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負手前行。

他原本便因為漪喬中秋未歸心情郁郁，隨後又遇可兒猝薨，他心裏更覺壓抑沈悶。他知道漪喬一定有不得不滯留在宮外的理由，但這一日下來他還是有些生她的氣。尤其，一想到她中秋節沒準兒是和另一個男人一起度過的，他心裏更是止不住地窩火。

雖然他確實是相信漪喬的，但一想到她正和一個原本便愛慕她的男子呆在一起，他就醋意大盛。

他本來是要出宮一趟把她抓回來的，但可兒的事情讓他沒了心情。隨後長哥兒又被皇祖母抱去了清寧宮，他連抱著兒子一起賞月都不能夠了。橫豎都是他寂寂一人，這下子他更不想回乾清宮了。

不過，雖然生著她的氣，但他滿心惦念的仍舊是她。想到自己都如此在意中秋的團聚，她又何嘗不是？每逢佳節倍思親，她的親人可是和她隔著不可逾越的鴻溝，永生不得相見。而這些，都是為了他。思及此，他心裏的氣便消了不少。

她很少說起自己的家鄉，他只是在她的只言片語裏得知她其實生在南方。她還開玩笑說，南北方的方言差別很大，如果她說夢話，估計用的也是家鄉話，他一定聽不懂。

他知道她其實對自己的親人和故裏有著極深的眷戀，她為他做出的犧牲恐怕是不可想象的，怕是有些隱情她都沒告訴他。只是她從來不說，他也默契地不曾提起。但嘴上不說，感動卻是時刻在心的。

他從不主動提起她的家鄉是怕她傷懷，但方才突然想多知道一些她家鄉的事情。正巧沈瓊蓮也是南方人，可以多從她這裏打聽一下。

明日，喬兒會回來的吧？他心裏冒出這句話，隨即又想，諒她也不敢再食言一次。

他一路邊想邊問，走到沈瓊蓮的住處便花了半個多時辰。他看著前面宮燈點點的一片大宮婢住處，遠遠地便停了下來。沈瓊蓮見他停下步子，神色莫名地看他一眼，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又低下了頭。他想著自己的心事，和沈瓊蓮客氣別過，便轉身朝著宮後苑而去。

望著陛下遠去的方向，沈瓊蓮一陣出神。

她低頭看向自己身上精工細制的柳黃色宮裝，凝視著流動其上的皎白月色，靜默片刻後，苦笑連連。

這身衣裳是她從陛下平日的賞賜裏精心挑選出來的。

陛下曾說她平日裏穿著偏於素淡了，雖然她知道陛下或許只是隨口一說，但還是認真記下了。她隨後便留心了一下皇後的著裝，發現皇後雖也喜素雅的色澤，但似乎更偏好明媚妍麗的穿戴。自此以後，她的衣著便有意無意地循著這個方向靠攏。倒不是她想刻意效仿皇後，她只是忖著陛下如此寵愛皇後，想來也是喜歡這個調子的。

於是今日中秋，她特意選了這身俏麗鮮妍的柳黃色宮裝。

她擡頭望月，伸出一只手在虛空裏緩緩抓握。

她突然覺得那個高踞九五的男人就好似這夜空中的玉輪，清貴高華，如水溫柔，但真正想觸手靠近時，只會抓個空，唯留冷冽的月輝灌澆一身。

可她仍舊不想離去，不甘離去。

她入宮伊始就被陛下賞識授了女學士，隨後短短兩年內一升再升，從女秀才被拔擢為尚儀，陛下更是在她還是司籍時便讓她隨侍禦前。如此優待，足見陛下是十分欣賞她的。

想到這些，沈瓊蓮又是一笑。

並非全然無望的。她不能退。

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她轉身回了自己的居所。

子時正。

墨意看著榻上神情懨懨的人，輕蹙眉頭道：“小喬若是倦了便先歇一會兒，到了時辰我自會叫醒你。”

漪喬按按額頭，擺了擺手：“我怕耽誤事，還是守著穩妥些。”

“我之前便覺你的臉色不對，你還撐著說沒事，”墨意擔憂地望著她，“小憩一下無妨的，不是還有半個時辰呢麽？”

“我怕我起不來……”漪喬說著便使勁甩了甩頭，突然站起身就往外走。

墨意下意識地拉住她：“你去哪？”

漪喬笑道：“用冷水洗把臉，清醒清醒。”

中夜將盡，子醜將交。

空蕩沈寂的廳堂內，奇楠香靜靜焚燒繚繞。

墨意神色凝重地負手立於窗前。

他和漪喬用完飯後，又說了會兒話才離開。處理完雲府那邊的事宜之後，便又匆匆趕了回來。

原本他以為這個中秋註定過得落寞，不曾想漪喬延遲了歸期。想到可以和她一起過這個團圓節，他心中就止不住一陣欣喜。

他倒是想一整天都呆在這裏，但奈何脫不開身，於是緊鑼密鼓的忙完祭月諸事，他終於在夜禁前趕回了除非居，為的就是多和她呆一會兒。

他知道漪喬如今做的事於她而言重要非常，故而雖然甚是心疼她，但他這次沒有再做阻攔。

不能阻止，便只能等待。

醜時至！

淺眠中的祐樘突然睜開了眼睛。

他猛地從床上坐起，眸光不住閃爍，面上極其罕有地顯現出驚疑不定之色。

稍稍定神，他長身立在床前的足踏上，轉首望向窗外，眼眸中閃過一抹迷惘。

須臾的驚詫茫然之後，他的眸光一點點沈下去。

醜時三刻。

墨意看著一旁的滴漏，眉頭微擰。

將近半個時辰過去了，漪喬還沒回來。他有些心緒不寧。

醜時正。

又等了一刻的墨意終於沈不住氣，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今夜的月光明亮得近乎詭異，縱然是不提燈也完全不妨礙視物。

墨意一路繞拐穿行，來到了昨晚找到漪喬的後院。

繞過照壁，他正欲喚漪喬，然而擡頭定睛一看，頓時驚得面色一變。

月落日出，中秋次日的皇宮早早地便忙碌了起來。

葉蓁得知皇後今日回宮的消息，一早起來便安排乾清宮的宮人們仔細準備著。陛下上早朝前還特意囑咐她傳話尚膳監，午膳多備些皇後素日裏愛吃的菜肴，

她終於松了口氣，暗道娘娘可算是要回了。

然而一直等到晌午，午膳都涼了卻還是不見皇後。

陛下一直抱著小太子，靜靜地坐在桌前看著殿門口的方向。最後午時都過了，陛下才揮手示意宮人們把午膳撤掉。

葉蓁暗中瞧了一眼陛下的臉色，又即刻垂下了頭。

殿內眾人大氣都不敢出，直到陛下起駕前往左順門而去，才松口氣。

爾嵐見乾清宮眾人都在各司其職，悄悄拉葉蓁到角落處，一臉憂色地道：“葉姑姑，你說皇後娘娘為何還未歸來？”

“許是有事耽擱了，再等等吧。”

爾嵐皺眉道：“娘娘都出宮快七日了，想來喪父之痛也緩得差不多了，還是快些回來的好，莫要給一些不安分的鉆了空子。”

葉蓁聽出她話裏有話，轉目看她：“何出此言？”

“葉姑姑難道沒有聽說？如今整個乾清宮私底下都傳遍了，”爾嵐左右看看，壓低聲音，“陛下昨晚從喈鳳宮出來之後，去了沈尚儀的住處，子時才回的乾清宮。”

葉蓁面色一沈：“是哪個嚼舌頭根子？”

爾嵐嘆息道：“但願是訛傳。若果真有其事，被娘娘知道了，怕是不妙。”

“縱然是真的，也並不表明陛下臨-幸了沈尚儀，”葉蓁頓了一下，“一承天眷，次日便要報名謝恩，內廷即以異禮待之。若沈尚儀真的得了陛下的恩澤，為何至今年都未曾聽得什麽動靜？陛下也未做任何封賜。”

爾嵐點頭：“我也想到了這些，只是，萬一是陛下怕帝後失和，有意要瞞著娘娘呢？”

葉蓁思忖片刻，正色道：“無論真假，此事不準再傳。你且差人暗中去乾東五所那裏查查，看陛下昨晚到底是否滯留過。我再去問問陛下身邊那幾個公公，看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希望能在娘娘回宮前查出個結果，也好早作準備。”

爾嵐笑道：“又不是活膩味了，我哪敢隨便傳這種事。我來告訴葉姑姑也是想姑姑拿個主意。娘娘平日裏待我們不薄，我們理應為娘娘分憂。”

葉蓁嘆了口氣：“後宮從來都是是非之地，日後娘娘怕是要多多提防著點。”

爾嵐又和葉蓁細細計較了一番，正要分頭動作，忽聽外間內侍宮人們跪地行禮的動靜。

二人對望一眼，來不及說什麽，便齊齊朝著殿門口行大禮道：“參見皇後娘娘，娘娘千歲千千歲。”

午後的日光輕煙一樣逸散進來，籠在來人的雙鳳翊龍冠上，映出對襟廣袖的纻絲大衫一片華麗的明黃。襯著那明艷絕俗的容顏，倒是顯出一分飄渺的意味來。

漪喬見葉蓁和爾嵐看到她俱是一楞，知道自己此刻氣色一定很不好。她如今走路都有點打飄，還是在宮人的攙扶下才坐到了軟榻上。

她問起長哥兒，知道他被乳母抱去睡覺了。又聽爾嵐講了方才午膳的事，她不由無奈一笑：“陛下怕是真惱了……罷了，陛下一會兒又要在文華穿殿聽先生們日講，就暫且不去打攪了。本宮如今乏得很，先去歇息片刻。若陛下回來，你們記得叫醒本宮。”

其實祐樘不在乾清宮，她反而松了口氣。她不想讓他看到她此刻憔悴的樣子。

漪喬如今疲倦已極，縱然是滿腹心事，但還是很快就沈沈睡去。

見皇後睡下，爾嵐和一眾宮人才躬身退出。

葉蓁將爾嵐拉到僻靜處，沈著臉道：“現下事情棘手了。原本想暗中查問一番，如今是不能了。娘娘若不在宮中，查探起來還能隨意尋個由頭，眼下娘娘回宮了，若我們私自動作，少不得令人疑心是娘娘指使的，回頭傳到陛下耳朵裏不妙不說，將來不管沈尚儀被寵幸一事是真是假，對娘娘都不利。”

爾嵐嘆道：“是啊，若陛下確是刻意掩蓋，一旦鬧大了，娘娘就難辦了，說不得還便宜了那沈尚儀；若此事子虛烏有，娘娘怕會落得個小肚雞腸的名頭。”

葉蓁搖搖頭：“罷了罷了，看嚴其他人的嘴，此事暫且莫要讓娘娘知曉。不過娘娘一回宮，聖心一悅，這乾清宮裏大小奴婢們的日子就好過多了。只要有娘娘在，什麽都好說。”

爾嵐笑著點點頭，隨即想起陛下方才走之前的神情，面上又浮起一派憂色。

從初十到十六，這近七日間，乾清宮的下人們日子不好過，漪喬的日子也好過不到哪裏去。

她這幾日可謂身心俱疲，手上的傷倒還是小事，關鍵是心累。

她今日是臨近午時才醒過來的。睜開眼便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墨意正接過婢女手中的藥碗小心放在窗前的矮幾上。

他見她醒來先是松了口氣，隨即沈著臉道：“昨晚我久等不見你回，不放心出去找你，這才發現你竟昏倒在了地上。方才大夫說你原本就已經染了風寒，又不小心休養，加之不知因為何故，元氣損耗頗大，如今身子虛得很。你今日就不要回去了，先好生歇著。至於他那邊，我去周旋。”

漪喬強撐著坐起身，連連搖頭：“不行不行，我今日必須回去了，不然婁子捅大了。”

“你不要命了麽！你這樣子怎麽回去，”墨意冷著臉按住她，隨即擡手探了探她的額頭，“還好，高熱退了不少——躺下，我囑咐廚子給你做了些吃的，即刻就送來了。”

漪喬坐著不動，片刻後，方才緩緩開口：“我出來時間太長了，如今要辦的事情，也算是已了……該回了。況且，回去之後也可以休息，你不必擔心，我身體底子好，沒事的。”她說著便朝他笑了笑。

“縱然再好也經不起你這麽折騰。”

漪喬活動了一下，發現自己身上確實沒什麽力氣，想想也不急在這一時，吃了飯稍作休息再回去也好。她見墨意面色沈沈，知道他是擔心她，於是笑道：“我再在你這裏蹭一頓飯好了，回頭把夥食費和住宿費給你送來。你氣色也不好，連熬兩天夜。等會兒你也去休息一下吧。”

“夥食費和住宿費？”

“是啊，”漪喬微微一笑，“就是我寫的那些東西啊。我爭取多寫點，你也爭取早點著成巨作。”

墨意想來知道她去意已決，此刻不過是故作輕松安他的心，只能無奈地看著她，幽幽一嘆。

漪喬從昏迷中醒來後，沒怎麽休息便回了宮，實則仍舊極為疲倦，一回來便撐不住了，還好祐樘不在乾清宮。

她這一覺睡得很沈，直睡到烏金西斜才悠悠醒轉。

她醒來時有一瞬的迷蒙混沌，隨即意識到自己已經回宮了。她發了會兒呆，手指無意間一動才想起自己手上還有傷。為了不引起註意，她特地在回宮前把手上包紮的布條撤了下來。如今傷口又要裂開，十指連心，疼得她一陣抽氣。

她出宮前就已經做好了全盤計劃，一早就備好了傷藥。那藥是她費心選了好久的，其味帶著淡淡的清香，和熏香的香味有點接近，並且藥效極快。她只要撐上兩三日不被祐樘發現，這傷基本就可以瞞過去了。

漪喬上好藥，輕舒了口氣。

她喚來爾嵐一問，才知道祐樘還沒回乾清宮。

“什麽時辰了？”她望著窗外的霞光問道。

“回娘娘的話，即刻酉時二刻了。”

漪喬一楞：“這麽晚了？”

爾嵐踟躕著問：“娘娘可要傳膳？”

“不了，本宮去一趟文華殿，”她說著又突然反應過來，“對了，陛下如今還在文華殿麽？”

爾嵐遲疑一下，答道：“聽聞……日講完後，陛下便去了西苑。”

“西苑？”

漪喬思量一下，吩咐爾嵐去拿一件披風來。

西苑便是北、中、南三海，在紫禁城的西側，是數代王朝的皇家禦園，到如今的明代中期，已經修葺擴建得頗具規模。

這片占地廣闊的禦園建制多樣，華美恢弘，宛若仙境，主要供天子騎射、游賞，炎夏也可作避暑之所。只是祐樘政事纏身，並不常去。

他應該不會不知道她回宮的消息，但眼下不但沒回乾清宮，反而去了西苑。

漪喬嘆息一聲，緊了緊身上的披風。

她又不禁想起昨晚看到的東西。

或許是上天憐她辛苦，這次她終於看到了她一直想看的所謂天機，不過看的並不完全。

她現在才知道，原來這法子如此兇險。她當時只覺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包覆住，不斷施壓下來的剛猛力道仿佛要將她的魂魄都撕扯成齏粉似的。她自認意志尚算堅韌，但在這樣酷烈的折磨下，也只看到了他駕崩的年份和月份，想要繼續往下看具體日期的時候，她已經虛耗到了極點，眼前一黑就昏了過去。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們真的是半生緣，這一點和她當初看到青霜道長的提示後參悟的一樣。

她如今確切知道，歷史上的明孝宗崩於弘治十八年的五月，算起來時年虛齡不過三十六。只是不知道到底是那一年五月的哪一天，也不知道駕崩的原因是什麽。

他們十八歲成親，他將要在三十六歲時離她而去。而她和他同歲。這一切，不知道是否巧合。

漪喬想一想便覺得身上一陣冰冷、她的目光忽然一銳，拳頭狠狠攥緊。

她不要這樣的結果！

歷史記載是死的，人卻是活的，她現在活在活生生的歷史之中，未來握在她手裏。如今不過弘治五年，她一定可以改變些什麽，一定。

漪喬深吸口氣，暫且壓下這些紛亂的思緒。

紫禁城太大，她從中軸線上的乾清宮趕往外圍的西苑，雖是一路匆匆，趕到時也已經快要酉時正了。詢問之下得知他居然去了北海北岸西邊的太素殿，漪喬重重嘆氣，認命地往太素殿去。

作者有話要說： 原本早幾天就可以更的……但是中間電腦壞了……QAQ

提前跟大家說一聲元旦快樂~(≧▽≦)/

下面來解釋一些問題，方便大家閱讀~

1.可兒第一次出現在145章，是陛下最小的妹妹，死後被追封為仙游公主。

2.醜時指淩晨1-3點這個時間段，醜時正就是淩晨兩點，其他時辰都是如此計算。一刻約等於15分鐘。

日馎——即為晡時，下午3-5點。

中夜、宵分——二者意思相同，均指子時，即夜裏11點到次日淩晨1點這個時間段。

3.官姥姥一詞在前文的作者有話裏解釋過，這裏為了方便大家再貼一下。官姥姥即為宮中人對女醫的稱呼。宮廷會從民間挑選醫婆或女醫為宮中女子看病，而診病的對象除了後妃之外也包括宮人。《稗說》中記載道：保母外又有女醫一項，宮中呼為官姥姥，其人皆四五旬，讀方書、醫藥、脈理，承應諸宮院，無大小貴賤悉令治療。

4.沈姑娘“逝者如斯……”那幾句出自蘇軾的《赤壁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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