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羽正在氣頭上，聽到這個聲音便楞了楞，扭頭一看，立時便傻了眼。

“放肆！夫人與你說話呢，你沒聽見麽？”一名錦衣衛斥道。

程羽揉了揉眼睛，難以置信地道：“真的是你啊！我果然沒有看錯，師兄非要自欺欺人……呃，姑娘還記得我是誰？定要見我為的又是哪般？我與師兄和師父要趕著出城呢。”

漪喬笑了笑，頷首道：“自然記得，三年前在百泉書院，曾有過一面之緣——敢問三位出城可是要回徽州？”

“是啊，此間事了，師父惦記著醫館裏的事呢，就想連夜往回趕。”程羽答道。

漪喬略一思忖，斟酌著道：“我有些話想與三位說，不知可否隨我走一趟？”

程羽一楞：“啊？去何處？”

漪喬笑道：“到了地方就知道了。”

二人正說話間，先前出去尋人的兩名錦衣衛回來覆命，並詢問漪喬是否要見程羽的一個同伴。

陳桷方才隨著那兩名錦衣衛跟過來，被告知先在遠處候著，他們要去問問自家夫人看願不願意見他。他耐著性子等在原地，目光卻是一直跟隨著那兩人。然而他視線往前一蕩間，目光便膠著在了一點上，當下驚楞在當場。

後來他混混沌沌地被叫過去，聽到了些什麽，自己又答了些什麽，一直都如墜夢境，直到他跟著師父和師弟坐進了一輛馬車裏，馬車漸漸開動起來，才堪堪清醒過來。

“咱們這是要去哪？”他轉頭問身邊的師弟。

程羽搖頭嘆氣道：“不曉得啊，要問去問你那美人兒去。”

陳桷面上的神情木了木，偏過頭去盯著垂下的簾子道：“莫要胡言，你沒聽見他們都管她叫‘夫人’麽？人家都成親了。”

程羽咧嘴一笑，道：“我怎麽說來著，人家姑娘鐵定嫁人了……如何？我沒看錯吧？我就說我瞧見她了。”

陳桷面朝馬車外，沈默不語。

程羽見師兄不搭理他，自顧自地嘀咕起來：“不過說來也怪，都三年過去了這美人兒還記得我們不說，眼下都這個時辰了，還帶著咱們三個大男人往皇城那邊跑，這是唱的哪一出啊？哎對了，師父，方才那美人兒問您可願隨她走一趟，您為何要答應下來？”

“不應不行，”汪機輕嘆一聲，“難道你沒瞧出來麽？這女子身份不簡單。”

“這個啊，徒弟三年前就瞧出來了，”程羽摸著下巴，賊笑道，“這美人兒少說是個侯府夫人，看來咱們這回真的要發達了……也不知京城裏這些豪門大戶的府邸是個什麽樣子……哎，快看！進皇城了，進皇城了！我還是頭一回進到皇城裏……”

程羽一面喜滋滋地叨念，一面撩著簾子瞧著外面不斷倒退的樓臺宮闕。然而他看著看著，漸漸覺著有些不對勁，不禁回頭驚道：“師父，師兄，你們快看，這馬車怎麽像是要駛往……駛往……”

汪機正兀自思量，聞言擡頭，傾身湊過去探看。陳桷見師父和師弟都不出聲了，疑惑之下掀起自己這邊的簾子，也探頭出去查看。

那女子和他們師徒三人分乘兩輛馬車，她的馬車在前，他們的在後。兩輛馬車方才過了皇城北面的北安門之後，沒有任何減速的意思，依舊直直地往前飛馳。到了北中門時，駕著前面那輛馬車的人掏出一樣什麽東西給守門的兵士看了一眼，兵士們看清楚之後俱是一驚，立即恭敬地朝著那輛馬車行了個禮，整齊劃一地讓開一條大道。為他們這輛馬車駕車的兩個人則出示了自己的腰牌，繼而附耳跟守門的士兵們說了幾句，隨後便被順利放行。

過了北安門，紫禁城的朱紅宮墻便遙遙在望了。

腰牌，紫禁城……師徒三人面面相覷，已經驚楞得口不能言。

如同方才過每一道門一樣，他們的馬車跟著前面那輛馬車順利地過了紫禁城北面的玄武門，真正進到了皇宮的範圍之內。

從尋常百姓起居住行的城域，到環衛宮禁的皇城，再到守備森嚴的紫禁城，雖是關卡重重，但他們這一路行來可謂暢通無阻，無人敢攔。能擁有如此特權的，除了紫禁城裏的上位者，別無他人。

“她她她……是……”程羽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

陳桷也剛緩過神兒來，自失一笑道：“師弟猜她是誰？”

“長公主？她不會是當今聖上的皇妹吧？師兄說呢？”

“興許是吧，”陳桷按了按額頭，“可似乎也不太像。雖說我也不懂皇家的事，但總覺著縱然是長公主，出入宮禁也不會這樣順暢。”

程羽突然一個激靈，驚道：“那她……不會是宮裏的……”

“都閉嘴，要下馬車了。”汪機繃著臉打斷程羽的話，示意他們規矩點。二人噤聲，跟著師父一道下了馬車。

他們三人被安排等在宮後苑的欽安殿內。程羽拉住一個帶他們來的錦衣衛，吞吞吐吐地問道：“你家夫人……到底是什麽身份？”

因著皇後的交代，那錦衣衛的態度倒很是客氣，對程羽笑道：“既然如今身在宮裏，就不能再喚夫人了，該稱娘娘了。”這幾句話看似答非所問，實則已經做了回答——普天之下人盡皆知，在如今的皇宮裏，正當韶華又能被稱作娘娘的，只有一位。

程羽瞠目結舌地看著幾位錦衣衛離去，好一會兒才醒過神來。他呆呆地回頭看向師父和師弟，嘴巴張了張，卻是說不出話來。他見師父似乎在思量著什麽，師兄則低垂眼簾默不作聲，跟丟了魂兒似的。程羽左右瞧了瞧，見四周的宮人內侍都忙著手頭的活兒沒註意到他們這邊，幾步上前，扯了扯陳桷的衣袖，低聲道：“師兄，我聽說皇宮裏的規矩多得不得了，你可別出岔子。不過呢，這話說回來，師兄你眼光可真好，居然……”

陳桷一把拍掉程羽的手，扭頭走離了他幾步。程羽正自竊笑，忽然瞥見師父嚴厲的目光，立馬斂了笑，肅手而立。

陳桷滿心的失落懊惱，程羽憧憬著出人頭地，汪機則思忖著他們被請來的緣由。三人各懷心事，皆是緘默不語，又不敢隨意走動，只規矩地候著。

汪機師徒等候期間，漪喬換掉了宮外的那身行頭。她思量著如何跟祐樘說汪機的事，問起現下他人在何處，卻聽爾嵐說他正在靜休。她楞了楞，隨即重重地嘆了口氣。

煒煒夭折之後，他就病了一場。自此之後，他的身體狀況就一直不穩定，每隔一段日子就要病一回，甚至已經影響到了正常的早午朝參和經筵日講。她覺著這大概是他這些年的過度操勞積攢下來的賬，如今身體這是來要債來了。她看著心疼，幾次都想勸他將午朝和日講取消了得了，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能聽話才怪。

她心裏急得慌，便總想做些什麽，這也是她這回出宮再次拜訪百泉書院的緣由之一。

漪喬算了算時辰，估摸著他差不多該醒了，這才起身去寢殿尋他。

她揮手遣退了殿內守著的宮人，又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坐在床邊幫他理了理被角。他一直在休憩，並未召見此次隨行的錦衣衛。她回宮回得這樣晚，也不知他心裏可有不悅。漪喬方才看到他長長的睫羽微微顫動了一下，知道他已經醒來，正琢磨著怎麽和他解釋，忽聽他清虛的聲音飄過來：“喬兒用過晚膳了麽？”

漪喬一楞，旋即會心一笑道：“我還以為陛下會興師問罪呢，不想第一句竟然是這個。”她正要俯身親他一口表達一下自己的感動之情，卻又聽他道：“喬兒不要急，興師問罪在後頭。”

她見他仍舊閉著眼睛，咬牙瞪他一眼，又甜笑道：“承蒙陛下掛懷，我在宮外吃了些東西。”

“故人設宴？”

“沒有，我哪來那麽多故人。不過確實不是我掏的銀子，”漪喬說著湊到他耳旁嬉笑道，“是新結識的小白臉做東，你吃醋不吃醋啊？”她見他果然睜開了眼睛轉頭看過來，不由嘴角一勾。

他看她笑得如此得意，略略挑眉道：“那小白臉相貌如何？貌比潘岳麽？”

漪喬忽然斂了笑，一本正經地搖頭道：“沒有，比你都醜。”

“喬兒說什麽？”

“我說啊，他比陛下還難看呢。”

“喬兒說什麽？”

“他比陛下都醜。”

“喬兒再說一遍。”

“陛下怎麽一覺醒來連耳朵都不好使了，”漪喬清了清嗓子，正要把方才的話大聲重覆一遍，然而瞧見他此刻的神情，心猛地一跳，卻又故作淡定地偏頭避開他的目光，“不說！你讓我說我就說嘛？那我是不是也太慫了點……”

他打量著她的側臉道：“慫是什麽？就是喬兒眼下這副樣子麽？”

看透不說透，還能做夫妻！漪喬默默腹議完，撲過去抱住他的脖子，對著他的臉仔細端詳一番，微微笑道：“我說的也是實話嘛，他確實不如陛下好看。”

“哦？”他垂眸看向她，“我哪裏好看？”

漪喬敷衍道：“哎呀，哪裏都好看。好了，我有件事要與你說……”

“喬兒就因幾口飯菜就耽擱到這會兒？何況還是個不相熟的設宴相請？”

漪喬見他正了辭色，知道他不是隨意說笑幾句，便暫且放下自己要講的事，將她回京之後路遇諸事大致陳說了一番。不過她隱去了她知曉唐寅將來科場舞弊案一事，只說她聽說過這個文人的才名。

“聽喬兒這般說，那唐寅倒確乎是有些真本事，”祐樘笑了一笑，“喬兒帶回來的畫呢？”

“你要看嘛？要看的話我這便差人去取來。”漪喬見他微微頷首，遂起身出去吩咐了幾句。不多時，一宮人便將一個卷筒捧了來。祐樘此刻已經坐起，靠在軟枕上接過漪喬雙手托過的畫。他不疾不徐地展開畫卷，神情先是微微一滯，隨即目光在畫面上流轉了一圈，又仔細審視片刻，最後視線在畫卷下方那個紅色的圖章上停了停。

漪喬一直留意著他面上的神色變化，見他覽畢合畫，神情令人琢磨不透，不由問道：“這畫……如何？”

祐樘淺笑道：“遠攻李唐，足任偏師；近交沈周，可當半席。十六字足可蔽之。”

漪喬怔了怔，隨即也笑道：“陛下好眼力，唐寅的教畫先生便是沈周，想來畫風也是一脈相傳。至於李唐……是陛下提過的那個南宋名家？畫院待詔？”

“喬兒連唐寅師承何處都知曉，真是知他匪淺啊，”他不鹹不淡地瞧她一眼，“我瞧過沈周的畫，覺著眼前這幅倒是頗得其神。喬兒記性越發好了，我只提過一回的人便記下了。李唐也可稱前朝巨子了，筆力蒼勁古樸，渾厚雄壯，畫石得其剛、描水顯其柔，唐寅的這幅畫筆法沈郁，風骨奇誚，又刊落庸瑣，濃厚壯闊，這畫卷上連江疊巘（yǎn），纚（lí）纚不窮，堪為繪事之妙詣，士流之雅作。”

漪喬笑著道：“我就說……”

“喬兒莫要高興太早。聽喬兒說，這唐寅與我是同年生人，那他在這個年紀上便能得如此造詣，可見其天資過人，實屬難得。但終究是缺乏歷練，斧鑿有餘而峭勁不足。尤其，”他說著，拎起那幅畫指著那個紅色的印章道，“此人未免也太過狂傲，居然自封‘江南第一風流才子’，其人何其自負可見一斑。如此輕狂傲慢，若日後不改性子，縱然資質傲人，恐也難成大器。”

漪喬張了張嘴，忽然覺得她似乎不應當把這畫拿給他看，若是他因此對唐寅沒留下什麽好印象反而生出惡感，那她就好心辦壞事了。漪喬想著縱然唐寅這人狂了點，但帝王一般都有惜才之心，何況這原本也是投他所好的，不想他倒似乎很是介意那個印章。她思忖一下，打圓場道：“滿腹錦繡的人一般都有點傲氣嘛，況且唐寅少年成名，從小被捧大的，為人狂傲一些也可以理解。我看唐寅也是性情中人，直腸子沒心眼，除了人狂了點以外，其他還挺好的。何況是真的有才華呢，他的詩文也寫得極好，還有書法也……”

“喬兒不過見他一面便和他熟稔起來了？如此上心地為他說話，”他忽然出聲打斷她的話，隨手將那幅畫甩到一旁，“還知曉他工詩文善書法？”

“你說話怎麽陰陽怪氣的，”漪喬微微撇了撇嘴，“我不是說了嘛，我之前就聽說過他，所以了解得多一些也不足為奇啊。我也是見他確實是名實相副的才子，又想起你喜歡賞畫，所以才讓他畫了一幅帶回來。還有啊，沈姑娘也挺傲氣的，你不很是賞識她？”

“沈姑娘？”祐樘略想了想，輕笑一下，“喬兒不提，我都險些將她忘了。這沈氏和唐寅又不同，沈氏骨子裏傲，但終究是聰異機悟，故而平日裏進退有度，對越謹嚴。她若生作男兒身，或可位極人臣。”

漪喬見他對沈瓊蓮如此不吝讚許，皮笑肉不笑地道：“我想起來了，陛下還曾讚她是女閣老呢。連陛下都讚譽有加，這沈姑娘當真是實至名歸了。那陛下可是後悔讓她出宮了？多可惜啊是不是。”

“你說話怎麽陰陽怪氣的，”他看她一眼，故意仿照著她方才的語氣，“再說，是喬兒先提的沈瓊蓮。哎，一晃三年過去了，真是快得緊。”

漪喬涼涼地斜他一眼，怪聲怪氣地笑道：“是啊，沈姑娘出宮三年了，也不曉得嫁人了沒，是吧？”

“喬兒不要說話夾槍帶棒的，最好對我好一些，”他朝她微微一笑，“喬兒可知長寧伯是哪家的？”

漪喬一楞，反應了半晌才想起來他是在說今日壽寧侯和長寧伯兩家勳貴當街聚眾鬥毆之事。她方才跟他解釋晚歸緣由時和他講了這件事，但皇家宗室和外戚繁多，長寧伯這名號她也只是聽店小二提了一嘴，並不知是哪家宗親。但見他此刻突然插話提起，她不由試探著問道：“長寧伯他……姓什麽？”

“姓周，名彧。喬兒猜，他是哪家親戚？”他笑看向她。

漪喬驚道：“天，他不會是太皇太後家的……吧？”

祐樘笑道：“正是。喬兒不想想，現下敢和我那便宜小舅子對著幹的，靠山定然足夠硬。”

漪喬嘆氣道：“無妨，此事你該如何便如何，只是牽扯到太皇太後，不要節外生枝便好。借此事敲打敲打鶴齡和延齡，也是好的。”

祐樘打量著她的神色，緩緩道：“其實喬兒對他二人也並非全無姐弟情誼，是麽？”

漪喬回憶起往事，淡笑道：“真要說起來，鶴齡和延齡待我還是很好的。我初到張家時，只有他二人是全心全意待我的，只是後來巴圖蒙克劫持他們來逼迫我帶他們去找你，我雖然最後撲了過去想阻止那個蒙古兵對兩個孩子揮刀，但其實還是選擇不顧他們的性命而保全你，自此他二人便和我疏遠了許多。張巒對他們疏於管教，這些年他們鬥雞走馬，不思上進，張家雖然一夜騰達，今非昔比，可鶴齡和延齡卻已儼然紈袴膏粱，難撐家業，我看張家遲早敗在他們手裏。”

“張家眼下有我蔭庇著，回頭縱使我不在了還有長哥兒在，好歹掛著個甥舅的名頭，長哥兒也不會拿他們如何。張家人打的一手好算盤。”祐樘輕嘆道。

“什麽叫不在了，別見天說這樣的話，你才多大年歲啊，”漪喬斂去面上的玩笑之色，拉住他的手，面有憂色，“今日覺得怎樣？”

他搖頭笑笑：“沒什麽，本想等喬兒回來一同用晚膳的，後來看了會兒書就倦了。”

漪喬忽然想起了什麽，興奮道：“我這回可是把汪機汪先生帶來了，讓他幫你瞧瞧，好不好？順便也證明一下我的眼光……你那麽看著我幹嘛？”

“喬兒這趟出去遇著的人可著實不少，”他隨手撈起唐寅那幅畫遞給她，又笑著拍了拍她的臉頰，“喬兒的眼光無需證明，當初選擇嫁於我便是最好的佐證。好了，喬兒將人叫來吧，我倒要看看汪機是否果如喬兒所言的那般。若確有幾分真本事，我重重有賞。”

漪喬撇撇嘴，一面暗誹他臉皮厚，一面俯身湊過去，諂諛笑道：“那陛下若要賞的話，是不是也有我一份啊？”

“自然……沒有，”他眸光一轉，含笑覷著她，“喬兒都有我了，還要什麽賞賜？”

漪喬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一把從他手中抽出畫便轉身出殿。

她回身合上殿門，再轉過身時，面上的玩笑之色便蕩然無存。她能隱約感受到，這半年來他似乎藏著什麽心結。她猜測著是和煒煒的夭折有關，但又不好問出口。漪喬長嘆了口氣——她有時候真想剖開他的腦子看看他每日都在想些什麽。

等到汪機三人被從欽安殿請來，漪喬大致交代了一下面聖時的規矩禮數，這才讓李廣領著汪機進去。她將候在外面的陳桷和程羽二人宣到偏殿，詢問了他們此次來京的目的。

原來汪機近幾年正在潛心著書，故而四處借閱醫典，想在歸總前人撰述的基礎上熔鑄己說，正本清源，漪喬聽後不禁想起了墨意，暗道這些能紮紮實實安下心著書立說做學問的，都令人欽佩。汪機師徒此番來京也和三年前去百泉書院的初衷一樣，都是來搜羅謄抄典籍的。漪喬不由想起半年前煒煒病危時錦衣衛去祁門未能找到汪機，便提起了此事。

“那次啊，哎呀！原來他們幾個是錦衣衛啊，”程羽正說著便被一旁的葉蓁冷冷地瞪了一眼，他驚覺自己失禮，訕訕地笑笑，“回娘娘的話，那回師父帶著師兄去了歙（射）縣。師父那陣子想找戴起宗的《脈訣刊誤》，可那本書流傳甚少，師父好容易打聽到歙縣的朱升有抄本，可那朱升又摳門得很，不輕易示人，師父備下重貲，不遠百裏前往抄錄去了。”

漪喬出神片刻，不想再回想起那晚之事。她嘆了口氣，問道：“汪先生擅長兒科麽？”

程羽楞了一下，隨即老實答道：“回娘娘，是的。師父精通內、外、婦、兒諸科。”

漪喬暗笑汪機一人便能將一家子的看診都包了。她想起祐樘，便詢問汪機有沒有什麽調養身子的好法子。程羽想了想，笑說他對這個所知不多，然後推給了一旁許久未出聲的陳桷。

陳桷似乎甚為局促，滿面漲紅，卻還是強自鎮定地垂首道：“啟稟……娘娘，家師於此範疇內的論說，草民總結為‘固本培元，扶正防邪’。家師認為，診治和調養，應重用、活用人參和黃芪益胃氣、補營氣，藉由溫補脾胃之氣以化生營衛、補氣補陰，謹記‘營兼血氣，培元益氣’。開方下藥時，罪疑惟輕，功疑為重，即寧可輕柔不能剛烈……”

漪喬雖然聽得一知半解，但她瞧著這個陳桷似乎也頗得汪機真傳，居然已經對自己師父的學說做了總結，想來也有些本事。

事實證明，她看人的眼光還是十分精準的。幾日後，汪機和陳桷參加了吏部的考校，二人均順利通過，被安排進太醫院，做了正七品的醫士。原本漪喬是想讓程羽也試試的，但汪機稟奏說程羽有些心浮氣躁，讓他先回祁門和師兄弟們歷練幾年再說。程羽為此怏怏不樂，但不知汪機私底下和他說了些什麽，後來倒也安然領受了師父的安排。

其實漪喬更好奇的是，是什麽讓祐樘那日當即就給了汪機師徒入朝為官的機會，要知道這種後門他是不會隨意開的。並且，汪機三年前對於入朝供職太醫院明顯是不願的，眼下卻順順當當地接受了，這有些出於她的意料。

漪喬後來問起祐樘，他只笑說他能瞧出汪機是個飽學之士，對諸科都頗有心得，又是醫者仁心，品行端方，是個難得的人才。至於為何會坦然留下，他解釋說他為汪機指明了留京的諸多有利之處。畢竟一輩子窩在祁門對他鉆研醫道和發揚撰述都無益處，京城人才濟濟，居高才能更好地臨遠。只是汪機仍舊惦記著祁門那些倚仗他的百姓，便讓程羽回去跟其他弟子們代他坐堂，正好也能磨磨他的性子。末了，祐樘笑說，世間的偉丈夫都不會屈居淺灘，功名利祿雖然俗了些，但人總有一顆往上攀升的入世之心。

祐樘言及此時，漪喬腦海裏突然跳出一個問題：那他自己呢？若是她與江山只能擇其一，他會如何抉擇？

漪喬頭皮發麻了一下，暗罵自己這問題無理取鬧。只是出於女人的天性，這個問題冒出來之後，總是盤桓在腦際。她心知他身為一個抱負滿懷又心懷蒼生的帝王，必定有不小的權力欲。他要選江山她也能理解，但終歸是難免沮喪；他要選她，她自然高興，但又總覺得那樣便不太像他了……漪喬重重嘆息一聲，拍了拍腦門，勉強壓下這些紛雜的念頭。

“喬兒嘆什麽呢？又有哪裏看不懂了？”

漪喬聞聲一楞，轉頭朝來人笑道：“沒有，我如今可是長進不少了，看得順當多了。”

祐樘掀起她攤在桌上的薄冊子看了一眼封皮，笑道：“《桂海虞衡志》？喬兒看的書真是越發雜了。”

漪喬笑了笑，掩飾道：“想瞧瞧南方風物而已。整日呆在宮裏頭出不去，難道還不許我看看書嘛？”

祐樘嘆道：“喬兒又拐著彎兒怨我了。虧得我還惦記著你那便宜娘家的事，早知道丟著不理了，還能在皇祖母那裏討個好。”

漪喬怔了怔，問道：“什麽？”

“長寧伯和壽寧侯兩家家奴聚眾鬥毆，雖然順天府尹及時趕到，但動靜仍是不小。六部衙門、六科給事中和都察院那幫言官不依不饒地上疏，要求嚴辦，我已允了，命將鬧事者逮治各加重罰。”

漪喬點了點頭道：“讓那兄弟倆長點心也好。他們聰明點就該知道收斂——他們鬥毆的緣由是什麽？沒出人命吧？”

“喬兒還真是放心，也不問問我是如何處置張家兩兄弟的，”他拿起桌上的一個茶盞呷了一口茶，“這茶有些涼了，怎的也不留個伺候添茶的？”

漪喬眼睜睜看著他優雅地拿起她的茶盞淺飲了一口，阻止的話梗在喉間楞是沒說出來，最後只能瞪著他悻悻地道：“那是我的……”

“什麽你的我的，你我之間不分彼此，你的便是我的。”

漪喬斜他一眼：“你的還是你的是吧？”

他低眉淺笑道：“喬兒計較這些作甚，我是你的不就好了，橫豎喬兒不吃虧。喬兒莫要那般瞧著我，我不過是插了幾句話而已——長寧伯周彧家和張家皆為眼下正當煊赫的外戚，原本便不對盤，這回為了爭一塊地，兩家家奴一言不合就動起手來了。此事原本和建昌伯張延齡沒有太大牽扯，可那小子正巧路過，聽聞之後便認為長寧伯家的人是不將張家人放在眼裏，回府糾集了一幫家丁就殺過去了。所幸順天府尹及時攔了下來，沒鬧出人命。”

“那你怎麽處置的？”

“說到底都是兩家家奴私下鬥毆，且一邊是太皇太後的族親一邊是喬兒娘家的，我只分別罰了俸祿，令周彧和張家二子禁足三月，閉門思過，削減家奴，整飭府院。皇祖母倒是明事理，對此並無異議。不過話又說回來，你那兩個便宜胞弟原本便是前朝那幫臣子們眼中的靶子，還不管好自己府中的家奴，尤其是張延齡，簡直一副有恃無恐的派頭，整日惹是生非實在不是法子。我今日特地將他二人宣進宮來訓斥了一頓，想來能安生好一陣子了。”

漪喬瞪大眼睛道：“你親自訓斥？他們沒被嚇死？”

祐樘微微一笑：“放心，活得好好的。只是自發在地上多跪了會兒……而已。我好歹也是他們名義上的姐夫，不會拿他們如何的。”

漪喬被他笑得有些發毛，決計回頭見著鶴齡和延齡，仔細問問他們姐夫是如何訓人的。

她低頭繼續翻書之際，忽聞一個透著興奮的稚嫩童聲由遠及近傳來。等她再擡頭時，就見一團旋風直直地從殿外彈了進來。

“爹爹，爹爹！”朱厚照沖過來一把扯住自家皇爹爹的衣袖，粉團子似的小臉上滿滿的都是興奮，“兒子方才看了兵部的奏疏，上面說蒙古韃子又來犯邊了，這回陣仗還大得很，是不是啊？”

漪喬楞了楞——難道韃靼卷土重來了？可就算如此，這小子高興成這般是為何？這不是什麽好事吧……

祐樘低頭看著興高采烈的兒子，失笑道：“是啊，可是長哥兒高興什麽？”

“有大仗要打啦，兒子可以大顯身手了，”朱厚照激動地幾乎要跳起來，“爹爹爹爹，這回打仗聽我的好不好？兒子都想好了，北邊的戰事輿圖都仔細研究過了，爹爹看！”他說著便從袖袋裏掏出一個卷筒遞了過去，揚起小臉，咧著缺了顆門牙的小嘴笑看向自家爹爹，黑亮的眼睛裏滿是期待。

漪喬在一旁扶額而笑，正要說話，卻又見兒子握緊小拳頭使勁揮了揮，憤憤道：“那幫韃子真是不知好歹！幾次三番來找麻煩，這回非要好好收拾他們一頓不可！要是讓我抓住那個蒙古小王子……哼哼！爹爹，兒子可是一直牢牢記著爹爹那日的囑……”

“好了，”祐樘正瞧著兒子的塗鴉，忽然出聲打斷他的話，笑著拍了拍他的後背，“長哥兒先隨爹爹出來吧，不要打攪你母後讀書。”

“哦，”朱厚照乖巧地點點頭，又轉身跟自己母後行了個禮，小臉上笑意盈盈，“母後，兒子先隨爹爹出去啦！”

漪喬郁悶地瞧著這一大一小，暗道這爺倆兒遲早變成一丘之貉。她沒有探問兒子被打斷的話是什麽，只望著父子倆的背影出神片刻，最後嗟嘆一聲。

她掃了一眼手邊堆積如山的各類典籍，又瞧了瞧沒寫幾頁的讀書筆記，忽然覺得一陣陣頭疼。一股煩悶湧上心頭，漪喬沈著臉謔的站起身，擡手一下子倒合上那本冊子，正欲邁步出殿，然而餘光無意間一掃，瞟見那冊子裏似乎滑出了什麽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 妹子最喜歡問自己愛人的系列問題——你愛我麽？你有多愛我？你什麽時候愛上我的？我愛我哪裏？……

陛下肯定被老婆問過類似問題~

照照是很有軍事天分的，應州大捷是個好例子，可惜除了陛下沒人理解他……QAQ

還有就是，唐寅一生用印很多，其中有一枚就是“江南第一風流才子”，這不是我編排的……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