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問卻始終不敢問。

***

紀裴醒來的時候發現被子竟然被自己踢掉了大半。她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才後知後覺地伸手將被子往上拉了拉。

分開的第一個早晨，她竟然開始想念起和江沈驀一起睡覺的日子。

鬧鐘聲已經在耳邊響了第三次，紀裴終於扭扭捏捏地從床上爬了起來。她把行李箱裏搗騰得一片散亂，最後挑出幾件雪灰色的單品，毛衣、褲子一股腦地套在身上，倒也不算突兀。

洗漱完畢的她拿上自己的房卡和手機，便準備下樓吃早飯。誰料到等電梯的時候，秦觀來了。

紀裴在心裏“哎呀”了一聲，她不確定秦觀還記不記得昨天的事情，只好一本正經地站在原地，連率先打個招呼的勇氣都沒有。

“紀廢，你起得還挺早啊。”秦觀被宿醉的偏頭疼折騰了一早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睡的他最後還是決定起床。他大概是忘了昨天做過的荒唐事，此刻的語氣裏竟聽不出一絲一毫的尷尬，依舊和往常一樣，沒心沒肺地跟紀裴閑扯著。

“對對對啊。”可紀裴性子單純，一句話就洩露出她的尷尬。

“你沒睡醒啊，連話都說不清了。”秦觀嘲笑她的結巴。

紀裴昂著下巴生氣地和他對視：“你才說不清，你全家都說不清。”

“我說你以後罵人能不能不帶上全家。”

紀裴的思路被他一激徹底跑偏，竟然和他吵吵嚷嚷地一路走到了早餐廳。期間的措辭毫不顧忌，甚至幼稚到比四五歲的小朋友還要不可理喻。不過一路下來，紀裴終於相信這家夥昨晚真的是酒後失格。

也是，秦觀才不會喜歡她呢，要是喜歡的話他們高中就該在一起了。

不，不對，她紀裴才不會答應跟這個上躥下跳沒個正形的人在一起呢。

早飯過後，紀裴一行人驅車趕往小樽。

這座因為巖井俊二的《情書》而成為文藝少年朝聖之地的城市此刻被雪覆蓋了大半，不仔細看還以為這是電影中的場景再現。車行至街道，紀裴透過兩邊的車窗不時可以看到一些十九世紀末或二十世紀初的歷史建築。它們大多都很講究，巨大的木柱配上精致的屋頂，彰顯著歷史裏的繁榮奢華。

小樽還沒迎來旅游的旺季，寬闊的街道上行人並不多，加之細雪纏綿悱惻，氣氛有些寂寥。這樣的安靜倒是剛好符合畫冊拍攝的需求。隨行的工作人員陸陸續續地開始了工作，紀裴反而顯得沒那麽忙碌。她見無事可幹，索性挎著小包去一旁的房車裏見見秦觀請來的大明星。

昨晚到達的辛瑗正在房車裏化妝。和熒幕中的形象相比，她本人安靜很多。

“今天就麻煩你了！”雖然是動用了秦觀這一層關系，但紀裴依舊十分感激辛瑗的幫忙。她算是圈子裏很少接代言的個例，只曉得把戲演好，因此常被媒體稱為“年紀輕輕的老藝術家”。

“沒關系的。”辛瑗朝鏡子裏的紀裴溫柔地笑了一笑，她問道：“不過我很好奇誰是設計師，這幾件衣服很合我心意。”辛瑗收到秦觀邀請的時候，只是說考慮考慮，不過當她見到郵箱裏的設計效果圖時候，卻真正動了心。

正在給辛瑗化妝的陸子繪不由得停頓了一下，她隱約聽見紀裴正興奮地向辛瑗介紹起自己：“就是她啊！她很厲害的，設計、化妝、發型統統搞的定。”

“真的啊。”辛瑗大概已經猜到了，臉上並沒有表現出太多驚訝。她扭頭和陸子繪對視了一眼，恍惚間仿佛看見彼此眼中的惺惺相惜。

“妝化好了。”陸子繪小聲地說了一句，然後撤到化妝臺邊，默默地整理起自己的工具。

辛瑗湊近鏡子照了照，隨後拿起自備的化妝刷，輕輕修了幾筆便把她自己的清冷氣質化得更加濃郁動人。入行多年的她很少去修改別人的妝容，因為鮮少遇見讓自己滿意的，漸漸地也就沒了熱情。

此刻的辛瑗看著陸子繪的背影，她的腦海裏閃過一個念頭，讓陸子繪加入自己的團隊。

不過挖墻腳這種事情往往損人不利己，聰明如她並不願意輕易嘗試。

紀裴和陸子繪都是第一次見識到辛瑗對拍攝現場的掌控能力。她看起來身材纖細，說話也總是不慌不忙，但就是散發出一股不能拒絕的強大氣場。

對自己臨時抱佛腳的拍攝決定，紀裴甚是滿意。光是看著拍攝過程，她就能想象出之後在網上引起熱議的狀況。她用手肘蹭了蹭陸子繪的，歪著頭笑起來：“你看你看，我們這次的春夏款肯定能大賣。”她在想要不要晚上回酒店就起草一份提價的策劃書。

“嗯。”陸子繪肯定地點了點頭，難得地樂觀了一次。辛瑗確實是她想象中的最佳代言人，甚至是超出想象。像她這樣幹凈澄澈的狀態可能就是陸子繪夢想中想要活成的樣子。她多希望自己也能和辛瑗一樣，由著自己性子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不用顧別人的臉色，也不用為了基本生存而苦惱。想到這裏，她默不作聲地嘆了一口氣。

鏡頭前的辛瑗正照著寫好的腳本演繹著單戀的故事。因為幾次拍攝的磨合，秦觀和辛瑗之間達成了滿分的默契，往往秦觀一個手勢還沒做完，辛瑗已經做出了相應的改動，連帶著其他人員的工作量也節省不少。

預期大半天的拍攝時間因此大大縮短。

“辛美人的演技真是越來越好了。”秦觀摘下自己的收音耳機，大手絲毫沒有避諱，重重地拍在了辛瑗的肩膀上，“上次合作的一個不知道哪裏來的小姑娘，真是蠢得不行。”

辛瑗淡淡地瞄了他一眼，示意他趕緊把手放開：“你多教教不就好了。”

“有些人不開竅，沒辦法的啊。不像辛美人，長得好看還有腦子。”

“嗯。”辛瑗並不願意在公眾場合理睬這個話嘮。

“你那麽冷淡幹嘛。天氣冷的時候人就要熱鬧一點，你說對伐，紀廢？”

紀裴沒想過要加入他們兩個的對方，點點頭，半楞著說了聲“是”。辛瑗擡了擡眼角，打聽起來：“他以前讀書時候也這樣嗎？”

紀裴沖著辛瑗煞有介事地點點頭。

“話這麽多就沒撩到一個妹子嗎？”

“嗯。”紀裴搖了搖頭，“班裏的女孩子都把他當好姐妹了。”還是比gay蜜更值得信任的那一種，完全不用擔心秦觀會搶走自己的心上人。

這下輪到辛瑗拍秦觀的肩膀了：“上次拍片不是還嚷著要討老婆嗎，我勸你一句，話多是娶不了的。”

“噗。”和三人並排走在一起的陸子繪沒忍住笑意。她沒想到看起來清心寡欲的辛瑗拐彎抹角說了那麽多就是想讓秦觀閉上嘴巴，太接地氣了吧。

秦觀訝異地瞪了她一眼，板著臉別過頭，不去看那三個討厭的女人。

因為工作安排，秦觀和其他人隔天就飛回了國內，剩下紀裴和陸子繪兩人搭乘飛往東京的班機看展學習。

紀裴是門外漢，不像陸子繪能對著這些設計說出一些門道來，她只知道哪一件好看哪一件不好看。於是看了一整天展覽和店鋪的她難免有些審美疲勞，借著天色漸深不安全的由頭，她軟磨硬泡地將陸子繪拉出了六本木的美術館。

紀裴揉著自己的小肚子，一臉委屈地建議道：“都那麽晚了，我們先去吃飯吧。”藝術這東西，說破天也無法餵飽紀裴的胃啊。

陸子繪似乎根本沒意識到晚飯這件事情，她感覺抱歉：“好啊，要去哪裏吃啊？”

“我查到一家本地人喜歡吃的餐廳，我們打車過去吧！”紀裴見她同意晚餐，整個人又恢覆了精神。她熱情地勾住陸子繪的手，走路都變得一蹦一跳…

剛到餐廳，紀裴還沒接過菜單，便毫不猶豫地點了招盤鰻魚飯三吃。她用筷子夾了一小塊油滋滋的烤鰻魚，剛送入嘴裏便化了大半，肥而不膩的口感讓她忍不住又夾了一塊。很快，陸子繪的屯骨拉面也被送了上來，當拉面的香氣進入她的鼻腔，陸子繪才意識自己也早已饑腸轆轆了，趕緊拿起筷子開動。

七八點的餐廳正是熱鬧的時候，下了班的男男女女約著到附近的居酒屋小聚。白日裏看起來禮貌生疏的日本人變得活潑起來，紀裴才發現日劇裏把領帶紮到腦門上的事情原來是真的，她拉著陸子繪一道看，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或許是受周圍日本人的影響，紀裴和陸子繪又各自點了一杯梅子酒，伴著一點點的音樂背景聲，臉頰泛起紅暈的兩人不知不覺地聊起了中學畢業之後的事情。

這算得上是紀裴和陸子繪人生中第一回一起喝酒。她們在中學時是三好學生，一心只讀聖賢書。

以前他們喝咖啡、喝果汁，可那些小女孩的玩意終歸不如酒精的勁頭大，一不小心就把五味雜陳的過往拉扯了出來。

“紀裴，我給你講個故事吧。”醉了的陸子繪有種妖嬈深邃的美，宛若貓咪的眼睛顧盼流離，連鄰座的日本男生都看得著迷。

“嗯。”紀裴喝得不多，卻有些乏累，她撐著腦袋，整個人慵懶地靠在桌子上。她一直以為生活不會有多麽波瀾壯闊的情節，橫豎逃不過愛憎難、斷舍離六個字。可同樣是愛情故事，陸子繪的卻是少有的驚心動魄。

不知道陸子繪是不是在給自己壯膽，她又灌了一大口的酒才慢悠悠地開口：“從前有個女孩，心高氣傲，總覺得自己會和別人不一樣。中學之後更是被國外的學校挑走，成為為數不多的幸運兒之一。可國外的日子冷清而寂寞，更是沒有人會對她眾星拱月，她感到從未有過地失落。”

“直到某一天，她遇見一個男人，比她大9歲，成熟穩重、渾身上下都吸引著女孩。盡管他是女孩爸爸同事的朋友，但她還是不可自拔地淪陷了。哪怕男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她，都阻止不了女孩對男人的熱切愛慕。”陸子繪此時自嘲地對紀裴眨了眨眼睛，她也覺得那個女孩傻到無可救藥。

“女孩想盡辦法討男人的歡心，常常追著男人問他喜歡怎樣的女人。她借著給男人輔導英語的時間，打聽男人的感情狀況。當他說出不順利三個字的時候，女孩發現自己從未有過地滿足。後來她才知道男人正在和妻子協議離婚。”

“她的追求漸漸地沒有那麽瘋狂了，男人以為她終於死心，有時候也會賞臉和她一起晚餐。男人總是教育她，她還太小，不要談感情。某天他又一次說起這句話，那天光落在他身上，直直地反射在女孩的眼睛裏。她著了魔，奮不顧身地去親吻男人。女孩想，自己一定是在親吻光芒。”

紀裴的困意被陸子繪的故事消了大半，她有些恍惚，分不清陸子繪是年少時被老師掛在嘴角天天表揚的好學生還是那個受了蠱惑去親吻有婦之夫的狐貍精。沒有原因的，她就是相信這是陸子繪自己的故事。

陸子繪沒有察覺到紀裴的反應，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沈，像是陷入了悲傷漩渦裏：“這種見不得光的戀情，註定要分手的。男人只是來進修一年，而女孩卻貪心地想把一年延長成一輩子。準備回國的時候，男人拖著不肯走，女孩以為自己已經馴服了他。可她不小心看到了男人和妻子的視頻聊天，原來男人的妻子從未想過要放棄這段婚姻，她一直努力地挽回。女孩覺得，如果沒有自己，他們或許真的還有可能。”

聽到這裏，紀裴覺得自己有些消化不良。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鰻魚吃多了。

“尤其女孩在視頻裏見到了男人和妻子收養的山區兒童。他們一口一個爸爸媽媽，就好像耳光打在女孩的臉上。她像是被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醒了個徹底。她終於醒悟自己是個罪人。她要分手，他不願意。”

“後來他們茍且的事情終於暴露，男人的妻子動用一切關系要將女孩逼到絕路。沒多久，女孩收到了學校的開除信，很快，就連國內的爸爸也因為女孩的事情丟了工作。女孩的媽媽因為流言惱羞成怒，只恨自己生了一個不自愛的壞孩子，她打了個越洋電話，隔著幾千公裏要和女孩斷絕關系。”

“女孩答應了，是嗎。”紀裴已經能猜到之後的結局，女孩為了生存下去四處打工，直到中學時代的好朋友找到她，又再次回到上海。

“那個男人呢？”紀裴有些好奇。

“他妻子來新加坡鬧完一場後，他就消失了。”陸子繪的神情微妙，像蟬翼擦過了葉尖難以捉摸。她也是後來才知道衛若秋為她做出的犧牲，其中包括陰差陽錯感染了艾滋。想到這裏，陸子繪將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只可惜度數不高，她還不能藉此麻痹自己。

紀裴還有點懵，她不曉得此時此刻該說些什麽，才能讓這詭異的氣氛好轉起來。陸子繪竟然成了自己最討厭的人，可她怎麽做才能討厭她呢。

人類總會有自己的兩套標準。

只有在涉及親身利益時，才會拿出那套更殘忍的。

作者有話要說：

男主消失的一章，想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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