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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關 (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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憐孩子,他已經求了很多回,但是一開始我還不清楚如今這“傷寒”究竟是什麽病,根本不敢冒險,幾次都不得不硬下心腸拒絕荀融。有了酒精之後,我想著既然多了一層防護,也就不忍心一直拒絕那可憐的孩子,便答應讓他去探望爺爺。我讓他換了一身衣服,還專門用絹布做了一個口罩給他帶上,這才敢放他入內探望病人;待他出來之後,我便立刻讓他換衣服鞋襪,再用酒精洗手。

荀融至少還能聽我的話,那些來探望荀衍的七大姨八大姑,還有各種達官貴人實在是讓我頭疼不已。荀楙來過後不過兩天,正值荀家兄弟幾人休沐,便一窩蜂地四人一起上門來探,其中還包括不過十二三歲的荀顗。我婉轉地說了半天,卻最後也只攔下了年齡尚小的荀顗;荀惲兄弟三人自是進去探望伯父。那時候我還沒弄出酒精來,但也不敢就這麽放他們離去,什麽防備都不做,最後還是逼著他們用滾燙的熱水和杜康酒洗了手。接著便是陳群和荀楙兩人一同又來探望。這兩人倒是頗為通情達理;當我解釋了府中的安排,陳群便主動提出給荀衍留封書信,也就不進屋了。我舒了一口氣,在肚子裏把他狠狠地誇了一番。

第三次來的人就更誇張了。他不過就一個年輕公子哥,看上去年紀不會比我大,居然帶著好幾個武裝到牙齒的侍衛!何管家一路跟在他身邊,彎著腰,恭恭敬敬地說著些什麽。到了荀衍住的那一棟房屋門口,那公子哥也不停,直接就上前推門。那時我正在院子裏掃地,剛剛反應過來這是又有親友來探望荀衍了,就看見那公子哥推門走進荀衍的臥室裏。更糟糕的是,陪在他身邊的何管家不但沒有拉住他,反而跟著一起走進荀衍臥室;竟還有兩名侍衛跟著進去了,留下另外三名侍衛站在房屋門口守著。我頓時驚了,呆站了好半天沒反應過來。

一時何管家從屋內走了出來,我忙拿起身旁的一壇酒精走上前去給他沖手。趁這個當口,我忙問道,“何管家,方才那公子是哪家人?”

何管家帶著幾分歉意小聲答道,“夫人,那是曹丞相的二公子,所以我未敢攔他。”

我更是無語地看著荀衍臥室的房門。居然是曹丕?這家夥,瘟疫橫行的時候還出門到處亂轉,還要直接往病人房間裏沖?難怪那麽短命,真是活該!像他這樣,居然能扛過建安二十二年,這已經很稀奇了。不過那到底是曹丕;他就是病死又幹我什麽事?我哼了一聲,自顧自地接著掃地。等我打掃完荀衍臥室外面那一方小院,就突然聽見開門的聲音。曹丕終於出來了;他帶著幾個侍衛,就這麽雄糾糾氣昂昂,目不斜視地直接往府門走去。我拿著掃把站在那裏看著他,也來不及真糾結,就看見他差不多已經要拐出中庭了。我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丟了掃把,抱起裝酒精的壇子,幾步追到他身邊。

“曹公子,請留步!”我大聲喚道。

於是他停了下來,疑惑地側身看我。

“曹公子方才探了病人出來,”我說,“還請凈手,以免染病。”

他眨巴著眼睛,半天才伸出手來。我往他手上澆了點酒精,又說,“還有那兩位隨公子入屋內的將士,也請伸出手來。”

看著他們都用把手洗幹凈了,我也算滿意了,彎了彎腰算是行禮,然後徑自忙我的事去。我見壇子裏已經不剩多少酒精,我便提著壇子,拎過掃把,準備去後面廚房打酒精。我才走了兩步,就聽見後面曹丕突然出聲問道,“你是何人?”

我本來不想理他的,自顧自地往前走,但他突然提高聲音,喝道,“站住!”

我嚇了一大跳,只好站住,轉身看著曹丕。他幾步跨到我面前,疑惑地問道,“你是何人?卻不像是此間仆役。”

“荀府上仆役雜人眾多,公子看著我眼生也是自然的。”我盡量讓我的語氣禮貌一點,但其實心裏很不耐煩,只想接著幹我的事去。我可沒時間和曹丕廢話啰嗦,自找麻煩。曹丕疑惑地看了我很久,但最後還是沒有多說什麽,也只是徑自離去。

就這樣過了將近半個月,荀衍終於慢慢恢覆了,除了還有些虛弱,似乎也再沒有其他病癥。兩位大夫都安慰我們說他已經完全康覆,不再施針灸,也停了大多藥品,只是讓家裏人用制首烏,陳皮什麽的熬些藥粥給荀諶進補。而在此期限,府中近二十口也沒有一個人有任何頭疼腦熱的染病跡象。不得不說,我還是很自豪的,還有幾分僥幸——我終究還是躲過了這橫掃中原的瘟疫。

既然荀衍已經大好,我也撤了隔離。荀融這孩子,乍聽到今後可以隨便去見荀衍,高興得什麽似的,盡管荀衍仍然虛弱只能呆在屋裏靜養,他卻也不在意,幾乎天天不離開爺爺的榻側。我也偶爾陪他們祖孫兩坐上片刻。有一日我們正說話,突然有家人來報,說是陳群到訪。於是我忙起身想告辭,不料荀衍卻道,“阿融且自去吧,賀夫人請留步;吾與長文有幾事想請教。”

我一驚,不解地看著荀衍。他和陳群卻又有什麽事要問我?在等陳群進來的時候我翻來覆去地把這個問題想了幾遍,最後隱約覺得,定是和我這些日子搞的防瘟疫措施有關。不時陳群入內,先是拜見荀衍,然後還又恭敬地向我行禮。我不敢馬虎,忙起身還禮。待陳群坐定了,荀衍便對我說道,“此番吾雖病,府上卻未有人接連染恙,此夫人之功也。多謝夫人傾心相助。”

“兄長客氣了;照看族人,這本是我職責所在,”我忙答道,心下卻頗是警覺。

果然,陳群馬上接道,“中原大疫,四方流毒,鄴城雖不比他處淒慘,卻也諸多病患。吾與荀大夫數月來為此事奔波,布告藥方,廣施藥物,卻未見幾多成效。往往一家之中若有一人得病,之後便人人染恙,無可避免。然荀大夫此次得病,荀府中卻諸人安好,夫人果然醫術高明。”

我幾乎是條件反射地駁道,“這不是醫術,這是防疫,公共衛生。治病我是完全不成的;兄長終能康覆,卻得感謝兩位醫者。”

“無論為何,可使人遠離疫病卻是不假,”陳群認真地說道,“不知夫人可願教吾等行事,保鄴城平安?”

我瞪著地板,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靜了許久,荀衍開口了,仍是用他那種平和隨意的聲音輕聲說道,“吾知弟妹身處敵營,行事不免尷尬,但仍望弟妹能以中原萬民為念,不吝賜教。”——仿佛這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家常話題。

我仍是瞪著地板,卻仍不住苦笑。

我這些日子裏忙著防疫,什麽事情都未及細想,但其實我早就該想到的,不是麽?他們正為中原大疫焦頭爛額,任何有希望能控制住疫病的人或者辦法,他們自然不會放過。乍聽到荀衍這般話語,我的第一反應竟然是,做夢,我怎能為敵人間接提高國力?這想法一縱即逝;待我意識到方才都在想些什麽,我忍不住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手臂。掐疼了,我這才回過神來。

天啊,我怎能這樣想!中原大疫,多少條性命懸於一線!我怎能就為了內戰,為了所謂的敵對而不顧多少人的性命?來到這個糟糕的時代還不到十年,我難道已經變得如此冷血?這等想法和我最鄙視的曹操的屠城殺降卻又有什麽區別?

“夫人,”陳群輕聲道,“吾等同為漢人,所謂敵我,竟大於漢室萬民?”

“不,當然不會;沒有什麽能大過人命,”我心驚膽戰地說道。我真是被自己的冷血嚇到了。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再可怕的敵人都沒有自己都不認識的自己可怕。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盡量平靜地說道,“兄長,陳先生,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一定盡力相助。只是…”我猶豫了片刻,這才說道,“但是今後若有人問起這些治疫病之策出於何處,還請兄長和陳先生千萬莫要提起我來。”

他們兩人皆是松了一口氣,忙答應我不會對外說出我幫忙處理瘟疫的事。但其實我對他們的承諾並沒有抱多少信心。就算他們真守口如瓶,但凡有點心眼的人也應該能看出來是我幹的。不錯,我現在本該韜光養晦,縮頭裝烏龜,當真不該隨便冒頭;如今若叫人看出我還能有防治瘟疫的本事,我不但永遠沒有機會逃脫回成都,只怕連命都難保。可是如今我若是放任中原瘟疫不管不顧,我還是人麽?被自己嚇到了了,要下決心卻是容易多了。

於是我開始一一覆述當年讀公共衛生時學來的內容。“兄長,防治疫病最關鍵的就是隔離病源,掐斷傳播途徑,保護易染病的人。眼下首要是滅鼠害,滅蟲患,妥善處理汙水和屍體…”

我和陳群荀衍兩人談論了許久,提了一堆建議。談論之後,我又寫了好幾個條子給他們,又幾次與荀衍一起商討細節。雖然我仍是關在府裏難以踏出去半步,但是時不時的,陳群和荀衍也會告訴我外面工作進程如何,碰到些什麽麻煩,再與我商討。

自從疫病散播以來,荀衍已是尋得防治傷寒的良方,四處布告;他還將鄴城周遭的藥材行通通暫時轉為官營,又控制了整個冀州和豫州地區的藥材來往。所以盡管疫情嚴重,他還是能保障藥物的供應和價格穩定。在“保護易感人群”這一條上,似乎也沒有什麽我還能補足的。於是眼下我能建議的最關鍵而又最容易立刻實施的防疫措施自然是滅鼠患。不過兩三天,鄴城便到處布滿老鼠藥;各處集市上也都貼上了布告,讓眾人家大力滅鼠。每天都有特定的車滿城收集老鼠還有其他野獸的屍體,然後一並送到城外統一焚燒。至於病人的遺體,雖然我也小心翼翼提過應該火葬,但自然還是被罵回來了。我只好退而求次,請求他們規劃特定的墓區深埋所有病人屍體,並且要求一定要遠離地上地下一切水源。處理汙水則困難了許多。鄴城中的城市用水是引漳河水,從銅雀三臺下流入,一部分過宮禁地區供城北用水,又分一支供城南坊裏用水,再從東門附近流出。鄴城中自是沒有下水系統,家家戶戶都只是把汙水直接到入河裏;城中有規定,倒汙水必須去城東指定的地方,這樣基本能靠活動水流保證上游取水的地方水足夠幹凈。可是如今瘟疫肆虐,這種方法卻也治不了水源的交叉感染,更何況這水渠中的水遲早要重新匯入漳河中,而漳河下流不遠處便又有人用水了。我建議荀衍他們廣發布告,令城中眾人一定要將水煮沸了才能飲用或是洗菜燒飯,之後我還畫了汙水處理池系統的簡略圖表。勒令燒開水倒是容易,汙水處理雖然挑戰技術和這極冷的冬日氣候,但也不是太困難;相比之下,隔離病患才真是叫人覺得老虎吃天,無從下口。鄴城可沒有醫院,而且如今靠公共機構隔離這麽多病患完全沒可能。荀衍和陳群他們兩個商討了好幾晚,最後定議召集鄴城中的醫者,然後讓他們告知病患家人盡量不要外出,並且負責監視。我也不知道這方法能管多少用處,但想來如今也只能這樣了。

到了十一月下旬,氣溫驟降,毫不客氣地突破零點然後就一直在零下徘徊;耳房裏的水缸都是一層一層的冰。這對防疫工作可謂一把雙刃劍:一方面滅鼠更有效,蟲害不再是問題,讓人們呆在家裏也更容易;但另一方面,汙水處理差不多只能停工了,調動藥物也倍增困難。整整一個冬天荀衍忙得停不下來,整個人似乎一直在變瘦。他的身體狀況實在讓我提心吊膽的;他才剛剛恢覆,卻也不在家中多將養幾日,又是馬不停蹄地開始工作,這樣身體能好麽?別說,這大冬天裏,就是種地的農民也不會剛剛養好了病便開始忙碌。於是我夥同荀融,教那小鬼用各種方法騙得爺爺多留在家中休息,不過成效一般。

建安二十三的新年就在防疫的緊張和寂靜中過去了,感覺連爆竹都沒聽見幾聲,便又是新的一年。過了年,疫情似乎有些轉機;新染病的人不見增多,運出城外的屍體也越來越少。到了一月下旬,天氣終於漸漸轉暖,府中的池塘水缸總算是徹底化凍。荀衍突然和我說汙水處理系統又開工了,已修了一半,但眼下有好些問題不定,問我願不願意和他一起去看看。聽到他說能讓我出府轉轉,我可真是驚喜交加;自從來了鄴城,我就一直呆在荀衍府上,從頭到尾未曾離開過一步。雖然這一個冬天忙得無暇想糊塗心思,但一直被關著,說不郁悶那是騙人的。看來他也是可憐我鎖在這小小一座府宅裏,想給我找機會放放風。我自是帶著兩分興奮地應下,迫不及待地跟著荀衍一起前去查看汙水處理工程。

鄴城的新汙水處理池建在城東南;那裏本來是水渠邊一個小集市,有諸多商販,但如今已經被撤空了,挖出了三個長方的大水池。三個池子底部分別鋪著小石子,細沙和木炭;第二個池子和第三個池子周圍還開始砌圍墻,將來是要關閉起來,由專人管理的。第三個池子連通主幹水渠的下水道還在開挖中,不過看樣子也快了。我們在工地上兜了兩圈,討論了如何應付降雨的問題,又說起濾水用的材料。正當我給荀衍解釋如何處理木炭的時候,突然看見遠處有一大隊人正往這裏趕來。然後便有人匆匆跑來,然後在荀衍耳邊說了一句什麽。

荀衍沒太大反應,但是我看出他似乎略略一楞。然後他轉過頭來,微微嘆了一口氣,低聲說道,“曹丞相二公子到了。”

我頓時忍不住擡手揉了揉額頭。這個曹丕,真是嫌命太長麽?很可惜,荀衍還在身邊,我甚至無法開口吐槽。荀衍又對我輕聲說,“夫人可先去車上暫且回避,吾自去與二公子議事。”

我點了點頭,忙退回停車的地方,然後爬回車裏坐著;被曹丕發現了無論是我還是荀衍都不好說話。我無聊地坐在車裏等曹丕走人,不想這才過了一刻鐘左右便聽見腳步聲漸漸逼近。這腳步聲太響太雜亂了一點,似乎有許多人?我還在疑惑,就聽見一個聲音說到,“賀夫人大才,救鄴城於瘟疫中,更使吾友人得以幸免於難;吾特來此向夫人道感激之情。”

很好,正是曹丕。他那一番話說的,似乎很誠懇,但我還是覺得他的語氣夾著兩分威脅三分嘲諷。他的潛臺詞不就是說很清楚這一切都是我幹的麽?

我想了半天,最後只能應道,“曹公子欲謝,當謝我兄長不顧病困,左右奔波,方才使疫情有所轉機。我雖助兄長一二事,但不過舉手之勞,卑微小事,不值曹公子前來相謝。”

外面曹丕笑了一聲,說,“夫人何必過謙。夫人勞苦功高,吾等自是明了,今後定不會虧待夫人。”

這話說得!我不禁更是火氣大了。我就知道若是出手幫忙,終究瞞不過去,也知道肯定好心沒好報;但如今聽曹丕這麽說話,我還是覺得火氣大。我極力忍住罵他兩句的沖動,只是暗損道,“曹公子,我只還有一事相勸;如今疫氣未散,公子四處行走,恐怕危險。公子當多多保重自身啊。”

曹丕又是笑了一聲,說道,“多謝夫人掛念;夫人亦當如此,小心為上。吾自先告辭了。”

一直到回荀府的路上我都還在生悶氣;雖然不至於後悔,但就覺得很不爽。荀衍神色覆雜地看著我,半晌他終於開口,輕聲道,“弟妹,此事…”

“算了,早知如此麽,”我說,“其實兄長肯定也有數,這種事根本瞞不過的。就算不是今日撞見二公子,也會有其他事情。兄長,當初我也沒說過‘我幫你們處理瘟疫,你們放我回去’這種話,是不是?因為我有數,也不想讓兄長為難。中原大疫,我也不可能手握著防疫的方法卻什麽也不做。至於今後如何,反正我能留著腦袋就心滿意足了。”

荀衍靜了許久,最後輕聲說道,“弟妹還請寬心。”

我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完全不知道他什麽意思。但聽他這一句,我倒真突然就此安下心來。

☆、蜀道難

一月底的時候,也就是遇見曹丕之後六七日,我突然聽聞成都的使者來到了鄴城中。那日荀衍從丞相府議事歸來,便帶了一封信給我看。

“這是蜀中使者呈遞,友若寫與曹公的書信,”他低聲解釋道,“使者更是當著曹公與府中所有人官吏的面,將這書信內容宣之於眾。曹公叫人謄抄了一份,讓吾遞與夫人一觀。”

蜀中使者?荀諶他寫信來了——寫給曹操?我頓時覺得心跳加速,喉嚨發幹,接過書信的時候手都在發抖。我展開那一方白絹,開始迅速掃信中內容。那信洋洋灑灑寫了將近兩千字,一大半的篇幅都在說些什麽夫妻離散,幼子思母,如今睹物思人的話語。剛開始看時我只覺得別扭,忍不住腹誹荀諶居然也可以這麽肉麻,可是一路看下去,我卻只是越來越傷心。信中的遣詞造句是一種久違的熟悉,幾乎讓我覺得可以聽見荀諶的聲音在我耳邊念著那些話——盡管也許真要計較,我其實完全無法想象他能把這種情話說出口來。當我看到“登錦屏而遠望,浮雲郁,天窈窈,鄴城始終不見,獨聞幼子問母何在。悲兮嘆兮,遙思親而形枯槁,心憑噫,神怳怳”這兩句的時候,再也忍不住了,竟然直接落下淚來。我忙擡起手拿袖子拭淚,唯恐眼淚把書信弄花了。

再看下去,就見荀諶幾頂不容抗拒高帽子拋了出來,什麽“聞公欲以仁孝安天下,自有愛人之心”,甚至還拿曹操千金贖蔡琰的例子來說話。當初諸葛亮放陳泰小正太歸鄴城的事情自然也不會被放過,又是被荀諶做了半天文章。我初始還在哭泣,但看到後面荀諶以退為進的步步緊逼,終於破涕為笑。果然,這家夥才寫了多少傷春悲秋,這就暴露本性了。雖然他如今的用詞頗是婉轉恭敬,但這鮮明銳利,一針見血的風格卻沒有變。待看到最後“欲以金千斤,絹萬匹贖妻歸來”,我完全忘了傷感,而是頓時覺得心疼。

“金千斤,絹萬匹?”我忍不住喃喃道,“天,這是三四千萬錢啊!這些錢可以打造一千精騎,從人到馬帶裝備!”

聽我說這話,荀衍詫異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臉上現出了一種哭笑不得無可奈何的神情。“聽夫人此話,便知夫人遠非一千精騎可比擬,”他低聲嘆道,“於是夫人這等話最好莫叫他人聽見。”

被荀衍說了,我這才一驚,覺得自己剛才吐槽的那句話真是莫名其妙。人質嫌贖金付多了,好像是沒那個道理。於是我閉了嘴,低頭看地板,也不敢再隨便開口。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荀衍嘆了一聲,然後低聲道,“弟妹,且給友若回封信吧。”

我一楞,疑惑地問道,“給他回信?”

荀衍點了點頭,平靜地說道,“吾自會替你將書信遞出去。只是這書信卻並非真與友若,而是給曹丞相和天下人看的,便如友若那封信也自是給天下人看的。”

我還在發楞,只隱隱約約聽懂了荀衍的話。給曹操看的回信?是說我該表個什麽態度,讓曹操願意放我回去?然後說給天下人看,是為了創造輿論?可是現在誰知道怎樣的輿論方向對我最有利?我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問道,“兄長以為,我應該寫些什麽樣的書信給曹丞相看?”

“可千萬莫要提軍國大事,就像方才說何贖金足夠備置一千精騎,”荀衍又是說道。他的語氣倒是平和,可是我看著他臉上那種無奈表情,不免覺得他這話是在吐槽我。他頓了頓,開口緩緩地解釋道,“若夫人當真只是友若之妻,曹丞相看在荀家的情面上,早該送夫人歸去。但丞相亦深知夫人這般人才卻是最為危險。若不是荀家,若不是公達臨終時求丞相手下留情,夫人豈能安然至今?”

我頓時被嚇著了,驚道,“荀軍師他…臨終時為我求情?”

“夫人終究是友若的妻,不免比友若本人更讓吾等…進退維谷。夫人乃率性坦蕩之人,不知隱藏鋒芒,但這其中亦有吾的過失…”荀衍這一次無法止住自己皺眉,臉上浮出一絲苦笑。他嘆了口氣,接道,“如今友若即來書信,夫人可依著那信中前一半的筆觸,回應一書,意在向曹丞相點明你不過一介婦人。便是曹丞相信不過,至少要叫天下人相信,讓民間流言為夫人造勢。”頓了一頓,他又是目光炯炯地望著我,“弟妹可聽懂了?”

我總算是聽懂了,只是不可置信地看著荀衍——他真是一心教我怎樣讓曹操放了我?我又是喉嚨發幹,好半天才問道,“兄長當真要幫我將這樣一封書信送出去?讓人盡皆知?可是…”

荀衍淡淡地說道,“這不過一小計,焉知能成否;然若不成,吾自當為夫人另想辦法。若無他事,這回信明日能成否?”

“可以,我一定連夜趕出來,”我忙應道,“兄長,我…”

我本想認真道謝的,只是話一時間沒說出口。那空隙間荀衍便點了點頭,然後便匆匆一禮,徑自先告辭了。待他走遠了,我舒了一口長氣。成都那邊既然已經派來了使者和贖金,而且荀衍也願意幫我,應該能成的吧?

晚上我一個人待在屋子裏,對著筆墨紙硯苦思冥想。只不過寫情話還要寫出來能感動人,這真比算軍需做物流還要困難許多。我這個對文學七竅通了六竅的半文盲,能寫出不白話得太過分的句子已經是很困難了,寫詩詞更是要命,還想要動人心扉?我想了半天,最後幹脆把我能記得的今古情詩全部默寫出來,一一讀了幾遍,最後借著前人詩文拼了不足一百個字,曰:

“得君來書,閱之淚下,竟無語凝噎。雖有千種傷情,語出卻不成句,不敢多言,還君歌謠一曲,聊表寸心。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剛開始選詩文拼湊的時候,我還能冷靜地評判各種詩句的煽情效果。可是待定下書信內容,開始謄寫李商隱那首經典到爛大街的詩時,我卻又忍不住掉眼淚。一輩子經歷過一次徹底的斷絕和別離還不夠麽?我還要再來一次?!那一刻我突然就想,若是真永遠回不去成都了,我還不如一死了之。

於是我一邊哭一邊謄抄李商隱,折騰了大半夜,四更後才終於睡下了。第二天我頂著紅腫的熊貓眼去找荀衍,毫無懸念地讓他楞了一楞。我把昨晚寫出來的回信遞到他手中;他只掃了一眼,便又是擡頭驚訝地看了我片刻,然後垂首看地板。他沈默了很久,最後又是輕聲嘆道,“弟妹還請寬心。”

這兩日我都乖乖地呆在荀衍府中,也不知道外面動靜,更不知道李商隱的經典詩作傳開了沒有。但是三日之後,荀衍便告訴我,二月十一那天曹丞相要設宴款待蜀中使者,讓我也去見一見,好讓使者回成都後也可以報個平安。我一聽這話頓覺晴天霹靂——難道曹操他就是打定主意留我在鄴城了?

一時間我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難受得要命,想哭卻連哭的力氣也沒有,只能楞楞地看著荀衍。他卻是十分平靜地說道,“弟妹稍安勿躁,丞相並非心意已定不容更改;他亦在靜候其變。到二月十一丞相設宴還有數日,此事仍存轉機;弟妹更當仔細思量,日後見了,卻要如何說服丞相。”

“兄長當真以為還有轉機?”他雖是一臉平靜,但我看著卻不覺得安慰。我茫然地呆站了半天,最後只是喃喃道,“如今我還能與曹丞相說些什麽?只怕說的越多錯的越多。正言說過,曹丞相早早就著人查清了我的底細,上次在郿縣我還和他說了那麽多廢話,如今在他面前我根本無法蒙混過關!更何況還有處理瘟疫的這檔事——還有誰不知道那是我幹的好事?上次碰見曹子桓公子,他都說得那麽明白了。於是如今我要怎麽說服曹公?只怕怎麽說曹公也不可能放我回去!”我越說越絕望,說到後面我只覺得頭疼欲裂。

荀衍完全沒有被我的情緒影響,仍是波瀾不驚地說道,“弟妹何必早下定論?不如再候上數日幾日,待劉左將軍第二撥使者抵鄴再言。”

我又是一楞,驚訝地看著他,問道,“你說什麽?劉左將軍的第二撥使者?”

“吾也是今日方才聽聞;據先頭信使報來,劉左將軍他…”說到這裏,荀衍忍不住笑了一聲,帶著三分無奈,三分嘲諷,“他得知中原大疫,便遣使來鄴城送醫送藥。”

“啊?!”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劉備因為中原的瘟疫專程遣使者來鄴城幫忙?不至於吧;我們和曹操是水火不容的死對頭,多少年前就已經詔告天下了,於是如今他要不要這麽…誇張?!我好歹是人在鄴城,一來自己身處險境,二來感同身受,坐視不理也不行,幫他們一把,做做公共衛生工作那也就罷了。劉備千裏迢迢從成都送醫藥到曹操境內,這算什麽?

“就算左將軍當真憂心中原百姓,卻也沒有送醫藥的道理,”荀衍嘆道,“這自是是為弟妹造勢而來;如今弟妹更需定下心來,順著左將軍的意思行事,莫要在這關鍵時節慌神。”

他這兩句話終於讓我覺得稍稍安慰了些,不由自主地連連點頭。待他說完,我忙禮道,“多謝兄長指點。”

荀衍看了我一眼,又是微微嘆了一聲,卻沒有多說什麽。

我非常耐心地一天天數著日子過,就等劉備的第二撥使者趕到。期間我仍是一直呆在荀衍府上,外面發生些什麽我一概不知,就連李商隱反響如何我都沒數。我也懶得多想,只是自己琢磨著劉備荀諶他們到底打的什麽算盤,我又該如何配合。又過了幾日,便聽成都的第二撥使者也已抵達鄴城。二月十一那天,曹操如期設宴款待,於是我終於有機會能和成都來的使者打個照面。想想第一撥人馬抵達鄴城都已經半個月了,我甚至不知道來的使者是誰,更別提見過他們——不得不說,曹操果然是想好了寧可把我活埋了也不放人吧!

下午荀楙來府上尋我,給我帶了些光鮮衣服和首飾,然後陪我同往銅雀臺赴宴。初見大名鼎鼎的銅雀臺,我還真被震了一下。臺高十丈,臺上的樓閣又是十丈有餘;雖然其實一共也就五十米左右,但是這高度擺在三世紀還真是無比震撼。銅雀臺上的建築還是嶄新的,連油漆的顏色都還鮮艷無比;擡眼望去,就只見一眾飛檐鬥拱,雕梁畫柱,還有那無比精妙的連接三臺的橋型建築,當真是美不勝收。相比之下,成都的將軍府簡直就是小地主家的稍微高級一點的磚瓦房啊!不愧是獨掌九州的曹操,至少財大氣粗,花錢造豪華賓館什麽的真不含糊。

荀楙和我被引入銅雀樓中時,其他賓客都差不多到齊了。我跟在荀楙身後,先是一路到廳首給曹操見過禮,這才入座。曹操讓我坐在荀衍身邊,而成都來的使者卻坐在對面。雖說知道那是自家使者,但那為首中年文士頗是眼生,我疑惑地來回打量了他好幾遍才猛地想起來那是簡雍。這倒真是高規格,不免讓我既是感慨,又是不安。簡雍朝我點頭致意,又是意帶安撫地笑了笑。簡雍下首分別是黃權和費祎兩人。費祎正微微探著身子,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神色中盡是掩飾不住的焦慮。我忍不住暗嘆;果然還是二十剛出頭的小年輕,比起簡雍黃權他們,真顯得沈不住氣。

我又是回頭接著看席間還有些什麽人。果然,曹丕也在;他就坐在荀衍另一邊,如今正和荀衍小聲說些什麽。曹丕下首的年輕人和曹丕長得相像;難不成那是曹植?荀楙陪我入席之後便坐陳群身邊去了,隔著老遠,我想問她什麽卻也不成了。席間也就這幾人我還勉強算認識,其餘都只是些陌生而無意義的面孔。

雖然銅雀臺很漂亮,雖然曹操很會吃喝玩樂,但是被太多焦慮壓迫的我哪有心情飲宴?只覺得這宴會無聊,極其無聊,甚至有點找抽。最糟糕的莫過於曹操和簡雍兩人的虛與委蛇。就算曹操認識簡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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