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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死生有契闊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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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晻昧,落霞漫天。

汪機趕到的時候,已經將近酉時。太醫院所有當值的太醫都聚集在了乾清宮東暖閣外頭,此刻正湊在一起低聲商酌。

眾人見到匆忙趕來的汪機,都自覺地讓開一條道。

陳桷看了看師父身後跟著的幾個神情冷峻的錦衣衛,嘴巴張了幾張,終究是什麽也沒說,跟隨眾醫官往後退了退。

漪喬看到終於被尋來的汪機,心裏稍松了松,趕忙讓開位子讓汪機看診。

今早聽了陳桷那番話後,她就趕忙宣來錦衣衛指揮使牟斌,讓他速尋汪機回來。

她向來謹遵後宮不得幹政的祖訓,不插手外廷的事,這會兒也想不起幾個辦事得力的護衛統領,是以幹脆叫來了祐樘的心腹。

不過,她還另外交代了牟斌一件令她耿耿於懷的事,讓他一定仔細查查。

牟斌辦事大概也是分外高效的,畢竟就這麽線索渺渺地去尋一個人,如同大海撈針一樣,花了半日工夫就將汪機帶來想來已是十分不易,但她仍舊等得著急上火。

祐樘從清晨一直昏睡到晌午,被她叫起來吃了點東西,便又昏昏沈沈睡了過去。

這期間,她將太醫院所有當值的太醫都宣了來。眾人仔細診查過後,得出的結論和陳桷一樣,但也和陳桷一樣告訴她用藥不好把控。漪喬一時間也犯難,不知該不該等汪機來了再開方子。她猶豫間又探得他額頭一直滾燙,惡寒身痛也沒個消減,又想到汪機不知何時才能趕來,便命陳桷和其他醫官斟酌著開個方子,好歹緩解一下他的病痛。

眾人小心謹慎地商量半晌,最後確定了一劑方藥。只是禦藥房那邊還沒把藥送來,汪機就趕到了,所以她當即便稍松了口氣——自從上回汪機救回了榮榮的命,她潛意識裏就非常倚仗他,更加認定她得遇汪機是上天的眷顧,是冥冥之中註定的玄妙,更加為她增添了不少信心。

她神情忐忑地看著汪機診查完,忙問情況如何了。汪機又觀了觀陛下的氣色,詫異了一下,隨後才謹慎地告訴她陛下這病癥他從前在家鄉時也是見過的,研究對了方子再仔細調理幾日便能見好。

漪喬心裏又安穩了一些。

她想起方叔和與高廷和那兩個失職的太醫,面色陰了一下。轉頭看了看龍床上昏睡的人,略一思忖,她又將汪機叫到一旁,把這幾日的事大致對他講了講,隨後詢問說,陛下之前喝的不對癥的藥到底有沒有什麽影響。

汪機看皇後特意屏退宮人對他單獨問話,又見她提起那兩名太醫時的神色,自然也瞧出了皇後的擔憂和對他的信任。

汪機心裏一面感激感慨著,一面據實答說,影響自然是有,但因為發現及時,並不嚴重。

漪喬點點頭,又低聲補充問,之前的藥有沒有被做什麽手腳。

汪機想了想,搖頭說應當是沒有的。

漪喬仍舊不放心,低聲道:“我當時氣惱之下把那碗藥摔了,後來想想又覺不妥,便在碎片裏收集了一些藥汁,讓陳桷看了看,說是沒什麽問題,但我還是有些不放心,想請汪先生待會兒再幫著瞧瞧,看那藥到底是不是被做過手腳。”

汪機垂首應了聲,又道:“娘娘真的懷疑有人想加害陛下?”他見皇後肅容頷首,有些不解地道,“可誰會如此膽大包天竟敢弒君?何況陛下向來寬和仁厚,又是難得的明君聖主,怎會有人動這份心思?”

漪喬道:“汪先生說的這些我也想過,但是……汪先生想來也聽說了,陛下從去年起便開始籌謀新政、大肆整飭朝綱,今年又波及圈田占地的勳貴,難保誰的私利被褫奪,心懷不滿買通宮中太醫……這也並非不可能。不然,平日裏都好好的,怎麽偏生這會兒就眼拙了?”

汪機思忖了一下,點頭道:“娘娘所言有理,微臣自當盡力查驗。”

漪喬點頭,神情懇切地道:“那勞煩汪先生了。”

汪機心中感喟,斂襟躬身道:“娘娘言重了。娘娘和陛下對臣有知遇之恩,臣盡心竭力也是情理之中。”

漪喬頷首,親自去取來藥汁樣品,交給了汪機,並吩咐他去看看太醫們商量出來的那個方子。

其實她自己也很困惑,她知道自己的猜測確有立足點,但仔細想想,實際上仍舊有很多說不通的地方。

比如診脈失察其實很容易暴露,除非對方買通太醫院所有的太醫,但這是不現實的。再者,祐樘當初登基時進行的清洗和整飭比如今的新政可厲害得多,為何當初就好端端的?還有就是,當年在他僅是個十幾歲少年的時候,萬貴妃的各種明槍暗箭對他來說都不過爾爾,如今又怎會遭人戕害呢?

汪機看過太醫們琢磨出來的方子後說沒甚問題,照方抓藥便可。

漪喬此刻疑心空前得重,又怕抓藥煎藥的流程中出紕漏,故而方才抓藥時讓陳桷親自去,煎藥時又令葉蓁在旁邊全程守著。

她等待送藥的時候,汪機來回話說,她給他看的藥汁沒有問題,確實只是尋常治療風寒的藥而已。

漪喬抿抿唇。

她仍舊不死心,命人將方叔和與高廷和押了上來——如今藥方研究好了,藥也快呈上來了,她也有空去審問審問那兩個太醫了。

兩名太醫見皇後面色不善,哆哆嗦嗦跪在地上,慌裏慌張地不住磕頭,口呼罪該萬死。只是被問及診脈失察之事時,都稱是一時大意,無人指使。

“你們確實罪該萬死,”漪喬冷眼睨著他們,“給陛下診脈都能失察!若真是因此貽誤陛下的病情,本宮要了你們的命!”她瞬間厲色道,“說,到底是誰在幕後指使你們?!若不老實招認,本宮有的是法子讓你們後悔!”

院判方叔和磕頭如搗蒜,慌忙道:“娘娘明鑒!確實是微臣一時疏忽,微臣怎敢……怎敢存心謀害聖上啊!那可是弒君啊!給微臣一百個膽子,微臣也不敢啊……”

漪喬一想起這件事就氣不打一處來,起身上前一把揪起他,冷聲道:“那昨晚和今晨來請脈時為何都沒瞧出陛下的病況發生了轉變?若是陛下一直服用不對癥的藥,後果會怎樣你知道麽!”

方叔和抖如篩糠,結巴道:“陛下表現出的確實仍乃寒癥之兆,微臣……微臣只以為是藥效慢,畢竟只是尋常的風寒,所以就沒……沒……”

“沒仔細把脈了是吧!走個過場就算來過了是吧!”漪喬一把將他摜倒在地,指著他的鼻子怒道,“你應付誰呢你!為醫者疏忽大意是會出人命的,你不懂麽!”

方叔和哆嗦著不敢說話。

漪喬又陰沈著臉看向禦醫高廷和,冷冷道:“他沒看出來,你也沒看出來,這是不是太巧了?要蠢蠢一對麽?真的不說幕後指使是誰?”

高廷和磕頭磕得額頭上血汙一片,但他今日縱使磕死在這裏也萬萬不敢擔著弒君這樣的滔天大罪,泣訴道:“微臣有罪,但斷然沒有弒君之心啊!微臣承認微臣當時確實沒怎麽上心,畢竟陛下以往也經常染風寒……再者,微臣只是個小小的禦醫,方大人身為院判都說無事,微臣怎會再多言……”

正僵持時,牟斌經通傳後進來,看都沒看地上跪伏著的兩人,徑直走到漪喬身側,俯身小聲密語。

漪喬眼眸微斂,轉頭與牟斌低聲交談了幾句,然後示意他將方叔和與高廷和帶下去再仔細查查,順便等候陛下發落。

牟斌應是欲走時,又被她叫住。

“好好招呼他們倆,”漪喬冷冷地瞥了地上二人一眼,聲音寒徹,“畢竟給天子瞧病都膽敢玩忽職守的,實在是不多見了。”

高廷和與方叔和兩人臉色一白,猜也能猜到落入錦衣衛手裏是什麽下場。

牟斌會意,命幾個錦衣衛進來拖了兩人,領命而去。

漪喬眼望殿門,枯坐著兀自發呆。

牟斌方才來回奏說,已經多方查探過了,方、高二人背後確實無人指使,禦藥房那邊經手煎藥之事的醫官也都沒有問題。

她聽後仍然存有疑慮,於是詢問牟斌的看法。牟斌思慮後說,他認為方、高二人只是一時大意,背後並沒有什麽牽扯。太醫院和禦藥房的人也都被錦衣衛和東廠暗中監控,他今日還特地去找了東廠掌印太監楊鵬,楊鵬也說這兩處都是陛下交代要著重監察的,他們東廠和錦衣衛一樣不敢輕忽。所以,基本不可能出內鬼。

那麽,就真的是她想多了。

只是方叔和與高廷和雖然是掉以輕心了,但想想因為他們的失職可能造成的後果,漪喬還是一肚子火,她不可能輕饒那兩人,不讓牟斌帶走剝掉他們一層皮簡直難消她心頭之恨!

霞光隱沒,夜幕降臨。

汪機師徒與其他十來名太醫湊在偏殿用飯。晚間傳上來的禦膳,帝後都沒動幾口,全賞給了他們。太醫院的醫官品級都不高,最高的院使也才正五品,俸祿不算多,因此吃著這頓宮廷禦膳都很是受用。

陳桷吃得津津有味,見師父卻是不怎麽動筷子,不由道:“師父奔波了一日了,怎麽不多吃點?”

汪機今日跑了好幾家藥鋪都沒找見想要的藥材,便出了城打算去附近的山上找。然而還沒進山林,就被前來尋他的錦衣衛請了回去。他自從回來後又一刻沒閑著,至今都是一身風塵未洗。

汪機轉頭看陳桷吃得正香,突然道:“別吃了,借一步說話。隨為師來。”

陳桷正拘謹地維持著斯文的吃相,聽師父忽然口出此言,險些被魚刺卡住。他喝茶順氣的工夫,師父已經起身往殿外去了。他憋得臉色通紅,擡頭見院使施欽面色不悅地看了師父的背影一眼,心道施欽怕是以為師父仗著帝後的器重就倨傲起來了。他猶豫了一下,起身訕笑著朝眾人略拱了拱手,便快步跟了出去。

在宮裏不能隨意走動,何況是乾清宮。汪機說的借一步說話其實也只是出來找個相對僻靜的拐角說話,好讓旁人不易聽見他們的交談而已。

陳桷剛站定,就見師父嚴肅著一張臉,劈頭就問他可否覺得陛下的病癥有些蹊蹺。

陳桷下午見著師父的時候就想說這個來著,只是因為當時人多不好單獨說話,這才憋住了。他就是因為這個想找師父來商量商量的,如今見師父主動問起,自是使勁點頭稱是。

汪機問蹊蹺在何處,陳桷稍作思忖,答道:“蹊蹺在陛下的風寒之癥變成了寒包火。”

汪機點點頭,道:“說下去。”

“按說,只有在未及時醫治、失治或者誤治的境況下才會出現表寒證未解、裏熱證又起的證候,可陛下這幾日一直在按時用藥,藥本身也沒有問題。師父和徒兒都看過陛下這幾日用的藥方和湯藥,確實都無異樣。照理說陛下按時服用了好幾日,風寒早該好轉了。可如今不僅風寒未好,還演變成了表寒裏熱證,這就委實有些莫名其妙了。”

汪機讚許地點頭“嗯”了聲,又擰眉道:“以前在祁門時,這種風寒惡化的例子倒是不少見,但大都是看不起病的鄉親硬拖著不瞧郎中拖出來的,我還沒見過用對方子又仔細服了藥的會變成這樣……”

“師父說的是。徒兒今日給陛下號脈的時候就在詫異這個,不過徒兒不敢貿然開口,便沒說出來。”

汪機嘆道:“為師也沒說出這一層。為師瞧著皇後為著陛下的病情那般惶遽,便不忍給她徒增擔憂。左右不管陛下的病況為何惡化,如今已經至此,我們盡力醫治便是,幸好以前也治好過不少這種病者,想來也無甚大礙。”

陳桷聽師父提起皇後,嘴唇動了動,卻什麽也沒說,低頭噤聲。

“陛下如今未見好轉,你也不掛心著點兒,方才見你倒是一副沒事人的樣子。陛下的病一日未好,咱們就得一日吊著心。”汪機沈著臉壓低聲音道。

陳桷心裏有些堵,但他規矩慣了,便只得壓了壓情緒,解釋道:“徒兒忙了一天都沒怎麽吃東西,如今自然餓了。何況……”他的聲音低了低,“陛下那病癥也不算難醫,又加上有師父您坐鎮,不會出岔子的。師父這樣子怎麽跟皇後似的……是不是被娘娘帶得謹慎過頭了?”

汪機望了望東暖閣的方向,沈聲嘆氣道:“皇後娘娘這回確實比往常緊張百倍,我聽乾清宮的宮人說,娘娘這幾日都沒怎麽休息,一直衣不解帶地侍候在陛下床前,連膳食和湯藥都是親自餵給陛下的。”

陳桷腦海中浮現出皇後憔悴的神色,沈默不語。

汪機一轉眼看到陳桷那副神態,皺著眉用極低的聲音道:“當初程羽打趣你的話我也聽了些,你不會真的……對皇後存著什麽心思吧?”

陳桷回神,苦笑了一下,道:“縱然當初真的存有心思,但後來得知她的身份,徒兒怎敢再有非分之想。徒兒只是心裏感慨,同人不同命。”他求而不得的,卻是另一個人觸手可及的。

江山在握,美人傾心,這於一個男子而言,實在別無可求了。

人都道今上如何寵愛皇後,他卻覺得皇後是以心換心的。他入太醫院近十年,將皇後對陛下無微不至的關切和照拂看在眼裏,他身為一個外人都觸動不已,只能暗嘆這真是艷羨不來的。

他正想得出神,汪機出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你能想通最好。眼下可別總想些有的沒的,盡快醫好陛下的病才是正理。聽聞陛下方才用了藥之後便又睡了過去,我打聽了一下,覺著陛下似乎染病以來就變得有些嗜睡,這一點也是奇怪。”

陳桷嘆了口氣,接話道:“興許是因為身上難受吧,畢竟寒包火可比風寒還難過。”

汪機思慮半晌也想不出別的原因,喟嘆道:“或許是吧。”

四更鼓響,月亙中天。

今年熱得早,雖然只是初夏時節,但夜間已經變得十分難熬。

漪喬熱得汗流浹背,但因為顧慮到祐樘,也不敢在暖閣裏放太多冰塊,只擱了一個冰箱,留了一個打扇的宮人。

她睡到半夜被熱醒,睜開眼動了動身子才發覺渾身上下都是汗津津的,好似躺在潮濕的蒸籠裏一般,難受得緊。

那宮人見她突然醒來,楞了一楞。

漪喬隔著紗帳示意她莫要發出聲響,繼而輕手輕腳地慢慢翻過身去,小心翼翼地查看身邊人的情況。

她探上他的額頭時,怔了怔,又有些不敢相信地輕輕將手搭上去,待到確定了之後,不禁喜形於色。

他的額頭不似之前那般滾燙,已經開始出汗了。

她又伸手解開他的寢衣,發現他身上也是一片汗濕。

他之前惡寒發熱得厲害,這樣的大熱天裹三層錦被都說冷,身上一點汗都不見,只是渾身滾燙又酸楚不已。如今終於見汗了。

但漪喬剛高興完,又開始擔心他捂出痱子。

她轉頭命宮人掌燈,將床上的厚被子都撤走,又拿柔軟的帕子給他仔細擦了擦汗,正打算將衣襟給他拉回去,忽見他猛地睜開了眼睛。

漪喬楞了一下,動作頓住——倒並非因為她扒他衣服被抓個現行,而是因為她覺著他的眼神有些奇怪。

犀利鋒銳,如有實質一般,仿似裹挾罡風的出鞘利刃,卻又帶著些她看不懂的情緒。憤慨?愀愴?悲涼?她有些迷惘。她只覺看著這樣的眼神,讓她內心不安又惶恐。

他維持著醒來時仰躺的姿勢,轉眸看到正呆呆望著他的人,目光轉柔,微笑著溫聲道:“怎麽,扯我衣裳被撞個正著,嚇傻了?”

漪喬回過神來,沖他撅了撅嘴,小聲嘀咕道:“怎麽會,反正也不是第一回扒你衣服了……”她若無其事地將他的寢衣理好,又為他蓋上自己身上搭的薄毯子,瞧著妥帖了,才放心地握住他的手,關切地詢問他現在覺得怎麽樣。

祐樘眸光流轉間打量她一番,最後定定凝望著她滿含憂色的雙眸,眼眸幽微。

“我現在覺著好了一些,”他笑了笑,又轉了話頭,“你瞧你也是滿頭汗,待會兒去沐浴一番,再叫他們搬一箱冰塊來,不然回頭熱出一身痱子的人便是你了。”

漪喬揩掉額頭上的細汗,不以為意地笑道:“我不礙事,只要陛下沒事,我怎樣都好。”

他眸光微動,反握了握她的手,沈默了一下,忽然問道:“今天初四了吧?”

“是啊,怎麽了?”漪喬笑了一下,“陛下這幾日睡的時候比醒的多,都記不清今夕何夕了?”

“明日就端午了,”他垂著眼眸,壓抑地急咳了幾聲,嗓音低緩又嘶啞,“我明日陪著喬兒去西苑看龍舟吧?”

漪喬幫他順了順氣,果斷回絕道:“不要,我才沒心情,一切都等陛下好了再說。”她說話間又探了探他的額頭,欣慰道,“陳桷那方子看來也挺好的,不過我瞧著他似乎沒什麽自信,好像汪先生不在,他便不能拿主意一樣,弄得我也忐忑不已,不知該不該等汪先生來了再開方子。”

“我睡前喝的是大青龍湯,對麽?”

“嗯,陳桷跟一群太醫商量了好半晌,定的是這個,”漪喬說著又忍不住笑看向他,“合著陛下連自己喝進去的是什麽藥都不太清楚,這可不大像陛下的性子啊!”

他的目光游離了一瞬,又淡笑道:“我都病成那樣了,哪裏管得了那麽多,只是混沌間聽到些只言片語而已。”他垂眸微笑,“你那麽謹而慎之地端來的藥,我還有什麽好懷疑的,我的喬兒又不會害我。”

這話令漪喬受用得很,忍不住俯身摟住他的脖子在他臉頰上蹭了蹭。

他含笑捏了捏她的臉,又微微斂容,道:“沒有記錯的話,大青龍湯主治外寒未散而裏熱兼起……太醫們可說了我的風寒為何加重?”

漪喬面上神色一滯,想了想,搖頭道:“這個倒沒有,我也沒顧得上問。”她沮喪地低下頭,“興許是……興許是我沒照顧好你……哎呀,對了!”她一拍腦門,剛想說什麽,又覺得有人在旁不妥,轉頭便將那個在旁伺候的宮人遣退了下去。

她回頭看向他,緊握著他的手,不安道:“那個……之前你都昏昏沈沈的,我也沒顧得上說……我問你一件事——你說,會不會有人想害你?”

“喬兒此話怎講?”

漪喬將兩名太醫診脈失察以及自己的一些猜測大致與他說了說,末了告訴他,她已經讓牟斌將那兩個糊塗太醫帶走了,看能不能審出點什麽來。

“大概是審不出什麽來的。”

“陛下怎知?”

他按了按仍舊疼痛的頭,緩了緩,輕聲道:“喬兒先幫我倒杯水來。”

漪喬連忙應聲,小心地扶他坐起身,然後趿上鞋子麻利地端了一杯水給他。看著他一點點喝完,又伸手接過,將茶杯放到了足踏邊的小幾上。

他忖度片刻,道:“要害死我的話,這法子又慢又容易暴露。何況錦衣衛和東廠都不是吃幹飯的,不然喬兒以為他們每天都在忙什麽呢?何況……”

“何況什麽?”

“何況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是清楚的,他們要瞞也瞞不了多久。”

漪喬不確定道:“所以……真的是我想多了?”

“嗯,”他笑道,“差不多可以肯定。”

漪喬雖然一直被他納於羽翼下庇護,大多數時候都不需要操什麽心,但安逸的生活沒有令她弛懈下來,心眼始終是存著的。他在病中,又是這個節骨眼上,她就自然而然地覺得自己應當護好他,於是格外審慎戒備。所以在這件事上,容不得她不去多想。

祐樘見漪喬蹙眉不語,握了握她的手,笑道:“不要想這些了。這天底下最想讓我死的人是巴圖蒙克,可他的手還伸不了這麽長,而且他還不至於蠢到用這種風險大又難成事的法子。”

“是我想多了自然最好,”漪喬想想早晨的情形依然有些後怕,抱著他依偎在他胸前,溫存了一會兒,才想起事情還留了個尾巴,“那兩名太醫怎麽處置?”

“革職。縱使沒存大逆之心,這種人也用不得。喬兒既然特意交代了牟斌,那二人從詔獄出來起碼得去半條命,回頭還能給太醫院其他醫官提個醒。”

漪喬點點頭。她感到心裏又放下一件事,心神頓松。此刻將近黎明,正是一天裏最涼爽的時候,她身上的汗也消下去大半,較之方才舒服了不少,睡意便泛了上來。

她拉他躺下,一滑身鉆進她適才給他蓋的薄毯裏,習慣性地靠過去擁住他。闔上眼簾之前卻又想起一樁事,迷迷糊糊問道:“你剛才是不是做噩夢了?我覺得你醒來時的眼神有些嚇人……”

他眸光微斂,拍了拍她的後背,溫言似輕哄:“嗯,算是吧。天還沒亮,喬兒再歇會兒。”

“你今天也不要去上朝……等好利索了再說,”漪喬困意愈濃,有些含混地道,“反正也不急在這一時……”說完,又下意識拽緊他一分。

他的目光透過紗帳望向案上的漏壺,手上拍撫的動作又輕又緩,柔聲應道:“嗯,我今日不去……”

或許,其實再也去不了了。

他垂眸看向懷裏的人,眼眸幽深似海。

五月初四,陛下未視朝。

五月初五,陛下未視朝,傳旨因病免端午節宴。

朝參雖暫免,但內閣票擬好的奏疏還是照常往乾清宮送。而今日送來的奏疏裏,最煞風景的興許便是巡按禦史稟報韃靼犯獨石的奏章。

漪喬又對身後的兩人仔細交代了幾句,這才領著進了東暖閣。

一入內,她就看到祐樘又靠在引枕上看奏疏。她面色當下一陰,緊走幾步上前將梅花小幾上壘著的一摞奏章搬起來放得遠遠的,轉頭板著臉道:“太醫說了要靜養的,陛下這幾日就暫且不要勞心外廷之事了。”

跟在後面進來的朱厚照和朱秀榮驚訝地互看一眼——母後平日裏雖然也因為擔憂爹爹的身體或多或少地對爹爹加以約束勸阻,但態度從沒有這樣強硬過。他們沒來由地覺著這裏的氛圍有些古怪。

兄妹倆規矩地上前給爹爹見了禮。兩人之前來探望過幾次,但爹爹每回都在休息,他們也不好打攪。昨日好容易聽說爹爹似乎好了些,可母後說爹爹的狀況仍舊不穩定,依然不允他們來。今日總算是借著端午節的由頭得以前來看望,母後方才在外頭還千叮嚀萬囑咐不要鬧著爹爹。

爹爹不過是因為祈雨偶染風寒,為何卻病得很重的樣子?

朱厚照原是跳脫好動喜歡熱鬧的性子,來之前想著爹爹養病也養了好幾日了,算起來大概也好得差不多了,本打算纏著母後和爹爹跟他們一起去插柳看龍舟,順帶瞧瞧禦馬監的跑馬走解,但當他上前看到爹爹的狀況時,興奮勁兒一下子全被澆滅了。

才幾日沒見,爹爹便整個都消瘦了一圈,面色蒼白,眉目間滿是懨懨倦怠之色。此刻斜簽著身體倚在引枕上,似乎連氣力都不剩多少了,看起來異常虛弱。

朱厚照心裏忽然湧上一陣酸楚,上前拉住爹爹,急問道:“爹爹這幾日調養得不好麽?為何氣色這麽差?”

朱秀榮瞧見自家爹爹時也是吃了一驚,轉頭拉了拉母後的衣袖,仰臉小聲道:“母後,這是怎麽回事?”

漪喬低頭望著女兒,神情僵硬,不知怎麽回答。

事實上,她也想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昨日淩晨他醒來時,她見他燒退下去了,也開始發汗了,以為這病就差不多算是快好了。誰想到他從昨日到今日一直都虛弱無力,她看著就暗暗揪心。

汪機私底下告訴她,陛下的寒邪已經驅得差不多了,但裏熱卻有亢盛之勢。所以這兩日的藥也都換成主攻清郁熱的了。但汪機也叮囑她要註意陛下的飲食起居,不可再操勞,否則可能再染外邪。

祐樘寬慰了兒子幾句,轉頭見女兒詫異地看著低頭不語的妻子,略頓了頓,招手示意女兒上前來。

他打量女兒一番,嘴角漾起一抹淺笑:“榮榮今年都十二了,想不想要個封號?”

眾人都是一楞。

除了給早夭的公主追封,按照本朝慣例,只有在公主將行大婚時才會給封號,一般而言,禮部連冊封封號的儀註都是和婚禮儀註一起進呈的。

“不是十二!十二是虛歲,”朱秀榮連忙辯駁,“母後算的都是周歲,榮榮也算周歲,榮榮今年才十一周歲,才不要出嫁!”

漪喬怔怔地站在一旁,眼眸裏滿是難以置信之色,嘴唇泛白。

她忽然覺得他這樣子不像是要為女兒選駙馬,倒像是……

“誰說要讓榮榮嫁人的,”祐樘摸了摸女兒的頭,“榮榮還不到年紀呢,還能再多陪你母後幾年。”

“榮榮也要陪著爹爹呀!”朱秀榮立刻道。

祐樘的神情凝滯一下,微微笑了笑,道:“你母後總說女兒是娘親的貼心小棉襖,爹爹說順口了。”

“母後還總說爹爹和我都不是省油的燈呢,”朱厚照伸腦袋過來插話,扮了個鬼臉笑道,“我還問母後那我和爹爹到底誰比較省油……”他說笑間擡頭見母後臉色不對,驚詫道,“母後?母後怎麽了?”

漪喬一動不動地立著,緘口不語。

“爹爹待會兒下旨封你為太康公主,好不好?”祐樘淡笑著看向女兒道。

朱秀榮疑惑間左右看了看,總覺得有些古怪,遂問道:“爹爹為何突然要給我冊封號?”

祐樘笑道:“爹爹想到這封號便覺得挺好的,想現在給你冊封,將來也省得你出嫁前還要忙著冊封之事,不好麽?那些規矩也沒必要死守著。只是具體冊封儀註和流程……”

“不要說了!”漪喬搶上前按住他的手,定定望著他,“冊封榮榮的事往後再說,陛下先歇著。”

朱厚照和朱秀榮兄妹倆又被母後的反應驚了一下。

祐樘擡眸看向她,道:“我命內閣擬一份旨便可,動動嘴皮子的事而已,不費神。”

漪喬眼望著他,嘴唇緊抿,強令自己冷靜下來。

祐樘平靜回視。

“爹爹,母後說的對,爹爹要多休息,”朱厚照勉強笑笑,站出來打破僵局,收拾了床邊幾本散落的奏章,“這幾本,兒子幫爹爹放回去吧。”說著便要拿到方才搬走的那一摞奏章旁邊。

“等一下,”祐樘轉頭看著他手裏那幾本奏章,稍擡了擡下巴,“你看看最上面那一本。”

朱厚照困惑了一下,又很快應聲,依言翻來瀏覽。

“韃子還有完沒完了!”朱厚照“啪”地一聲合上奏疏,神情憤憤地一把將奏章扔到案上,“過個端午也不安生!爹爹,你就應了我吧,我真的想去邊關狠狠揍他們一頓啊!兒子一準打得他們屁滾尿流!”

“你不能去。”祐樘斬釘截鐵地道。

“爹爹,我……”

“或者說,你現在不能去。將來等你翅膀硬了,或者等你坐上這個位子了,去與不去,你再自行決斷。”

朱厚照一時語塞。

“爹爹讓你看那奏疏,是想給你提個醒,不要因為日子過得太舒服就把韃靼那邊忘了。巴圖蒙克現如今也長進了不少,你要對付他,也切忌意氣用事,不要輕敵。”

朱厚照呼出一口氣,沈吟片刻,點頭道:“知道了,爹爹。等兒子籌劃好,再去收拾他!”

“你們先各自回宮吧,”漪喬回身看著兒子和女兒,“讓你們爹爹休息會兒。”

兄妹倆互相看看,見母後那架勢,也知不能再逗留,又叮囑爹爹安心養病,這才聽話地行禮退下。

漪喬遣散了在旁侍立的宮人,轉頭斂容道:“陛下這是何意?”

“給榮榮提前冊封而已。”

“那原因呢?我不信只是一時興起,陛下才不會那麽兒戲。”

祐樘往引枕上靠了靠,少頃,闔上眼道:“有些事不必去追究緣由。”

他這話似乎是答她,也似乎是自說自話。

漪喬見他一臉倦容,嘴巴張了張,想想自己大概也是多慮了,勉強壓下心頭的不安,安置他躺下午休。

她這幾日心情都十分沈重。

她不知道所謂的劫數便是這回,還是有另外一出等著她。若說就是這回,她又有些無法相信。畢竟他之前的身體狀況尚算不錯,她從年初就開始強制性地給他安排請脈,又一刻不敢懈怠地操心他的衣食住行,從年初到現在,他都沒怎麽病過。

但事情好像是從祈雨開始出現變化的。

祈雨回來他就染了風寒,然後由風寒變成表寒裏熱,如今又開始向裏熱證轉化,吃進去的藥似乎只能延緩病情的發展。

但也可能並不是這回,因為如今只是弘治十八年的五月初。

漪喬現在根本不能去想這些,一想就頭疼欲裂。

她心裏墜著事情,睡覺便總是不踏實。以前因為他,她很長一段時間都養成了半夜自動醒來回頭看一眼的習慣,現在這習慣倒是被重新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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