爸，想起當初每每被揍總要個把天向父親翻白眼，現在卻寧可他有精神能狠揍我一頓不帶咳嗽喘氣。

我只能對店主先生點點頭，感覺沒什麽好說的。我和海登相處兩年不到，談不上了解，更談不上理解。但我知道的是，總有些人並不是拒人千裏之外故作堅強，而是當真不需要，仿佛恍然忘記自己還是個孩子，還理所當然該找人依靠。

父親想了想就一巴掌拍一下我的頭，力道早已與當時揍起人來不可同日而語。他說現在你或許看不出來但這臭小子以前幹過不少混賬事兒，我們也擔心過他就算被揍到鼻青臉腫都再也無可救藥，好在現在看來他還不算糟糕。“總有些當你以為無能為力的時候，他們卻會出乎我們的意料。”這算什麽？教育理念交流？“偶爾也別太小看這些小家夥們，總是會好起來的。”

我應和著再次向奎因先生點頭：“海登已經變得更好了。”

先生聞言楞了楞，慢慢笑出個欣慰的表情，眼角笑出些眼紋，但繼而又轉成狡黠的樣子：“那麽年輕人，‘變得更好’是不是也包括變得更漂亮了？”

我回想起前幾天郵箱裏收到她發來的一幅與海常籃球部的合照，照片裏她一身分不清性別的T恤衫配工裝褲，個子比幾個男生都高那麽一些，擠在黃瀨身邊笑逐顏開神采飛揚。

好歹當初也是得分平均在四條與滿堂紅之間的人，足以倚仗臉蛋優勢去從沒混熟的學長那裏騙上兩瓶寶礦力。

思緒最終飛回國三時的那天，她坐在板凳上稍低了點頭，目光避開她說話對象的黃瀨，很長的睫毛在眼睛下投出陰影，反紮著一排鋼針一般——

“親愛的先生，只是偶爾，也對我好一點兒嘛。”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提到海登的老媽信田直美（Shinoda Naomi），說她吞服了維柯丁，是一種止痛藥，有成癮性，不可與酒精同服，否則可能導致失去意識或死亡。

虹村說海登“約會過混蛋”，不要懷疑，那個混蛋指的就是灰崎。至於海登要虹村教她“怎麽偷摩托車”，這是官方給定的：虹村在混混時代確實偷過摩托車。

提到的那個灰崎女朋友就是原著裏黃瀨被灰崎“搶走”的女朋友，我覺得吧，說她人品有問題就有點過了（反正我不覺得這上升得到人品問題），不過她的長相和聲音不是我的type，這裏給虹村加上的是比我還稍微挑剔些的審美觀，所以雖說他沒給正面打分，但海登相比那個姑娘絕對更是他的type一點。

海登被黃瀨打斷沒說完的那句話，她其實是想問他是不是也覺得自己比那個女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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