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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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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杯先朝孫孝胥一示意,道,“先前尚未觀畫之時,孝胥與我相視一笑,我明白其中深意,只可惜各位老兄弟不知就裏。這一笑,今夜若不言明,咱們七人恐怕要終生抱憾。”

“那是因為乍見萬老畫了一園竹子——”孫孝胥說到一半,凝重的面色之下忽地浮起一抹笑意,“讓我想起今日與太初同車來赴會時,我們聊起近年來有一幫浮浪子弟,組織了一個青痞幫會,號稱‘竹聯’,太初便與我說,不過是孩童們械鬥為戲,居然敢聚眾結盟,稱幫道會,乃至糟蹋了竹之為德,有君子之風。不意萬老一出手,果然是一叢風中勁竹,且其中還有如許奧妙的機關——”

趙太初擡手止住孫孝胥,接著說下去:“我要說的是這孩童嬉戲之事,日後恐將釀致極大的恩怨,牽連很廣、情仇亦深,於萬老手創的一番事業,乃至我等兄弟也有頗為尷尬的幹系。”

“不過是一班黃口小兒——”魏三爺大惑不解地問道,“與萬老和你我兄弟能有什麽牽涉呢?”

“三爺千萬別忘了。”趙太初起身伸臂,一把抓起酒壺,一一為諸人註滿杯盞,緩聲說道:“回首前塵,你我也曾經是黃口小兒,昔時情景,猶如昨日呢。”說到這裏,趙太初又對萬老爺子一舉杯,道,“至於萬老,是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風振海而不能驚了——”

“你這話的後半截我聽說過,是‘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乎?’這是《莊子》裏的‘齊物論’。說得客氣一點,我恰是瞿鵲子所說的‘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可是說得坦率些,我可不就是大禍臨頭、死之將至,卻仍麻木不知麽?”萬老爺子一面說著,一面舉酒而飲,再道,“其實太初所說的劫數,的確就近在眼前,我——知之甚詳而不忍為諸君歷述個中究竟。孰料天機人事居然偶攝於圖中,成了畫謎。倘若我就這麽為諸君解說了這謎,怕不又要增添多少是非恩怨了!更何況太初拿‘齊物論’之語謬獎老夫呢?我看——關乎這劫數之事,就此打住不談了罷。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只可憾那一個杜門的‘藏’字訣,說的竟是什麽隱姓埋名、疏人遠禍的門道。如此一來,我個人死生事小,株連諸君六人過不得閑散的日子,倒使桑榆晚景少不了奔波流離,卻是萬某的罪過了。我這裏自罰一盞,先告個罪罷!”

趙太初聞言至此,再也忍禁不住,突然放聲長嘯,一嘯不止。這嘯聲如歌如泣,其音綿密悠長,翺翔而上,有絕雲氣、負青天,以游浩渺無窮之概;恍若這荷塘波光間竟有人吹著一支似簫非簫、似笛非笛的樂器,又如千萬縷針發般細的風,或輕或重、忽高忽低地竄入無以數計的竹葉、竹枝之間。眾人側耳傾聽了一陣,剛剛聽出那曲調的來歷,忽然間嘯聲之中又竄入了一陣怪聲,漸逼漸近,似是警笛之鳴。

趙太初的嘯聲被那警笛一擾,非但不肯示弱,反而拔了個高,令眾人如登險峰之後乍見一陣嵐氣,在霎時間蒸騰而起,撲九霄而入雲漢,破虹霓而貫日星。此音一出,遠處那警笛竟嗶嗶剝剝好似裂竹爆仗一般的破了、斷了、再也發不出響聲來了。嘯聲亦隨之漸柔漸止。

“這——是《孤竹詠》!”李綬武失聲叫道,“太初!這嘯曲猶古於《廣陵散》、《蘭臺操》、《夷齊引》與《絳雲令》,號稱樂中之隱。你,你是如何得知此曲的?”

趙太初嘯罷,意味深長地凝視著問話的李綬武,道:“不是這一曲《孤竹詠》,我還引不出綬武的高言妙論呢!”說時眼眶一紅,竟撲簌簌落下淚來。好半天,他才深吸了一口氣,止住哽噎,道:“你我兄弟七人之中,除了萬老之外,就以綬武的韜略最高、學養最厚、識見最精,即使是拳腳兵刃上的伎倆,也不在孝胥之下;觀天知人的方術,更叫我這擺卦攤的郎中汗顏。今夜我們這一會,想來應該就是永訣了,試問:閣下仍舊大隱不言、大音希聲,連句知心告別的話都沒有麽?”

這一刻,萬籟俱寂,眾人都將目光註於李綬武那張阡陌縱橫、皺絞如織的麻子臉上,連李綬武身後三步開外的警衛,以及亭前丈許遠處的四個不速之客都屏息靜待,仿佛生怕發出些許聲響,驚動了這位外號人稱啞巢父的大老。

李綬武不慌不忙地將放大鏡收入懷中,又仔仔細細將手上那一層極薄的畫紙連著對折了七次,折成一塊鈔票大小的紙方,也收進口袋裏,這才向眾人拱手揖了一圈,道:“萬老剛才示意,畫中究竟不必再議,我也只好謹遵所囑;此謎若要得一懸解,亦恐在十數年,甚至數十年之後。至於太初所說的麽——唉!我非草木,怎麽會不懂你老弟適才屢屢沖我拋眼風兒的意思呢?要我出頭說幾句,也非不可,只不過我擔心的,卻正是借你老弟‘杜’字門中的兩句詩可以解釋:它在‘清秋燕子’與‘同學少年’之間啊!”

這一席話夾七纏八,說得外人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可是六位老者一轉念便懂了。

原來趙太初以遁甲盤解畫,看出八門之中的杜門兇兆,而李綬武卻借了這個“杜”字,用以射“杜詩”,自然也就是杜甫的詩了。杜甫《秋興八首》第三是這麽寫的:“千家山郭靜朝暉/日日江樓坐翠微/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匡衡抗疏功名薄/劉向傳經心事違/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是以這“清秋燕子”和“同學少年”之間,所指的便是“匡衡抗疏功名薄/劉向傳經心事違”兩句,這兩句分別說的是漢元帝時匡衡數度上疏陳事遭貶遷,以及漢成帝時劉向上疏搭救房而遭斥的典故;然而這只是老杜原詩用事的意旨,在李綬武言下,抗疏遭謗而不為“上意”所喜只是表面的意思,其實這話在另外一層上說的是匡衡鑿壁引光的尋常典故。為什麽要引這麽一個通俗的軼聞來道出李綬武不肯表白的擔憂呢?眾人此時已然了悟:那是“隔墻有耳”的意思——換言之,李綬武信不過身後那名警衛,更不消說後來不請自到的四個人物了。

可是,李綬武借老杜詩句傳遞消息,於六位老者卻能溝通無礙,這正是他用心良苦之所在。於是當即又朗聲說道:“我眼力極壞,幾乎已經是個睜眼瞎子了,若強要我說看出來些什麽——恕我直言,這麽粗枝大葉的一幅畫,倒讓我想起當年要去成都草堂村,在第四節車廂裏遇見嚴老五的情景來。那天嚴老五就捧著一盆竹子,一數就四根。”

說到這裏,李綬武忽然打住,不再說下去了。眾人頓時明白,他這還是在借杜詩打啞謎。想這李綬武活了大半輩子,從未入川,哪裏去過什麽成都草堂村呢?他說的,分明是老杜《將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嚴鄭公五首》裏的詩句。所謂“嚴老五”更無此人,所指即是唐肅宗寶應二年受封為鄭國公的嚴武。因為這一部詩作共有五首,那麽第四節車廂所暗示的應須是其中的第四首。接下來,盆中種了四根竹子,明白說的是該詩的第四句——非常駭人的一句:“惡竹應須斬萬竿。”萬老爺子心念電轉,情知李綬武說的這“萬竿”之“萬”正是自己的姓氏;質言之,他是在暗示自己:大禍之所以臨頭,必是由於他自己“家門”裏的幫眾出了叛逆,以致變生肘腋,乃有“惡竹”一詞。這時,不僅萬老爺子會了意,其餘五老也揣摩出李綬武話中有話了——看他侃侃而談、狀似閑雅,其實語鋒已直指殺機;而且這殺機可能就在咫尺之內。萬老爺子卻沈得住氣,道:“我也有十五年沒見著嚴老五了,其間神州陸沈、國府易幟,不論那盆景落於何人之手,總希望能栽入上,所謂‘但令無翦伐/會見拂雲長’啊!”

萬老爺子末了所引的這兩句居然又是老杜的詩,且同樣是杜甫寫給嚴武的。原題為《嚴鄭公宅同詠竹得香字》。寫這兩句詩時的杜甫與寫先前那五首時的杜甫心境大不相同,非但沒有“惡竹應須斬萬竿”那樣的憤懣,反而盡是同情、喜悅與寬慈悲憫,每一句都是對竹之為物的憐賞:“綠竹含半籜/新梢才出墻/色侵書帙晚/陰過酒樽涼/雨洗娟娟凈/風吹細細香/但令無翦伐/會見拂雲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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