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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關 (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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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我到底還有沒有一條活路?以前我也在鬼門關外轉過一兩次,但至少死的可能總是稍縱即逝;而眼下,死亡的威脅卻成了一個常數。

那一刻我竟然覺得想哭。

九年,都九年了;我已經在這個遙遠的時空掙下了自己的一席之地。雖然說不上完全溶入這個社會,但至少,我有父親一般的主公,有親朋好友,有志同道合的摯交。想到死亡或者永遠不能返回成都的可能,我只覺得心裏痛得難忍,恨不得能找個地方大哭一場。

突然間,曹操似乎又說了一句什麽。我嚇了一大跳,忙擡起頭來,恐懼地看著他。

曹操見我一時不答,又是問了一遍道,“賀夫人,孤方才問你,當初救龐士元之事,究竟是誰定下的的計策?赤壁一戰,孤多有不利,卻仍是此事最不得其解,不免好奇。”他這問題問得夠尖銳,神色語氣卻都挺淡然,看上去幾乎可以用“和顏悅色”來形容。

我呼了一口氣,定了定思緒,這才答道,“回曹丞相,這是陸伯言定下的計謀;我只不過從旁相助。那時正好我也在夏口,伯言便說了,我若是出面,丞相不易起疑。”這種時候,我可管不著為陸遜低調了,只要能把自己的責任盡量撇幹凈就好。

“陸伯言麽?”曹操若有所思地說道,“聽聞劉玄德曾分大半個南海郡與孫討虜,求得陸氏舉族遷往荊州。昔時不解,如今看來,此舉當真有遠見。此一戰孤倒也見識了;能從鐘元常大軍埋伏中將馬兒搶出去,果非簡單人物。”

我猛地擡起頭來,緊張地盯著曹操看。鐘元常,他是說鐘繇?馬兒自然是指馬超了,話說馬超也到了扶風郡?涼州已經處理完了還是怎麽?難不成荀諶也到了?於是這次大戰最後到底怎麽收場的啊!我盯著曹操,就等著他說下去,誰知曹操只講了那一句戰事相關便轉了話題,反倒是饒有興趣地問我道,“夫人與陸伯言即是故交,當知其底細。此人如何?”

“伯言他自是將才,主公常誇的,”我盡量簡潔地回答道。

“此人品性如何?才華如何?與誰堪比?”曹操又是追問道,“夫人能隨他在大戰將臨時赴敵營用計,自是與他有深交;今當品評一番。”

我嘆了一聲,只好又說道,“伯言他為人謙遜,神思縝密;但凡和他打過交道的人,沒有不稱讚他品性純美的。至於才華什麽,這我不懂,也不好說。我只是聽說過,他少年時在江東有些才名,但是名聲不及陸績,顧邵他們。是不是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江東那邊是這麽說的。”我說了一大通中規中矩的好話,但還是盡量不吐露任何實質性的東西。

曹操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最後嘲諷地說,“不懂?夫人當真過謙了。”頓了一頓,曹操又道,“聽說當初戰弋陽,諸葛孔明用一虎將,名田若。夫人可識此人?”

我裝作在思考,肚子裏卻在盤算著該如何回答。最後我只是說道,“我知道他是五溪南蠻,領南兵,其他便一無所知了。”

曹操頓了一頓,又是問道,“於文則今在何處?”

“於文則?”我微微一楞。雖然於禁在南中這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情,但是我為了安全起見,仍是答道,“這我如何能知?”

曹操哼了一聲,臉色嚴厲了幾分,又追問了一句,“夫人當真不知?”

我被他嚇了一大跳,但仍是嘴硬道,“我真不知道!”

曹操就不說話了,坐在那裏沈思。他不開口,我卻憋得難受。話說到現在,曹操卻只說了那麽一句關於戰況的話,純粹打算將我的胃口就那麽一直吊著麽?我在那裏坐立不安片刻,終於是忍不住了,鼓起勇氣問道,“丞相問了我那麽多問題,可否也告訴我一件小事?”

“嗯?”曹操擡起眼皮看我。

“我主安危,”我說,“還望丞相告我。”

曹操又撇了我一眼,哈哈一笑,森然道,“夫人倒是忠心耿耿。”

他這麽一說,我又是內裏哆嗦,頓時後悔自己幹嘛管不住自己的嘴。我低著頭看面前的桌案,再不敢擡頭看曹操。沒想到曹操卻接道,“戰事已了,說與你聽倒也無妨。公達雖是去了,卻也為孤定下必勝之計。馬兒領兵來援,便直入元常的埋伏,沒葬於荒野算他走運;正言又在散關燒了一匹糧草。如今玄德已經領兵退去,固守盤山以西。”

“丞相未曾追擊臨渭?或者街亭?”我又忍不住問了一句。如果劉備再次兵敗,人馬盡損,難道曹操不追?無論是突破街亭還是臨渭,都可以一舉攻入廣魏等三郡。曹操帶了大部援軍來,怎會放過這等大好機會?我不該啰嗦的,可是我實在想知道眼下我們到底損失到什麽地步,於是實在忍不住多問了一句。

“臨渭?街亭?”曹操側頭看我,半晌饒有興味地說道,“夫人不愧隨軍多年,如今竟能一眼看出軍機所在。孤倒也想追,不過盤山一線本就是易守難攻之處,更兼馬家小子尚在隴西,還有你那夫君坐鎮,便是攻破盤山,卻也是深入敵境,愈行愈險。唯獨慶幸玄德此次損失不輕。”

待他這句話出口,我終於舒了一口氣。謝天謝地,至少劉備還守住了臨渭和街亭,把天水廣魏給握牢了。我差點沒幸災樂禍地對曹操說,你死了荀攸,損失更不輕,所以我們也不虧了——但這種找打的話自是不能說出口的。其實那時我只是還不知道劉備到底損失多少,才會有這種想法。待後來我終於弄清楚,這幾戰叫我軍損失了兩萬餘兵士,兩千餘剛剛收編的隴西鐵騎,甚至還有閻圃、劉封這兩員大將,我可是再沒有辦法幸災樂禍了。

我還在想我的糊塗心事,就又聽見曹操說,“夫人可是安心了?”

我雖沒答話,卻還是條件反射地點頭。我已經為劉備的生死勝敗擔憂了快三個月了,如今終於得到了明白的消息,我頓覺得渾身輕松了許多。那一瞬間我幾乎都快要忘了我面前站著的是曹操,而我自己也還生死未蔔。

“夫人身陷敵營,卻不顧自身安危,不問夫子家人,一心故主,當真叫人佩服,”曹操不鹹不淡地說道,“玄德善攬人心依舊啊!夫人一介女流,卻也是如此忠義。”

這話是讚美麽?我聽了只覺得毛骨悚然,背上發冷。我是不是應該說點什麽?若再不開口,他別真以為我想英勇就義呢。考慮了很久,我終於還是應道,“丞相稱讚真不敢當。我哪來什麽遠大心志,只是劉使君向來待我最是親厚,仿佛父親一般;如今我不過心念老父,也是自然的。”

曹操又是笑了一聲,森森地說,“夫人這是意指侍君如父,心不可移?”

“丞相大人,難道你指望我真投降?我一個婦道人家,談得上麽!你想讓我怎樣?”我很無力地說道,“你問我問題,無論何事,但凡我知道,我也都盡量答了;你還想讓我做些什麽?為你效力,幫你監督糧草,清算財務?丞相你覺得可能麽?”

於是曹操終於也不說話了。很好,顯然他也覺得這事情很頭疼很棘手了——只是如今我希望他頭疼到幹脆放了我,而不是一刀斬了我。

也不知過了多久,曹操揮手道,“罷,話已至此,多說無益;夫人自去便是。孤若再有事相詢,自當再請夫人前來。”

我終於舒了一口氣,站起身來,乖乖地施了一禮。沒想到我這還沒完全緩過氣來,就聽見曹操一邊又翻他的文書,一邊頭也不擡無比淡定地說道,“待此間事了,夫人隨孤歸鄴城。”

☆、鄴城瘟疫

曹操的一句話讓我好幾天都沒心思吃飯。跟他回鄴城!!行,這大約比直接斬了我要好些,可當真好不了多少。他是想拿我當籌碼交換什麽不成?這是打算把我當金絲雀鎖籠子裏關一輩子,省得我再亂飛亂跳?劉備那邊,卻為什麽也一點反應也沒有?他難道不打算做些什麽救我回去,真從此不管我了?雖然冷靜下來想想,我也知道劉備當真什麽也不能做;他若是有所動作,反倒更是讓我的處境尷尬而且危險。可雖然道理如此,我還是忍不住心酸。再想到這個亂世裏被俘女子的下場,我更是覺得毛骨悚然,煩躁得幾乎想要殺人。

在郿縣不過又呆了還不足十天,曹操便急匆匆地往鄴城趕了回去——很不幸的,他雖然急,卻也沒忘了帶上我一起上路。我不禁奇怪;曹操為什麽這般急著趕回鄴城?他應該是八月才到的前線,這才一個半月,他急著回去做什麽?扶風郡這大半年來打得亂七八糟的,難道曹操不應該多待一會兒,好生將軍民安頓了,鞏固防務再走人麽?他先前不追擊劉備我已經覺得奇怪;他說給我聽的那解釋,後來我怎麽想都覺得有兩分別扭。如今他更是這麽著急趕回鄴城,於是我不禁暗想——難道鄴城出事了?

我絞盡腦汁回憶,建安二十二年曹操治下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一直到上路之後三四日,我才猛地想起——中原大疫!建安七子,除了早逝的那兩個,全部死於建安二十二年啊!養尊處優的文人士子尚且如此,那普通百姓呢?這瘟疫的廣度和力度自是可想而知了。想到這我頓時心下連連叫苦。居然叫我往瘟疫區跑!要不要這麽倒黴啊?若是在劉備治下,雖然瘟疫也會很頭疼,但卻不算太可怕;至少我們有張老神醫,有《傷寒論》,有公立醫院。關於公共衛生什麽的,我還能給出些主意,劉備也多半會聽。但若是在曹操治下,事情就差得遠了。想到這裏,我都不覺得恐懼了,只是純粹的憤慨。

老天爺這是在戲耍我吧?被曹操拖去鄴城也就罷了,為什麽要在中原大疫,家家有僵屍之痛的時候?想整死我也不用這麽麻煩!

我們這一路快馬加鞭,居然半個多月就趕到了八百多公裏外的鄴城。一直到入鄴城我都未再見過曹操;他只是在入鄴城前一天讓人給我帶話,說是會把我安置到荀諶的兄長荀衍府上,還順便警告我安分守己,好生侍奉族人,不要瞎折騰。我琢磨著他的警告,覺得他大概是沒工夫沒心情再來煩我的事。從某一方面來說,這是好事;可是他要再也不來理睬我,讓我在鄴城關上半輩子,這也未免太糟糕了!

可是事到如今,我還能如何?不說別的,我總得先應付荀衍。和荀諶在一起這麽久,他很少談論家人,也不過就偶爾提及“三哥”,卻從未說過什麽細節。還好我看過魏書,知道荀衍字休若,曾任監軍校尉鎮守鄴城,督河北;荀衍曾在曹操征袁尚時察覺敵軍偷襲鄴城的計劃,一舉平定叛軍。雖然他不像荀彧,荀攸那樣傳列史冊,但他好歹也是以功勳封列侯,又有陳群那句評語,想來也是個厲害人物。趁著入鄴城前,我向傳話的人打聽了一下荀衍的家庭狀況。聽說荀衍妻子故去已久,只有一個獨子荀紹,現在外為官;兒媳也於三年前病故,於是他便把孫子荀融接到自己府中居住。

府中只有一老一小麽?我忍不住在心下盤算了一下:若想玩花樣,人少不方便渾水摸魚指東打西,但是人少的話,說不定躲旁人視線或許能更容易一些?

但其實我想太遠了;眼下還是專心躲過瘟疫吧!日後的事情誰知道會怎麽發展?靠我一個人的力量就想逃出鄴城回劉備治下,這實在是癡心妄想,根本不值得我去做這個計劃。所以現在我瞎想些啥呢?我壓下內裏煩躁,理整齊衣服,盡量心平氣和地去見荀衍。

荀衍看上去和劉備差不多歲數,個子雖不是很高,卻是猿背蜂腰,步履沈穩,往那一站便讓人覺得有武將之風;而不似他那兩個弟弟,看著就像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只是如今他看上去卻是面色慘淡,疲憊不堪,幾乎像剛剛從戰場上退下來的一般。面對荀家的這位長兄,我也不敢大意,恭恭敬敬一記大禮,說道,“拜見兄長。”——這麽稱呼自是為了盡量套近乎;如今我當真很需要能罩著我,或者至少不會難為我的人。

荀衍躬身還禮,又擡了擡手,語氣無比平和地說道,“不必多禮;夫人請。”

荀衍叫來了孫子荀融,讓他給我見禮。那孩子比阿粲還小了一歲,卻是非常禮貌;見禮之後他便沈靜地坐在一旁,被問到什麽才開口答話,舉止間有幾分不符合年齡的成熟。荀衍問了問荀諶的近況,但我答了一句“他身體挺好就是工作很忙”之後便基本無話了,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可說。待荀衍問起了小阿粲,我卻更是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了。那小鬼偷聽軍國大事還想給鄴城報信這些糟糕行徑我不好說,但若要講他和阿鬥相處甚歡、如今還在劉備的左將軍府上住著,卻又是覺得不妥。於是我和荀衍的對話老是接不下去,我自己都覺得無比尷尬和不安。但荀衍似乎不以為意,表情語音一直平靜淡然——他那波瀾不驚的處事風格倒是和兩個弟弟頗為相像。

我們談了將近一個鐘頭,一直談到午飯時間,又一起吃了一頓飯。讓我奇怪的是,荀衍一直都是客客氣氣的,除了閑聊其他什麽也沒有說;他既沒有安慰我不要為自己的處境擔憂,也沒有提醒我乖乖待在府上,不許瞎逛,不許離開什麽的。他那般態度,就好像我真只是從外地來串門的弟媳婦,而不是被他家君主拖回來的戰俘。而我卻更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唯恐說錯了話做錯了事。我本來想好了,就算要招惹懷疑我一定要問他鄴城中是否有瘟疫,又是什麽病;為了不莫名其妙地病死,這點險還是得冒的。可不知為什麽,面對著這般態度的荀衍,我反倒是怎麽也開不了口,話在嘴邊打了幾個轉卻只能又吞回去。

我被安置在荀衍府上側翼的一進空院落裏,但是周圍並沒有人看守,也沒有人警告我不得隨便走動。我知道我不該亂想,但最後還是沒忍住,花了些時間,盡量不引人註意地在府中晃蕩,將這一座府宅探了個遍。這座宅子也不大,可裏面住了將近二十人;除了荀衍祖孫兩,還有管家花匠,廚子仆從,亂七八糟的我都數不過來。雖然沒搞清楚荀衍任何職位,但他似乎在府上辦公,宅子的大門口永遠站著兵士,白天裏前堂也是人聲嘈雜。再看府上的幾個側門,都是鎖了很多年的樣子,連鎖都生銹了,唯一在用的那扇角門卻在廚房後面,來往人特別多,每天晚上也是鎖得嚴嚴實實的。

荀衍雖然沒對我說什麽,也沒限制我的行動,但我似乎完全沒有溜出去的可能性。在宅子裏溜達了一遍,我不免覺得,還是早點滅了這些神奇的念頭為好。這裏到底是鄴城,又不是郿縣!我就算能跑出去,這周圍方圓千裏都是曹操的地盤,我卻往哪裏跑?難怪曹操也好,荀衍也罷,都可以放心地把我往那一丟,因為我反正跑不出去。

左右閑著無事,我幹脆每天勤勞打掃院子,又與廚房大娘合計著弄老鼠藥。我還是沒膽子直接了當地問鄴城是否有疫,只是婉轉地說,我認識的一家人曾經發生過孩子被老鼠咬傷,結果竟病死了的事情,所以很怕老鼠。我把這話給開了個頭,廚房大娘便很自然地告訴我,如今鄴城中正在鬧瘟疫。

“都死了多少人啊!”她搖頭嘆道,“城北倒也罷了,城南那裏死的人便多了些;若不是老先生這幾月四處奔波,誰知道得死多少人家!那鄴城外,那更別提了。我上個月方從南面探了親回來,那叫一個慘…”她說了幾句,便又是搖頭;大概是覺得自己說得多了,便岔開了話題去。

從她那裏我得知了兩件事:第一就是曹操治下當真在鬧瘟疫,第二就是荀衍大概現在還掛著督鄴城之類的職務,所以正處理著這倒黴的瘟疫。

真是妙,我不但在瘟疫區,居然還在一個高危工作人員的家裏住著。當真是好極了!那一刻我真覺得無力。雖然一肚子的擔心,但我除了更勤勞地打掃滅鼠,好像也沒別的事可做。不過幾天之後,還只有七八歲的荀融一臉嚴肅地對我說,我不需要忙碌這些仆從的活計。“此非待客之道”——小正太的原話。我更覺無力,然後掙紮了半天要不要給他解釋衛生和防疫的重要。不過最後我還是沒和他廢話。荀家的孩子個個早熟,腦袋裏一堆一堆深沈想法;我跟他說了誰知道他又要怎麽懷疑我!我只好丟下這些“仆從活計”;最多只不過再對廚房大娘旁敲側擊幾句。

我本還在想,如今卻又是悶在府裏沒事做了,沒想轉眼間事情便來了。

十月底的一日早上,我捧了一卷《鹽鐵論》來到花園裏,在院中矮墻邊的石凳上坐著看書。也沒坐多久,突然聽見矮墻那邊一聲驚呼,聽著競像是荀融的聲音。

我嚇了一跳,丟下手中的書卷,幾步沖到矮墻那邊的院子裏。荀融和荀衍兩人正在亭子裏。荀衍靠著亭子的欄桿,似乎昏過去了一般;荀融站在他身邊,死命地搖著他的袖子。

“大父,大父!”荀融哭道。

我的心直直地往下沈——真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防疫

我在那裏呆站了片刻,一時之間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就在我發呆的時候,荀府的管家和兩個仆從也已經趕到。管家和另一人七手八腳地架起荀衍便往屋裏趕,又吆喝著讓趕緊去請醫。荀融還在哭,卻一步不落地跟在幾人身後。我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覺得放心不下,只能也跟上。

待從驚嚇中恢覆過來,我便忍不住心下劈裏啪啦地開始撥算盤。顯然,荀衍這是太盡職了帶來的惡果;奔波在大病防疫第一線的人自然是最容易被傳染的。我雖然懂一點急救,上過兩三公共衛生相關的課,可我到底不是醫生。如今我可是什麽辦法也沒有;荀衍能不能熬過去怕只能靠鄴城的醫生還有他自己的身體狀況。眼下更重要的卻是:府中有了一個病人,這一府的人可都危險了,包括我在內!如今無論如何得做足防疫工作。不過我甚至不知道這瘟疫究竟是什麽病,卻要怎麽防?這病是細菌性的還是病毒性的,是呼吸道還是消化道還是血液系統的病?是人傳人,還是動物媒介?想著我就覺得頭疼無比。

府裏差不多已經沸騰了。管家將荀衍扶入臥室後,便又不知奔往何處,大約是去吩咐事情了。屋內還有一仆從,荀融也是守在那裏不肯離開;我站在門外,就看見那孩子跪在榻邊,緊緊拉著爺爺的手,小臉幾乎都要貼在爺爺胸前了。真是要命!

我猶豫了片刻,還是沒忍住;我走進屋內,拉了拉男孩的袖子,說,“你跟我出來一下,我有話和你說。”看那孩子狐疑又不爽的表情,我只好又加了一句,“和你大父的病情有關。”

男孩這才站了起來,跟著我出屋來到院子裏站著。“別人倒也罷了,”我說,“這一段時間你無論如何得離你大父遠些。”

我盡量無視那孩子滿臉的怒火,只是盡量耐心地解釋道,“如今中原大疫,想來你也知道。我又聽府中家人說你大父一直在為了這疫病奔波,恐怕他是染上了瘟疫。眼下更怕這個病人傳人,而且傳染力強。瘟疫之所以為瘟疫,不只是因為陰陽失位,寒暑錯時,而是因為無病之人若是和患者一處,很容易也會得病。你聽懂了麽?”

男孩臉上的怒意變成了疑惑;他看了我很久,小聲問道,“若我只是陪在大父身邊,卻也會染病?”

“很有可能,”我答道,“甚至,你用他用過的杯盞,碰他的被褥衣物,或者只是共處一室,都可能被傳染。其實眼下這府中所有人都身處染恙的危險中。當然,如今也必須有人照顧你大父,但我希望至少你能離他遠些,莫要陪在他身前。你還太小,體弱易染病,得了病也不易痊愈。你大父也不會希望看見你因為陪他而病倒,是不是?”

男孩又是靜了許久,小手扭著衣角,表情糾結。最後他擡起頭來,瞪著大眼睛滿懷希望地問我道,“叔婆是否懂醫術?能不能治好大父的病?”

我只能搖頭,說,“不,我完全不懂醫術;但是鄴城總是大都,並不缺良醫。”頓了一頓,我又說,“我想與何管家談談,不知你可否請他來?我雖不會治病,但如何防疫,我倒是略知一二。”

男孩不說話了,怔怔地看著我。我和他對視半天,忍不住嘆了一口氣。他還只是個七八歲的孩子罷了,如何讓他決斷眼下這個亂七八糟一塌糊塗的局面?我搖了搖頭,嘆道,“罷,不該和你說這些的;我自去尋何管家。想來他已經著人去請你那些從叔了,待時我和他們說去便是。好孩子,你也莫要擔心了;就是暫時別再去你大父屋內,可好?”

荀融終究只是點了點頭。到底只是一個小孩;乍遇此等變故,他如何能反應過來?我看他一臉惶惶,心下頗是不忍,好言安慰他一番,把他哄去自己房中,這才去找府上的管家。沒想到不過就這片刻,管家既然已經出門了,而府中其他人都在忙碌,根本沒有人願意理睬我。我萬分無奈,只好回自己住的角落,然後幾乎是強迫癥一般把屋裏屋外通通又打掃一遍,洗幹凈手,這才又坐下來百無聊賴地接著讀書。其實我哪裏看得進去書?手裏雖然在翻《鹽鐵論》,腦子裏卻斷斷續續地琢磨著:至少要讓他們天天煮沸水,餐具被褥一定要消毒,能蒸餾些酒精更好,還有滅鼠滅蟲,不過現在大冬天的,應該不會有寄生蟲的問題……雖說防傳染病也就那麽簡單的幾條,可是如今我的身份實在太尷尬,荀家人能聽我的?但若不能讓他們聽我的,我甚至連保護自己的方法都沒有,說不定連病死了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我正想著事情直想得五心煩躁,荀融卻突然沖進院中。他站在我面前,施了一禮,然後急切地說道,“叔婆,大姑母來了;我與大姑母說了叔婆懂醫之事,如今大姑母想見叔婆一面,請教當下諸事。”

我一楞,頓覺心下幾分欣慰。看來荀家人還能聽我說幾句。我站起身來,徑自點了點頭。荀融大概是被今日的突發事件攪得真發急了,居然幾步上前,小手拉著我的袖子,一路拖著我往外面走。荀融的大姑母是個看上去大我三五歲的女子;她雖然衣著樸素,卻是十分端莊美麗,長相和荀彧頗是相像。看來是荀彧的女兒?我雖心下暗自猜測,卻還是完全不知道該怎麽稱呼,只好一禮了事。

“賀夫人,”她也是很規矩地行禮,輕聲說道,“我名楙,是阿粲的長姐,陳長文之妻。”

果然是荀彧的女兒!我聽她說到阿粲,不禁心有戚戚,再想到在壽春撞上的那個小正太陳泰,更是忍不住想苦笑。風水輪流轉啊!如今卻是輪到我了。只是如今大事在前,我也沒時間感慨,只好定定心神,在屋裏坐下了;荀融也挨著他大姑母身邊坐下。何管家進來給我們端上了酒水,然後便低著頭在一旁站著,顯然是要聽我們說話。荀楙給我倒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遞了過來,這才問道,“阿融說夫人懂醫,能治鄴城此疫?”

“不,我不懂醫術,也不能治病,”我忙道,“我只是對防範瘟疫略知一二。建安十五年的時候荊南五溪一帶也曾鬧過傷寒;那時我正好在荊南,有幸得見老神醫張仲景,並且幫著他料理疫情,也學得一些清毒滅疫氣的方法。這些事我本不敢多言,但是如今兄長有疾,府中還有阿融這般幼子。早先阿融就一直陪在兄長身邊,這卻最是容易染病的;我實在放心不下,這才拉他出來,與他說了那番話。”

荀楙聽我嘮叨了半天,最後問道,“夫人所言清毒滅疫氣之法,大致是何法?”

“不過是一些小伎倆,”我說,“忌吃生冷食水,用沸水煮衣物被褥,蒸餾濃酒清毒,滅鼠害滅蟲患,只這些小事而已。”

荀楙明顯松了一口氣,看來覺得我的提議還算好辦。她沈思了片刻,又轉頭問一旁的何管家道,“何叔,你看賀夫人所言可行否?”

何管家點了點頭,說,“這本都是些小事,自是無礙,只是… ”他疑惑地瞟了我一眼,說,“老先生為了這瘟疫四處奔波好些日子,也收集了不少偏方,卻未曾聽過賀夫人所說的這類伎倆。卻也不知管用不?”

我忍不住道,“只是小事而已,試試卻也無害。”

何管家不說話,就又看著荀楙,似乎等她發話。荀楙點頭附和我道,“賀夫人所言甚是;只是些小事,雖然不確定是否有效,但仍值一試。何叔,如今便要勞你全力助賀夫人行事了。”顯然荀楙說話是很有分量的;何管家雖然仍是表情有些不豫,卻是認真點頭應下了。

我終於松了一口氣;只要能放手讓我做這些簡單的事情,眼下的情況會好得多。我和荀楙又多說了幾句,待得問診的兩位大夫出來和荀楙談話,我也在旁邊聽了片刻。兩位醫生表情頗為平靜;他們都說荀衍還在病情初期,按照這些日子在鄴城治療病人的經驗,只要及時用藥休養便能治好,不會有太大的問題。我和荀楙俱是松了一口氣。盡管知道荀衍沒有大礙,但荀楙還是提出要帶荀融回陳府暫住,以免他也染上疾病。不想丁點大的荀融一口回絕了姑母的提議,怎麽說他也不答應。最後荀楙無奈,只得隨這孩子去了,只是憂心忡忡地托我多加照看。待送走醫者,何管家也親自去買藥了,荀楙便準備告辭離去。我陪她穿過小院,然後瞅著自己不該再靠近府門了,這便對她禮道,“夫人慢走,我也不遠送了。”

她也是還禮,然而一時卻沒有離去,似乎在猶豫著什麽。我琢磨著她大概放心不下,便盡量語氣誠懇地說道,“夫人莫要擔心;無論如何,休若先生終究是我兄長。如今我一定會盡我所能照顧府中眾人,尤其阿融。若是你放心不下,卻也不妨另作安排,多增人手,這也是自然的。”

荀楙慌忙又是一禮,道,“賀夫人言重了,我並無他意。”她又猶豫了片刻,終究小聲說道,“犬子之事,多謝夫人從中相助,保他平安歸來。”

我一楞,然後搖頭道,“夫人不用謝我。其實諸葛軍師乃荀令君故交,有師生之誼,看在令君面上,諸葛軍師也不會為難阿泰。再說他不過是個孩子。兩軍交戰,雖難免波及無辜,但能免則免自是最好。”

荀楙表情覆雜地看了我許久,這才又是一禮,告辭離去。我看著她離去,竟突然想是不是自己剛才那話沒說好?盡管心中疑惑,我卻也懶得多想。如今最要緊的還是安排衛生工作去——蒸餾酒精可不是什麽輕而易舉的小事。

☆、公共衛生101

之後數日我是全心全意投入了防疫工作,一刻也不敢松懈。

我在最為寬闊的後院清出一塊空地,堆了一個金字塔柴堆,架起大缸燒水。這一府近二十人,差不多每時每刻都需要熱水泡茶煮飯,還有數不清的衣物器具需要消毒,於是後院裏差不多日夜不停地煮著熱水。洗衣消毒用下來的生活廢水我也不敢直接往城中水渠裏到,唯恐危害他人;但是材料技術有限,真要處理卻也是難。我只好把汙水都收集在大水缸裏,用石灰沈澱個一兩天,這才倒在下水渠中。為了能處理水,我還讓何管家多置了好幾口水缸。我封鎖了荀衍臥室所在的那一棟三開式,只讓他的兩個貼身仆從陪在屋內照顧他,其餘閑雜人等都不得入內。茶飯都只送到門外,病人用過的碗筷衣物也一並只是堆到屋門外,然後由專人收了,送到後院去消毒。至於清潔工作更是不能怠慢,我指揮著府中眾人天天打掃院落,室內掃地撣灰,老鼠藥更是布滿。我在府宅的東南角又點了一個火堆,只要一發現有老鼠屍體或者其他什麽動物屍體,立刻丟到火堆裏毀屍滅跡。酒精自然更不能少;盡管器具不全,我仍然是想盡辦法蒸餾酒精,忙乎了兩三日還是終於給我弄出來了。我讓照顧荀衍的兩個仆從每次吃飯前都用酒精凈手,再常用酒精擦拭桌案地板;我還盡量婉轉地督促來給荀衍配藥用針的兩位大夫也在離開之前用酒精凈手。

有了酒精之後,我終於答應了荀融讓他去探爺爺。這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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