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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3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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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什麽好害怕的呢?再者,從背後影兒望去,那提鳥籠子的大胖子少說有彭師父兩個寬,孫小六之所以直把他認作彭師父,不過是因為長期過度的恐懼,和一只也許看來有幾分相像的破鳥籠子。如此說來,倘若我沒有辦法克服孫小六的恐懼,就只能像個縮頭龜一樣窩巴在這又矮又小的滑梯底下,憋著尿、忍著異味,且不知要磨耗多久。但是,如果能使孫小六鎮靜下來,勇敢起來,憑那個豬八戒,和他身邊那兩個老得像癆病鬼似的瘦子,外帶這提鳥籠的大胖子,應該都不是孫小六的對手。於是我假意探了探頭,仔細朝那樹底下覷了一眼,道:“那不過就是個死胖子,根本不是彭師父。”

“不可能——師父的鳥籠我認得,它也從來不離手的。你再看清楚張哥。”

這一回我只好微微側出一只眼睛寬的臉,忽然想到個詭主意,於是一邊看去、一邊狠聲吼了句:“岳子鵬!”

在吼那一嗓子之前,我並未縝密地盤算過,那樣吼了之後會有什麽後果?一個簡單的假設是,彭師父並不是像紅蓮所說的“就是岳子鵬”,而樹下那胖子也不是彭師父。那麽,對眼前那幾個人來說,那一聲吼只如大街上傳來的小販叫賣吆喝,或者一陣即令尖銳刺耳卻距離遙遠的緊急煞車,入耳可以毫無意義。再者,如果樹下那胖子就是彭師父,而彭師父不是岳子鵬,則照說也不該引起什麽反應。甚至可以這麽說,我吼那麽一聲,原本並未期待對方會如何;然而,奇怪的事發生了——

樹下所有的人都微微變動了一下原來的姿勢,且停止了先前的對話,但是也只兩三秒鐘(甚至還不到)之久。大胖子並沒有回頭,倒是豬八戒和另外兩個已經老得不像話的瘦皮猴看來力持鎮定地輕輕移轉視線——可以看得出他們之間有著非常熟巧的默契,他們的視線雖只一掃瞥過,但是方圓三百六十度覆蓋無遺。只不過我側身角度太低,吼得又突然而急促,沒有暴露出確切的位置。就在那麽掃視一遍之後,他們居然一語不發地朝豬八戒身後的方向開步走去。換言之,大胖子邁步徑往前行、兩個瘦皮猴分別朝左右轉去、豬八戒則扭頭疾走,四個人始終沒有回過頭來。

孫小六這時伏耳貼地,猛地一怔,笑了笑,道:“怎麽走了?張哥,你會念咒?你剛念什麽?”

我一把把他推開幾尺,道:“不只你會些邪門外道的玩意兒,你張哥也不是省油的燈我告訴你!走。”

“去哪裏?”

“去哪裏?”我站起身,拍拍灰土塵埃,道,“去洗幹凈你這一身酸皮臭肉。”

我們離家並不遠,可是我不認為回家是安全的——起碼還有一個把我的生辰八字都弄得一清二楚的豬八戒就在附近——至於這個“天遁陣”就算還頂用,我也不想再待在裏面發黴了。此外,我私心還有一個絕大的疑惑懸而未解:樹下那胖子和彭師父,乃至於岳子鵬,究竟有什麽牽扯?不明白這一點,比一個星期沒洗澡還要叫人不舒服。於是我扯起孫小六的袖子,以一種近乎威脅的語氣,咬牙切齒地對他說:“你不跟我來,萬一在外頭東晃西晃,真碰到彭師父的話少不得要挨一頭臭打。還不如隨我走一遭呢。”

“張哥你要去哪裏?”孫小六有些猶豫,肘子往後扯了兩扯。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說。

我們在那個已經破相的天遁陣裏又磨蹭了不知多久,直到孫小六終於鼓足勇氣,才瞻前顧後地離開青年公園,來到彭師父和彭師母的家,也是我們全村小孩子總會來受一陣子訓、挨一陣子打,可什麽也學不成,最後只能蹲個馬步的武術館。從後門溜進去,就是洗澡間。平時附近人家的男孩兒們經常不打招呼,自行從紗門外把扣鉤撬開,拉上簾子,開了水龍頭就能洗澡。彭師父、彭師母向例不聞問,因為自來水不值什麽錢,耐得住用冷水來洗澡的多半也不怕誰窺看,是以這洗澡間成年價人滿為患。練拳的洗澡是正理、不練拳的也常冒進來攪和——據說是為了給自己家裏省幾文水費。總之,你要是在路上遇見什麽人脖子上掛了條毛巾,就準是武術館蹭澡洗的渾蛋,錯不了。

所以這個占地很有幾坪大的洗澡間成為我成長歲月中不可或缺的一個記憶場景——長年濕滑而倒映著慘白日光燈管如蠶蛆蠕動的水泥地面、時刻揮之不去滲人心脾的美琪牌藥皂氣味從排水口蒸騰而上直達沒有天花板的屋頂托架、向西向南開了兩扇小小方形氣窗透進來的天光之中飛舞著無以數計的浮塵,以至於縱橫盤走於墻沿和梁柱之間到處殷出水漬鐵銹的自來水明管,它們屬於我的十三歲到十八歲之間、當時看來了無生氣且窒人欲死的抑郁青春,算是在家和學校之間勉強可以供人短暫盤桓的避難所,意味著其實令人無所遁逃於天地之間的巨大命運覆蓋之下一個小小的喘息角落。我的幾十個師兄和幾十個師弟都在這裏學會抽煙、說臟話、褪下包皮、討論如何在初夜時避免被女人那兩片陰唇夾傷或夾斷的技巧。

在這個洗澡間裏進出的不下數十百人,倘若以人次計算可能不下幾萬次,大夥兒共同用掉的水可以註滿好幾座游泳池,洗掉的汙泥爛垢應該種得活彭師母前院的好幾畦菜蔬。可是一旦過了某個年齡、或者說過了某個階段,所謂的師兄弟們在街頭巷尾或者更遠的外地不期而遇之際,沒有誰會提起這個地方——即使我們偶爾還想到“越活越回去大俠”和他越活越回去的老伴兒,話題也總是在彭師父不許人露功夫上打個轉悠,停止在“其實他什麽也沒教給咱們”的老詞兒上。在和孫小六分別站在那兩管灰鐵皮蓮蓬頭底下沖著冷水的時候,二十五歲的我第一次覺得:我們大概全都遺忘了這個地方。在匆忙逃離青青期而不暇回顧的時刻,我們仍像一群玩著捉迷藏的孩子,在短暫到不及一瞬之間背棄了那曾經蔽匿了我們不止片刻的小小角落。

“多久沒回來了?”我感慨地跟自己這麽說,又打了一遍美琪藥皂,“有七八年不止了罷?”

“我還好。”孫小六冒出這麽一句來。

“什麽?”我瞥了他一眼——這小子的的確確可以說已經長得很大了。令人驚訝得有些陌生。

“我常回來洗澡的,其實。”孫小六閉著眼沖水,準準地把一塊藥皂隔空一尺撂回那個老式的塑膠網碟裏去,微笑著繼續說道,“張哥你剛說過,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道理我太清楚了:師父從不到這裏來,我知道的。”

“你是說就連你‘不見了’的時候其實也常回來洗澡?”

“當然。”孫小六勉強從水簾裏睜開一只眼,仿佛非常迷惑地盯著我,道,“不然叫我去哪裏洗?那些把我搞去學手藝的爺爺都上上海澡堂,我不成——澡堂多臭你知道嗎張哥?你一進去就好像泡在臭豆腐缸裏,埋在一百萬只香港腳底下。還是回來洗好,回來洗如果趕巧了師父不在家,還有故事可以聽。”

“故事?”我也從水簾裏朝他瞇著眼望去。

“對啊!”孫小六關了他的水龍頭,渾身的肌肉看似不經意地朝四面八方一隆挺,登時百千億萬個毛孔裏噴湧出一片白霧也似的蒸汽,蒸汽散處,他身上的水也幹了。他一面穿衣服、套褲子,一面十分狐疑地問道:“你沒聽過師母說故事麽張哥?我肏!之棒的!”

29 嫚兒的奇遇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戶住在山東泰安泮河邊兒上的人家。這戶人家有一對叫爺爺的兄弟、一個叫爹的父親、一個叫娘的母親,和一個叫嫚兒的小女孩兒。嫚兒不是小女孩兒的名字,只是那個地方的人呼喊小孩兒的一個通稱:得把嫚兒二字連成一個字讀,使前一個字的母音被後一個字給遮住、捂住,讀起來像“母兒”或者一聲牛叫,“mr——”。這樣呼喊,乃是因為小女孩兒還太小,不必有名字的緣故。所以我們知道:她的名字以及呼喊她的稱謂之中都欠缺了一部分,那一部分總之就是被什麽東西給遮住、捂住了。

一戶人家的三個男人都還是有氣力工作的人。兩個爺爺是親兄弟,從小感情極好。做哥哥的結了婚、生了子,做弟弟的還不肯成家。一蹉跎,過了年歲,只便光桿打到底。等哥哥的兒子也成了家、養了女兒,做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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