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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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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您放手。”周遭沒人,昭陽也沒那麽顧及對待皇帝的禮節了,橫豎就是個登徒浪子,她沒什麽好氣,別開臉窘迫難當,“您這麽大半夜跑來司膳司,還夜探姑娘家的屋子,您,您倒是顧著點您帝王家的尊貴臉面成不成?”

哪知道皇帝耍無賴耍上癮了,就這麽拽著她的手,仍是輕輕使力將她按在那大樹上頭。

“朕還有什麽臉面?到你這裏,該丟的都丟完了,朕眼下是沒臉沒皮的人了,還有什麽好顧及的?”他低頭看著她,近在咫尺的姑娘眉目清晰,面頰緋紅,眼中似有控訴之意,可那盈盈波光只會叫人更心動,更想欺負她。

“主子,您,您放尊重些成嗎?”昭陽滿臉通紅,縮回手來,被他握住的地方滾燙滾燙的,就跟被開水淋過似的,火辣辣都快脫層皮了,“您說這些昏話,叫人聽見還以為我是什麽紅顏禍水……”

“你一天不依朕,就一天是紅顏禍水,叫朕辦政務都專心不起來,老走神。”他依著她的話往下說,“誰說不是呢?就是紅顏禍水。”

這可真是沒來頭的指責,只顧著說,也不顧這話講不講理。

“您見過長成這樣的紅顏禍水?”她斜眼瞧他,撇撇嘴,“那您也太擡舉小的了,這紅顏禍水看來也沒那麽難當啊。當初的蘇妲己、楊貴妃,好歹也是傾城之色,我算什麽吶?您這話要傳出去,也不怕天下人恥笑您有眼無珠,是個昏君!”

你聽聽,這還跟他蹬鼻子上臉了!

要換做別的人,口口聲聲說他有眼無珠,是個昏君,皇帝指不定要怎麽大動肝火呢,可到她這兒了,輕飄飄那麽埋怨似的說出來,他只覺得渾身舒坦。這可真是奇了怪了,她分明是在損他,怎麽聽進耳裏總覺得她在誇他呢?

皇帝心裏就跟醉了酒似的,看著她在月色下清淩淩透亮亮的眼睛,含笑點頭:“對,朕到你這兒了偏就有眼無珠,覺得你是天下間最好看的姑娘。”

昭陽傻眼了,臉紅得更厲害了,卻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哪個姑娘不喜歡聽見別人誇自己吶?可不成,她還有理智尚在。

從倚在樹上離他極近的窘迫境況下抽身而出,昭陽頓了頓,嘆氣說:“主子,您是睡不著,才來消遣小的嗎?”

“是睡不著,但並非來消遣你,只是想見上一面。”皇帝說話也沒個顧忌,“這些日子朕忙得要命,就跟停不下來的木陀螺似的,想抽出空來見上你一面真是比登天還難。你平日裏又去了承恩公府,朕也沒法子把你叫去乾清宮,只能趁著夜裏來看看你。”

可看見了,心卻依然癢著。打什麽時候起他對她竟然越來越不知饜足了?從前只想看著瞧著,而今卻覺得這樣都還不夠,還想近一些,再近一些。最好能時時刻刻待在一起,最好能擡眼便是她,最好能再無顧慮地與她說笑逗樂,能牽手,能親吻。

他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不能急。這丫頭跟兔子似的會逃跑,若是太心急,她指不定又跑掉了。

昭陽瞧了瞧他惆悵又熱烈的眼神,忽然間就很心酸,明知隔著千山萬水,他這又是何必呢?可他那麽用心,到底還是叫她也心軟了,她別開目光,輕聲說:“主子若是想散散步,說說話,小的陪您。”

皇帝都楞住了,嘴唇動了動,險些以為自己聽岔了:“你,你方才說了什麽?”

這樣呆呆傻傻的皇帝,昭陽是第一次見,當下撲哧笑出了聲:“小的讓你回去了,大半夜的不睡覺,跑來司膳司做什麽?”

她佯裝要走,卻被皇帝倏地拉扯住衣袖。

“不成,朕聽清了,你方才明明說要跟朕散散步,聊聊天。”皇帝斜眼看她,“好啊,朕竟不知道你也有這樣大的膽子,敢拿朕消遣!”

她心頭又是歡喜又是悵然,那些酸楚的覆雜的遺憾的卻又蠢蠢欲動的情緒像是頑強的種子,被不知名的風吹到心頭的土壤裏,頓時爆發出旺盛的生命裏,紮根,發芽,呼拉拉一下子長成參天大樹,撼天動地,叫她難以拔除。

她低著頭,好半天才慢吞吞地說了一句:“小的哪裏敢消遣您呢?腦袋不想要了還差不多。”

“胡說。”皇帝笑了,伸手輕輕拍了拍她雪白雪白的脖頸,嚇得她又縮了縮腦袋,“你是朕的宮女,你的腦袋也是朕的,誰敢摘了它,朕要他的命!”

昭陽突發奇想,忽然問他:“那,那若是您自個兒想摘了它呢?”

皇帝瞥她一眼:“你當朕是什麽人?這麽愛摘人腦袋,朕失心瘋了不成?又不是紂王秦王那種暴君,幹什麽動不動要人小命!”

她仰著頭看著他,那樣好看的人,那樣明亮動人的眼,她當然知道他不是暴君了,他是天底下最和氣最有人情味的皇帝。

老站在這兒也不是個法子,皇帝忽然拉拉她的衣袖:“咱們上那邊走走去。”

他說的是太明湖的方向,從司膳司沿著小路走上一段就能橫插過去,這個點兒了宮裏頭靜悄悄的,也沒什麽人。他想與她走走,看看那些明明已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景色。

昭陽默然依了他,兩人就這麽慢慢地走著。今夜的月光明亮似水,一地都是白茫茫的清輝,道旁疏影晃動,遠處蟲鳴鳥叫,有初夏的風迎面而來,涼爽卻並不寒冷。

皇帝問她:“承恩公府的差事辦得如何了?”

“一切都很順利,趙夫人待我們很客氣,幾乎有求必應,府上的下人們也恭恭敬敬的,看在您的面子上,都對我尊敬有加。”她那諂媚的毛病是改不掉了,說話好聽著呢。

皇帝失笑:“辦得順手就好,朕一早知道你是個能幹人,這點子事不在話下,難不倒你。”

“您對我可真有信心。”昭陽訕訕地看他一眼,“我可對自己的本事沒什麽自信,從前都是玉姑姑護著我,我沒吃過什麽虧,可也沒辦成過什麽事。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平庸的人,這輩子最好安安穩穩過日子就成。”

皇帝聽著頓了頓,片刻後才點頭說:“有人護著是好事,平庸些也不打緊。人就一輩子,做什麽非得一馬當先、勇往直前呢?”

就像他,他是帝王,註定這輩子不平庸,可今日的尊榮是多少腥風血雨換來的?今日有多尊貴,曾經就有多狼狽。不忍辱負重,又怎麽走到今天這一步?

他低聲說了句:“朕倒是羨慕你,有人護著,可以平平安安無憂無慮就活到了今天。”

這話來得很突然,昭陽一楞,擡頭看他的側臉。皇帝若有所失地望著遠處,睫毛顫動時宛若有流螢在眼睛上飛舞閃動。

她也知道他曾經有多不易,那無名山上的墳冢,那落入青草之中無影無蹤的淚水,大抵都是他對於往昔最酸楚的記憶。明知不應當,她卻很想伸手摸摸他的眼睛,想告訴他不要難過,那雙眼睛在飽含笑意時才是最美的。

可衣袖裏的手指動了動,最終還是按捺住了那股沖動。她跟自己說,如果明知沒有結局,就不要開始,不要撩撥。撩撥了他,也撩撥了自己,最後是兩敗俱傷。

昭陽,你好好想想吧,你要的是出宮之後寄情山水的自由,不是這四方城內的拘謹肅穆,不是與後宮妃嬪共同分享他的寵愛。你若是走了,有關於他的所有曾經都只屬於你一個人,可你若是留下來,後半生裏的所有日子都是與人爭奪,與人猜忌。

她定定地走在他身側,眼底一片滾燙。

冷不丁被他拉住了手,她驚慌失措地擡頭看他,卻只看見他深遠明亮的眼。皇帝問她:“從江南回來這麽些日子,你改變心意了嗎?”

“……”

“還是如當日所說那樣,不願意留在朕身邊嗎?”

“……”

皇帝拉著她的手,低頭看看那上面薄薄的一層繭子,沒忍住用指腹揉了揉,又牢牢握在手心:“朕今年已近而立,走過了很多不順,才有了順順遂遂的今日。朕很感激遇見你是在這樣的時候,而非昔日朕沒有權利、受人欺負的時候,若非如此,朕也不敢叫你留在身邊。昭陽,朕不想叫你吃苦了,也不想叫自己再備受煎熬了,你就當可憐可憐一個都快三十年了才頭一回嘗到相思之苦的人,別走了,成嗎?”

他的低聲下氣叫人措手不及,叫人難以自制。

吧嗒,滾燙的熱淚掉在他握住的那只手背上,他怔住了,擡頭一看,才看見因他的一番話一臉哀戚的人。

“你,你別哭啊。朕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出自真心,沒有騙你。”他有些急,伸手去擦她的眼淚,“你哭什麽吶,朕都還沒哭呢,你倒是哭得這麽傷心!”

昭陽又笑了,淚珠子大顆大顆往下掉,心頭悲喜交加。

她仰頭望著他,忽然問他:“主子,您若是有天發現我跟您以為的那個人不一樣,您還會這麽對我嗎?”

皇帝問她:“怎麽會不一樣?你就是你,朕看見的是什麽樣,就是什麽樣。”

“那若是有人告訴您了呢?告訴您也許我還有別的樣子,也許我接近您別有用心,也許——”

“沒有那麽多的也許。你是什麽樣,朕長了眼睛,用不著別人來告訴朕。”皇帝慢慢地,一字一句打斷了她,“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那樣寂靜的夜,那樣明亮的月色,那樣清澈的眼神,還有那樣堅定到不留一絲餘地的承諾。昭陽只覺得此生再也未曾遇見比今夜更令人難以進退的局面,前路是火坑,跳下去也許會灰飛煙滅,可她卻像是飛蛾撲火似的,心甘情願一頭紮在裏面。

他說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大片大片的熱淚就這樣湧到眼眶裏,她想哭,想問他為什麽要這樣對她,可怨恨裏更多的是歡喜,惆悵裏更多的是感動。只是到底還有顧慮。

她退後一步,抽回手來,低聲說:“若您有天不愛我了,我又該如何是好?仗著您的寵愛活一輩子是不成的,我不願當那群候在後宮裏成日等您的女人。我這個人最小氣了,不喜歡分享,更不喜歡連感情這東西都要與人爭,您若是要我過那種日子,真比殺了我還難受。”

皇帝做夢也沒想到她再一次開口拒絕他,並非因為她對他沒有那個心,而是出於這樣的原因。他想要解釋,可話剛出口,她就阻止了他。

“主子,讓我安安心心在宮裏留到二十五吧。我願意伺候您,您什麽時候想見我了,我有傳必到,您拿我當消遣也行,想打發打發無聊日子也行,橫豎我也是您這宮中的奴才,您說什麽,我都聽著。”她紅著眼眶瞧他,“只要您還記得有個我,我就心滿意足。別的咱們也別計較那麽多了,您若真心喜歡我,就還拿我當江南那個昭陽,成嗎?別讓我往後宮裏去,別讓我日後沒了您的喜歡,也沒了出宮的權利。”

皇帝心頭大亂,可一片繁雜之中卻又生出了希望與歡喜。

她心裏不是沒有他的,對嗎?她只是顧慮太多了,只是不想與人共享他的心,對嗎?

他想對她掏心窩子承諾很多東西,可到底給不了她一個幹幹凈凈的後宮,他有妃嬪,這是不爭的事實,他有皇後,雖有名無實,但到底不能廢後。這一刻,皇帝忽然覺得自己很卑微,他的昭陽幹幹凈凈,站在那裏像是澄澈月光一樣,越發照得他自慚形穢。

她說得對,哪怕他是天底下最尊貴的人,在感情上他也給不了她最公平的待遇,她只要點頭,一輩子都是他的人了,可他呢,他還是有那麽多的顧慮與拋不開的枷鎖。

皇帝就這樣怔怔地看著她,最後苦澀地說:“好,你陪著朕。只要你陪著朕。”

你要做什麽,朕都從。你不願去後宮,就在朕面前也好。你想要保留出宮的自由,朕由著你。

只要你在眼前。

只要你別再推開朕。

就算他日你出宮了,朕也親自來見你,親自來找你。只要你心裏有朕,叫朕做什麽,那都不打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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