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陽伴和風，上午那樣晴好的天氣到下午依然持續著。

漪喬望著窗外明媚的陽光，輕舒了口氣，繼而又腦袋一沈趴到了書桌上。

她在想，要不要先回去看看祐樘和照兒。畢竟她離宮有六日了，確實想念他們，況且今日還是中秋。

但若真的回去了，依著自家皇帝陛下的脾性，她今晚就別想再出來了。而且，如今在外人看來，皇後是待在侯府裏陪伴母親和胞弟的，她這個時候回去甚為不妥，除非她不想再出來了。

然而，在他眼皮子底下太不方便行事，還是留在這裏穩妥。

可他一定很不高興。那，大不了……等回宮了，她涎著臉去哄哄他好了……

漪喬忍不住哀嘆一聲。

又將方才回來覆命的暗衛的描述琢磨了一遍，她還是不太明白祐樘聽完了她給他的那番話之後，那樣的反應是什麽意思。

不悅肯定是有的，但她總覺得還有其他的。

她倒是不擔心他誤會，之前他曾經明確說過他從來不認為她和墨意有什麽，他一直都相信她。

只是上次她不過是晚歸了幾個時辰，他就那般怏怏不樂，這次回去還不知道會怎樣……還有長哥兒，她五六日沒回宮，也不知道那孩子是不是又哭鬧了……

她一定是上輩子欠了這爺兒倆的。

漪喬按了按額頭，決定姑且不去想這些，權當自己這次是出宮散心好了。

吩咐婢女去準備一把躺椅，她轉過身走到陳列得規規整整的兩大排書格前，來來回回看了一圈，從中選了一本書小心抽出來，提步走出了書房。

轉了一圈，特意選了個又有樹蔭又能曬到太陽的地方安置了下來，漪喬窩在躺椅裏慢慢翻起了書。

後面侍立的兩名婢女對望一眼，其中一人轉身走開，再回來時手裏便多了一條猞猁毛毯子，

那婢女猶豫一下，上前道：“姑娘，這外頭到底有風，把這毯子蓋上吧，小心著涼。”

她們是臨時從雲府那邊調來的，並不知曉眼前人的身份，家主只是一再囑咐她們要好生侍應這位姑娘，她們自當小心伺候著。

漪喬原本想說不用了，但忽然坐起來被風一吹，似乎真的覺得有點冷。她暗道這日頭這麽好，應該很暖和才對，自己這是怎麽了……她這麽想著，面上笑了笑：“謝了。”

那婢女把頭垂得更低些，恭謹道：“婢子不敢，這是分內之事。”

“分內之事？”

“是，婢子們是公子特地從雲府調來伺候姑娘的，公子嚴辭叮囑不可慢待半分。”

漪喬面露恍然之色——她這才想起她昨晚來的時候好像沒看到什麽婢女。

“這裏……之前都沒人麽？”她回憶起當初她來找墨意幫忙給祐樘傳信的時候，也在除非居住過一宿，只是那時候這裏還有不少仆婦。

“回姑娘的話，公子很久沒來這處別院了。後來此間的下人大多都被遣回了雲府，只餘下些老媽子和粗使丫鬟負責灑掃看守。公子怕他們笨手笨腳照應不周，故此特地選了幾個婢子來伺候姑娘。”

“姑娘，晚上想吃些什麽？奴婢知會廚子們去準備。”這時，另一個侍女朝她規矩行禮道。

她見漪喬目露疑惑之色，輕笑一下道：“姑娘怕還不知，今日午間呈上來的膳食可是公子從雲府撥來的廚子做的，那些廚子是專門來為姑娘掌勺的。”

漪喬怔楞間，那婢女繼續道：“今日雲府那邊要擺中秋宴，去的都是生意上和宗族裏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定然是忙得不可開交。饒是如此，公子還是派了兩個廚子來。吳管家原本有些為難，但公子說，老夫人周年剛過不久，本就不打算大辦筵席，倒是姑娘這邊要緊些。”

漪喬垂眸不語，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毯子上緞子一般細滑柔軟的絨毛。

她只見過雲老夫人一次，便是五年前在老夫人壽宴上那回。雖然只一面之緣，但她對這位老人家的印象很好。雲老夫人威嚴幹練又明理，她當時便暗暗讚嘆這果然不愧是雲家的當家主事。

而當初，依著祐樘一貫滴水不漏的做事風格，他一定事先就關照過雲老夫人說她是他選定的太子妃人選，可雲老夫人卻依然讓她隨著眾人去了後院，甚至還單獨留她說話。若非後來祐樘突然趕來，或許老夫人真的就要點她做孫媳。

然而，雲老夫人一看便是行事審慎、思慮周全的聰明人，怎會做出有拂逆皇太子嫌疑的事情？

她不禁想起了當初她去和墨意辭別前，雲老夫人對她說的話——

“丫頭，不管怎樣，我都希望你能好好去和意兒說。這孩子性子倔，從來都沒求過我什麽。但是這次，我能為他做的實在有限……”

她當時諸事纏身，沒有多想，但是後來前後一聯系，頓時明白了什麽。

雲老夫人睿智得很，況且祐樘和雲家向來過從甚密，她不可能不知道開罪這位皇太子的後果，可為了自己的孫兒，她似乎仍然想試一試。

她忽然想起了周太皇太後。同樣是祖孫情深，周太皇太後對自己孫兒的疼愛卻是摻雜著禮教規制，或許在她心裏，祖宗江山比自己這個嫡孫更重要些。大概，這便是生在皇家的悲哀。

只是沒想到，當年那樣健朗的雲老夫人會在短短四年內故去。她沒有聽墨意說過他父母的事，雲老夫人也許是他感情最深厚的親人了。雖然他和她提起此事時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但她能看出來，雲老夫人去世的時候，他一定承受了很多不為人知的苦痛。

漪喬幽幽嘆息一聲，心裏五味雜陳。

她沈默片刻，忽然問道：“墨……你們公子今日是不是不回了？”

無論今晚結果如何，她明日一早都要回宮，如果墨意今日不回除非居，那她便給他留信知會一聲。

其中一個婢女思量著道：“雲府今日諸事繁忙，晚間時候公子還要照應著祭月諸事，怕是回不來。”

漪喬點點頭，隨後示意她們不必跟著她了。

“姑娘，那晚上的膳食……”

漪喬笑道：“做什麽吃什麽，我不挑食。去吧。”

那兩名婢女見她執意如此，沒法之下只得退下。只是雲家至今都還沒有主母，家主向來不放心思在任何女子身上，眼下卻對眼前這位如此上心。這半日相處下來，她們覺著這女子隨和又不失風儀，實在是個甚好相與的人。論容貌氣度，又確可和家主相配。二人暗忖，這女子將來若是做了她們主母，也是一件幸事。

漪喬並不知道那兩個婢女的心思，她在心裏將自己今明兩日要做的事過了一遍，壓下心頭紛擾的思緒，慢慢讀起了手裏的書。

她終究是拗不過墨意，將她那只受傷的手暫且包紮了起來。所以如今她只能單手拿書，看書很是不便。也不知是因為這樣格外累還是怎樣，翻了一會兒書，她就感到頭腦有些昏沈。

她想著大概是由於昨晚沒睡好，不由搖頭笑了笑，拉了拉身上的毯子，窩回躺椅裏繼續看書。

如今離秋分還有半月餘，仍是晝長夜短的時候。雖已是申時正，但日頭依舊火力旺盛。

祐樘站在喈鳳宮的回廊上，望著遠處跳躍著燦燦日光的琉璃瓦，面上隱現憂色。

“陛下毋需太過憂心，禦醫們已然在全力施救了。”沈瓊蓮觀察著他的神色，輕聲道。

“去把喈鳳宮的管事叫來。”祐樘面色微沈道。

“是。”沈瓊蓮應罷，又擡眸看他一眼，這才轉身去找薛蕓。

她方才原本就是要來乾清宮見陛下的，只是在乾清門遇到了一臉惶急的喈鳳宮管事薛蕓，她猜想一定是出了什麽大事，便上前詢問。這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是喈鳳宮那位小長公主病危。她當時快速思量一番，當下便代替薛蕓前去跟陛下稟告。

這通稟是真，挾私卻也是真。她心知陛下得知此消息必定親自駕臨喈鳳宮，那麽她代為稟告便有機會跟隨陛下過來。一旦長公主有個好歹，她也能在陛下喪妹之時伴隨左右。

她為人向來心高氣傲，從前最是看不上後宮裏女人們的勾心鬥角，但眼下她的私心越來越重，她不知道自己將來會不會變得和那些女人一樣。

她自認自己足夠聰明，但皇後也不是吃素的。自從兩年半前皇後隨陛下去祭孔回來，她便覺得皇後好像換了個人似的。

陛下身邊美人如織，張家又無任何可讓陛下忌憚之處，這般情形下，陛下卻能獨寵中宮五年而至今聖眷不衰，僅此一點便足可見陛下對皇後用情何其之深，也足可見皇後是怎樣厲害的聰慧女子。

故而，雖然皇後一向平易隨和，但她從沒輕視過皇後。

和皇後搶是不太可能的，但她和綠綺之流是不同的，她終歸有所憑借。

或許，有些事還是要搏一搏，不然恐怕她日後要後悔終生的。

沈瓊蓮想著心事，將薛蕓帶到了陛下面前。陛下看了這位管事一眼，命她將事情前後仔細道來。

薛蕓跪在地上，緩了緩神才小心開口道：“稟陛下，實在是事出突然，並非奴婢有意隱瞞不報……長公主昨日身子只是稍有不適，靜太妃以為不過是孩子家頑劣染了風寒，便只著人熬了姜湯餵長公主喝下。可哪知今早起來，便發現長公主渾身發燙，還直呼腹痛，靜太妃當下便請來了官姥姥。官姥姥給開了個方子，可過了晌午還是拿不下，病癥反而越發重了，眾人這才慌了神兒。靜太妃趕忙差奴婢去請陛下來，讓太醫過來瞧瞧。”

祐樘看了看身後的房門，轉向一旁的何鼎：“太醫進去多久了？”

“啟稟萬歲，有一個時辰了。”何鼎躬身答道。

祐樘面色又沈一分。

他原本是要出宮一趟將漪喬帶回宮的，但乍聞可兒病危，還是即刻趕了過來。

他弟妹眾多，之前先皇在位時宮中又是那般兇險的境況，其實真要論起來，這個年幼的幺妹和他見面的次數都屈指可數，更遑論深厚的兄妹之情了。

但先皇臨終前的那一番舉動和話語，讓他連帶著漸漸放開了心裏一些積壓多年的磈磊，相應的對這些弟妹們也少了從前的芥蒂。

雖說情誼不深，但他還是挺喜愛這個乖巧懂事的小姑娘的。上次綠綺那場風波裏，漪喬來喈鳳宮調查真相，可兒還幫了忙。

無論如何，都希望他這個六皇妹能平安無事。

祐樘看著天邊逐漸西沈的落日，目光逐漸沈凝。

日馎時分，烏金綴空，晚霞初現。

暖金色的夕照輕紗一樣籠了大半個庭院，木芙蓉似乎被日光熏醉了一般，低吟著微微搖動起了花葉，但又好似是害怕驚擾到樹影下那捧卷而眠的女子，即刻又止了動作，只靜靜地用燦若晚霞的芙蓉花去給那抹嬌小身影做陪襯。

從雲府匆匆趕來的墨意，看到的便是這樣的一番場景。

芙蓉美人秋睡圖。

他走上前小心地幫她蓋好身上的毯子，垂眸看著她恬靜的睡顏，唇邊緩緩綻開一抹輕淺的笑，

雪色的寬大衣袖輕輕拂動，修長瑩白的手指一點點靠近她的臉頰。然而就在快要觸及之時，他又硬生生頓住了動作。

他凝望著她睡容的眼眸微微出神，慢慢收回了手。

正猶豫著要不要叫醒她的時候，便見她緩緩睜開了眼睛。

漪喬看清楚站在自己身旁的人，揉著眼睛笑了笑，用略顯含混不清的聲音道：“你回來了。”

仿佛是受了什麽觸動，墨意面上神情瞬間一滯。

這場景，倒似乎有點尋常夫妻的意味。

“……哎，餵！你想什麽呢，怎麽不說話？”

他驀然回神，唇角溢出一絲苦笑，隨即又笑道；“小喬方才說什麽了？”

“我說我明日一早便要回宮了，我原本以為你不回來了，想給你留字來著，”漪喬活動了一下筋骨，坐起身，“今日也不知是怎麽了，書沒看幾頁就昏昏沈沈睡過去了，也可能是我實在不適合讀這樣的書……”

墨意拿起她手裏的書一看：“《鬼谷子》？小喬還喜歡這個？”

“也不是，只是一時新鮮想瞧瞧而已。不過我今日打量了你的書格才知道，原來你涉獵那麽廣，經史子集無所不包，就連話本演義都囊括了，我以為你書房裏都是《周髀算經》、《九章算術》這樣的書呢。”

墨意笑道：“讀書破萬卷，多些積累總是好的。縱然是如《鬼谷子》這樣歷來甚少為人所推崇的書，也有不少妙處，裏面的言談辯論之策於我便很是有些用處……小喬可是身體不適？”

“沒有啊，怎麽了？”

“我看你的臉色似乎有些不對。”

漪喬摸摸自己的臉，故作輕松地笑笑：“是麽？可能是睡的……誒，你和祐樘都好博學，你們這從小到大得讀多少書啊，我都有點自慚形穢了……不過我們接受的教育不一樣，我其實也學了不少，嗯……”

她找到點心理安慰，吃吃地笑笑，繼而又收住了笑，疑惑道：“說到祐樘我想起來了，我總覺得有些奇怪……按照我對他的了解，他早就該來抓我回去才對，怎麽到現在都沒動靜呢……難道是氣過頭了要等我自己去賠罪？好像也不對……”

墨意臉色難看地打斷她道：“小喬為了他把手傷成那樣，何罪之有？”

漪喬訕訕地笑笑：“記得保密。我拿捏著輕重呢，傷口都不是很深……哦對了，雲府那邊的事情你忙完了？”

“嗯……差不多了，只是一個時辰後還要回去支應著祭月和諸般雜事，我趁著這會兒回來看看……小喬不介意的話，我先在此和小喬一起用飯，可好？”

漪喬失笑道：“這本來就是你的地方，你這麽客氣做什麽？不過這可是中秋夜，你身為家主，不應該和族親們聚一聚麽？”

墨意眸光閃爍，淺笑道：“小喬難得出來一趟，自然是小喬這邊要緊。”

酉時一刻。

太醫們一邊擦汗一邊走出房門。候在此處等消息的何鼎問明了情況之後，轉身就要去稟告一直等在偏殿裏的陛下。一個太醫見狀便拉住他道：“再等等，莫讓陛下徒增憂心。若長公主服下這最後一方藥仍舊無濟於事，那就真的是回天乏術了。”

何鼎面露難色，但想想太醫所言也有理，便依言而行。

半個時辰後，服了湯藥的長公主病況仍然毫無起色。何鼎見狀嘆息一聲，轉身去稟告了萬歲。

“朕去看看。”祐樘說著便起身要走。

“陛下，”沈瓊蓮疾走幾步，斟酌一下，“晚膳……還傳麽？尚膳監的人在外面候著。”

祐樘擺擺手：“暫且不傳了。”

沈瓊蓮躬身應了一聲，目送著他的身影消失。

她暗自思量了一下，差了一個宮人去外面給尚膳監的內侍回話，自己則提步跟了上去。

還沒走到寢殿門口，祐樘便聽到了靜太妃低低的嗚咽。他走到門口的時候，便被幾個太醫攔住了：“陛下請止步，長公主之疾……恐會傳染。”

祐樘掃了太醫們一眼：“長公主如今的境況到底如何了？”

“這……”太醫們面面相覷，隨即看到陛下冷下來的臉色，盡皆一抖。其中一個壯著膽子往前走了一步，顫著嗓子道：“回陛下，長公主怕是……怕是熬不過今日了……陛下贖罪，臣等確實已經盡力了……”

“讓開。”

“可是陛下……這裏面……”

祐樘看到病塌上的可兒轉過頭向他這邊看過來，隨即示意隨侍的內侍將太醫們拉開。

“皇兄……”可兒看到向著自己走來的人，虛弱地笑了一下。

靜太妃岳氏正抓著自己女兒的手嗚嗚啜泣，見到來人，本想起身，但她此刻腿腳發軟，竟是一時站不起來。

祐樘嘆息一聲，吩咐旁邊的宮人先把靜太妃扶起來。隨即他回身坐到床邊，淡笑道：“皇兄給可兒診診脈。”

他正要幫她把脈，卻見小姑娘將手臂縮回了錦被裏，然後怯聲道：“可兒怕把病過給皇兄……”

祐樘笑望著她：“不礙事的，”他說著便拿過太醫放在一旁的脈枕，墊在她手腕下面，分別搭三指於她的寸、關、尺三部。

可兒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他，乖巧地不做聲。

待到祐樘把完脈，她怯怯地看著他的神色，正要說話時，突然捂著腹部慘聲呼痛。

靜太妃見狀，剛穩住的情緒又被激上來，掙脫宮人的手一下子撲到自己女兒床邊。

祐樘蹙著眉頭，幫可兒一遍遍擦掉額頭上不斷冒出來的冷汗。眼下她腹痛不止，全身高熱不下，面色陣白陣紅，整個身體都被疼痛折磨得弓成一團。

他方才為她把過脈之後心裏便是一涼。如太醫所言，她如今脈息微弱，已是病入膏肓，回天乏術。若是昨日就及時診治，或許還不至於如此。如今卻是說什麽都晚了。

“皇兄……我是不是快死了……”可兒稍稍緩過來一些，啞著嗓子道。

祐樘鮮見地一時語塞。片刻之後，才勉強笑道：“可兒不要胡思亂想，安心養病。”

小姑娘看了看他身後，猶豫著輕聲問道：“皇嫂呢？皇嫂來了麽？”

她見他不說話，疑惑道：“皇兄為何不說話？”

“你皇嫂……剛剛喪父，在宮外陪伴母親和胞弟，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可兒輕應一聲，小臉上難掩失望：“我以為皇嫂和皇兄一起來的……”她覆又低低喃喃道：“我挺想念皇嫂的……不過皇嫂的爹爹剛剛過世，皇嫂應該很傷心，她的娘親和弟弟肯定也很傷心……那就讓皇嫂多陪陪他們好了……”

“可兒這麽喜歡你皇嫂？”祐樘溫柔笑道。

小姑娘眼睛一亮，咧嘴笑道：“當然了！皇嫂人長得好看又特別和善，還知道好些新奇的東西，不像他們……母妃只知道誦經念佛，下人們也只會悶頭做事，平日裏都沒人陪可兒說話……不過還好，皇嫂把羞羞給了我……那卷毛狗被皇嫂訓練過，還能看懂人的手勢呢……”

祐樘笑笑，輕聲道：“那皇兄呢？”

“皇兄……我說了皇兄不要生氣……我以前一直有些怕皇兄，雖然皇兄沒有兇過我……不過今日我發現其實皇兄沒有那麽可怕……”她看著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聲音虛弱斷續。

她還要再說什麽，突然又捂著腹部疼得冷汗涔涔。靜太妃看到她白得嚇人的嘴唇，驚得魂飛魄散，一把摟住女兒，淚如雨下：“我苦命的孩兒，你可不能撇下母妃啊……”

祐樘看著這樣的情景，一時間眸光幽暗。

他之前兩次經歷至親的亡故，能深切體會個中痛楚。

看著已經慘無人色的可兒，雖然明知道如今做什麽都無濟於事，但他還是吩咐宮人們再去煎一副藥。

可兒拍了拍靜太妃的手臂，虛弱地道：“母妃不哭……母妃平日裏總是苦著臉，我都很少看到母妃笑呢……”

靜太妃將女兒樓得更緊，此刻已經泣不成聲。

“皇兄，”她被母親抱在懷裏，磚頭看向祐樘，“我就要死了對不對……那我是不是永遠見不到皇嫂了……”

“你很想見你皇嫂？”他突然問道。

可兒努力笑了笑，緩緩點了點頭。

他眸光深幽，認真道：“可兒撐住，我去叫你皇嫂來。”

他又看了自己這個小妹一眼，轉身便往快步出了寢殿。

一直守在門外的沈瓊蓮見陛下突然大步流星地出來，神色又有些不對勁，連忙一路追了上去。

祐樘一邊走一邊想著怎麽最快地將漪喬帶回來，正思量間，驟然聽到靜太妃淒厲的嘶喊從身後的寢殿裏傳來。

他的腳步猛地頓住。

一個內侍小跑著趕上他，一走近便跪下來顫聲道：“啟稟萬歲，長公主她……薨了……”

戌時將近。

此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夜色浸染。

漪喬望著東方的天際，心中默默祈禱。

希望今晚一切順利。

她神不守舍地坐回桌旁，擡頭看到墨意推給她兩個大果盤。看著裏面一應俱全的時令水果，她不由笑道：“不會都是給我的吧？我可吃不完。”

“小喬撿著愛吃的拿便是，這些都是新鮮的。不知道小喬喜歡吃什麽果子，便每樣都來了點。對了，我還準備了各色月餅。”

“呃，不用了，我方才已經吃飽了……”

“中秋不吃月餅怎麽行，”墨意笑看著她，“方才的飯菜可還合胃口？那兩個廚子是我從江淮帶回來的。我發現小喬偏愛南方的菜肴和點心，特意將他們調來的。”

聞言，漪喬不禁有些怔忡。

她其實是南方人，雖然並不挑剔，但終歸還是更喜歡南方的食物。沒想到他竟細心至此。

只是墨意這句話，倒是讓她起了思鄉念親之情。

自己這輩子再難見到至親好友了。

“小喬想什麽呢？快吃瓜果，”墨意又將果盤往她這邊推了推，“這裏面還有南方的甘蕉、柚子、菱角，都是日夜兼程從南方運過來的。我之前在江淮之時，見南方人中秋常吃這些。”

漪喬靜靜地看著他，緘默不語。

良久，她才緩緩出聲：“我利用空閑寫了一些東西，主要是關於算學的推演和例證的。因為是隨想隨寫，所以比較雜亂。等我回宮後整理一下交給你。希望，對你著書有幫助。”

墨意深深地凝望著她，頷首道：“好。”

漪喬在心裏重重一嘆，想起了另一件事。

“其實我真的覺得有些不對勁，”她微微蹙眉，“為什麽他那邊一點動靜都沒有？會不會是出了什麽事？”

“小喬莫要多想，”墨意嘆息一聲起身走到她面前，“我還備下了偶像、月光紙和一應供品，小喬待會兒要不要拜月祭月？”

漪喬想了想，點頭道：“也好。”

祭拜一下月亮，希望今晚能讓她得償所願。

只是去年的這個時候，她還懷著八個月的身孕，上一次祭月已經是前年的事情了。

賞月、拜月、祭月、彼此饋贈瓜果月餅，是明代中秋的主要習俗風尚。只是俗語有雲“男不拜月，女不祭竈”，男子是不叩拜月亮的，故而拜月主要是女子的事情。但祭月，卻多半是闔家一起的。

戌時正。

沈瓊蓮一邊亦步亦趨地跟著，一邊時不時望向前面緩步而行的人，揣度著他此刻在想些什麽。

方才長公主薨了之後，周太皇太後也聞訊趕來了。原本是想趁著中秋，晚上擺個家宴聚一聚，結果居然遇上這樣的事，她老人家來時懷裏還抱著小太子。

太皇太後看著喈鳳宮裏的慘狀，也掉了些淚。她嘆息一陣，想拉著陛下先去吃些東西，但陛下說他心緒不佳沒胃口，讓她老人家先回清寧宮。周太皇太後這個中秋過得頗為堵心，臉色很是難看。許是心裏煩躁沒處撒氣，就數落起了皇後，說皇後不知輕重，中秋節居然也在娘家待著，即使是剛剛喪父，也做得太過了雲雲。

陛下原本一直緘默，似乎是在想著什麽事。後來面上漸現不耐之色，打住了太皇太後的話。隨即陛下抱過太子便要回乾清宮。太皇太後卻是不肯，將太子又搶了過去，說他們都不陪她便罷了，難道自己的寶貝曾孫還不能陪著她。

陛下並未堅持，讓太皇太後把小太子抱回清寧宮了，

隨後，陛下傳令內閣擬旨，追封靜太妃之女，皇第六妹為仙游公主，喪葬禮儀按照皇第四妹長泰公主的先例操辦。

仙游仙游，沈瓊蓮默默念著這個封號，暗嘆這其中倒是藏著幾分陛下對這個幺妹的憐惜。

“時辰不早了，沈學士先回吧。”祐樘一邊不疾不徐地往前走，一邊道。

沈瓊蓮試探著問道：“陛下可是要回乾清宮？”

“心緒不寧，四處走走。”

沈瓊蓮笑道：“若陛下不嫌臣礙眼，臣願和陛下同路。”

“你都不知道朕要去哪，怎言同路？”

沈瓊蓮嘆笑道：“臣回去也無甚要緊事，不如幫陛下解郁一二。”

“解郁？那你倒是說說，朕郁從何來？”

“臣……不知。”

沈瓊蓮見陛下不說話，目光追隨著他繼續道：“但，解郁卻未必要知曉郁從何來，”

祐樘慢慢停下腳步，回頭看她一眼，一派若有所思的神色。

沈瓊蓮心裏緊了一緊，捉摸不透陛下那樣的神情是什麽意思。

“沈學士認為，朕是怎樣的人？”又走了幾步，祐樘突然出聲問道。

陛下沒有再催她離開，那麽就是默許她跟著了？但是忽然這般發問又是為哪般？一時間，沈瓊蓮心裏又是竊喜又是疑惑。

祐樘見她遲遲不開口，補充道：“不必顧慮，但說無妨。”

沈瓊蓮想了想道：“陛下是無可挑剔的聖君，學富五車的雅士。修齊治平，樣樣出挑。”

“這樣的恭維話可不像是沈學士說出來的。”

“臣所言，確乃心中所想。”

祐樘極目遠視，似乎是要透過重重宮墻去看某個人：“朕真有這般好？”

“陛下的好不可一言蔽之。”

祐樘並未收回遠眺的目光，也不知想到了什麽，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那沈學士覺得，太皇太後方才指責皇後的話，有理否？”

沈瓊蓮一楞：“臣不敢妄議。”

她見陛下又是半晌不語，猶豫著道：“陛下要不先去用些瓜果月經？臣聽聞，陛下晌午時便沒有用膳。仙游公主一事，還望陛下寬心，節哀順變。”

“朕一個人吃月餅有什麽意思，連長哥兒都在皇祖母那裏，”祐樘笑得黯然，“可兒其實和朕幼年時有些像……朕方才在喈鳳宮裏想了很多。人活一世，終是不易。”

沈瓊蓮微微垂首，輕聲道：“‘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

“這話甚為精妙，只是蘇子的這份暢達不是每個人都能有的，”祐樘負手望著已經升高的月亮，“沈學士今晚不拜月麽？若朕沒記錯的話，沈學士是浙江人？”

沈瓊蓮垂眸笑道：“是的，臣是浙江湖州府烏程縣人。臣已經設好了供案，回去便可做祭拜。”

祐樘望月望得專註，好似在凝視某個人：“南方的水土養人。”

沈瓊蓮怔忡地看著他，竭力壓抑下澎湃的心潮，又仔細地端量陛下的神色，卻發現他似乎是在對著月亮出神。

她頓時感到一陣失望。

他在想誰？皇後？

傳聞皇後是金氏夢月而生的，但皇後乃河北興濟人，陛下這句話怎會和皇後有幹系。

那麽是……紀太後？紀太後是廣西人。

可又不太像……

她正恍神間，突然又聽陛下問道：“沈學士可是住在乾東五所那邊？”

白日間的晴好，夜間得以繼續。

今年中秋的月亮似乎格外明亮，才剛到亥時便將整個庭院照得亮如白晝。

漪喬望著灑得到處都是的白霜一樣的月輝，一顆心似乎也被寒霜覆著似的。

今晚若還是不成功，她只能另謀他法。但若是成功了，她看到什麽不能接受的結果，以後的日子可怎麽過？

這未知的浩劫似乎更為可怕。

她隱約記得歷史上的朱厚照大約是在十四五歲左右登基的，那麽弘治朝起碼持續了十幾年。

這樣想著，她才稍稍松了口氣。

她擡頭凝望著蒼穹之上清亮的冰輪，默默祈禱今晚一切順利。

亥時一刻。

都道聖意難測，沈瓊蓮自認並非愚笨之人，但眼下也是猜不透面前的九五之尊如今的心思。

陛下方才那句話一出，別說她的心一下子激跳到了嗓子眼，就連隨駕的幾個內侍也是驚得齊齊擡起了頭。

可她轉念一想，如果陛下是要她侍寢，也不會親自跑到她的住處，直接讓她跟去乾清宮便是了，如此繞圈子就說不通了。

眾人正驚疑不定間，便聽陛下繼續道；“朕想去宮後苑轉轉，但又想問沈學士一些問題，只是眼下太晚了，不好耽擱沈學士拜月。正巧從此處往宮後苑可以順道經過乾東五所那邊，到時沈學士先回去便是。”

內侍們皆是一臉恍然。

陛下獨寵中宮那麽久，怎會突然臨-幸他人。只是方才他們原本以為這位沈尚儀會是個例外，畢竟這女子才貌雙全，陛下似乎又甚為看重她。但如今看來，今夜依然沒有變數。

何鼎暗自嘆氣，心道陛下何時才能召幸其他女子，把後宮充實起來。

沈瓊蓮極力掩飾掉自己的失落，笑著謝過聖心體恤。

她原本以為陛下要問關乎朝政的問題，沒想到陛下問的居然全是她家鄉的風俗人情。

雖然仍舊不明白陛下的用意何在，但她方才沈郁下去的心境又轉好了一些。只是中秋之夜說起千裏之遙的家鄉，她的神情間倒是難掩黯然。

“南方中秋祭月供的是柚子、芋頭、柿子、菱角、花生、藕這些？”

“是的陛下。”

“不曉得五百多年後還是否留存著祭月的風習。”祐樘思索著低聲道。

沈瓊蓮一楞：“陛下？”

“沈學士繼續講吧。”祐樘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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