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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山陵崩(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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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漪就在側殿,把朱翊鈞抱到膝蓋上,餵了他一塊糕就把那盤子剩下的糯米糖糕都給一起沒收了。

朱翊鈞眼巴巴的看著糯米糖糕“長了翅膀飛走”,十分心痛,眼睛都紅了,下意識的反駁道:“這是皇爺爺給我的。”在他的意識裏,皇爺爺是最大的,所有人都要聽皇爺爺的。

李清漪嘆了口氣:“可你吃這麽多,要是吃撐了,肚子難受怎麽辦?”

朱翊鈞癟著嘴不吭聲,可眼睛卻還是盯著那盤子沒吃完的糯米糖糕,做不抵抗運動。

李清漪用帕子擦了擦他的面頰,把上面沾著的糖漬輕輕擦去,柔聲哄他:“還記不記得娘以前是怎麽和你說的——蛇是怎麽死的?”

朱翊鈞紅了眼睛,抽抽搭搭的點頭道:“嗯,蛇是撐死的、人是貪心死的。”他還是有點小委屈,看著李清漪明亮的杏眼,大著膽子說出自己心裏的想法,“可是宮裏的糖糕好吃,又軟又甜,我很喜歡,還沒吃夠呢。”

李清漪接著教育他:“喜歡就更加要克制,要是一下子都吃完了,不僅你肚子會疼,下次也不能再吃了。”

朱翊鈞聽了這麽些道理,雖是似懂非懂卻還是故作懂事的點點頭,有些艱難的決定道:“嗯,那我不吃了。”說罷,他又小心翼翼的扯了扯李清漪的衣袖,眨巴眨巴眼睛,“那剩下的可以叫人包起來,帶回去下回再吃嗎?”

朱翊鈞自小便長得可愛,粉雕玉琢猶如觀音座前童子,眨巴著眼睛撒起嬌來更是十分的惹人疼惜。

李清漪看得笑起來,親了親他紅撲撲的面頰,笑道:“當然可以啦,不過要你自己去和皇爺爺說。好不好?”

朱翊鈞見她笑起來,不覺也跟著開懷起來,縮在母親懷裏蹭了蹭,“嗯”了一聲,用力點了點頭。

李清漪轉頭朝著門口看了一眼,見著黃錦靜靜的站在外頭,做了個手勢,心領神會的把兒子舉起來抱到懷裏:“糖糕吃完了,我們去瞧皇爺爺好不好?”

朱翊鈞點點頭。

李清漪順嘴和他說了一句:“皇爺爺病了,你要乖一點知道嗎?”

朱翊鈞又點了點頭。

李清漪見他今日如此乖巧,忍不住又低下頭,用額角碰了碰,親親他的小臉蛋:“鈞兒真乖。”

朱翊鈞眨眨眼,不好意思的笑了,害羞的把頭埋在李清漪的肩窩處。

李清漪抱著縮成一團的兒子緩步往正殿去,心裏卻對皇帝和裕王的談話有若所思。

她之所以和裕王提議要把楊博召入京裏,倒不是僅僅就為了制衡徐階。因為她知道:這事裕王就算不說,皇帝也已經有了心思,與其讓楊博對皇帝感激不已,倒不如讓裕王趕在前頭把這事說了,賣個人情給楊博,交好軍方……

李清漪一邊想一邊走,走到正殿門口,從門外往裏面看了一眼,看見皇帝漸漸有了血色的面孔,輕輕的瞇了瞇眼,很快又琢磨開了:看樣子,也是時候,用一用海瑞這把“利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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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裏頭太醫戰戰兢兢,成日裏拿著命在刀尖上走著,好容易才把皇帝半條命給救了回來。

眼見著十二月年關將近,俺答早已退了,楊博被急召回京,皇帝也好的差不多了。京城上下都沈浸在一種很虛幻的寧靜之中,仿佛暴風雨前的寧靜,叫人心裏很是有些不安。

果然,還未等皇帝好全,淳安知縣海瑞一封《治安疏》就激起滿朝風雨。

據說皇帝剛剛看了折子,差點沒被氣死過去——要是一口氣沒上來,說不得就真的要被海瑞那份《治安疏》給氣死了。

比起那些一擡筆就能引經據典,洋洋灑灑能寫許多本折子的禦史言官來說,海瑞這奏疏還真是短小精煉。唯一比較特別的是:海瑞這人膽子太大——楊繼盛這種談笑刮腐肉的都只敢彈劾嚴嵩這個內閣首輔,海瑞這一個小小小知縣居然敢寫折子罵皇帝。

沒錯,就是罵。雖然文人矯飾,說得好聽點,是叫勸諫,可皇帝本人只看了幾句,就知道這是罵他的。

皇帝這一氣,病上加病,太醫院上下頭疼不已,只得又拼了老命往著玉熙宮上下跑動。偏皇帝現下心裏恨極,等著要和海瑞這個逆臣算賬,哪裏忍得了這種“病去如抽絲”的療法?他令人從西苑的煉丹房裏找出救急的丹藥,吃了幾顆,果是好了許多,越發鄙視起不知道修道只知道弄草藥的太醫來。

皇帝吃過丹藥,情緒稍稍緩和了一點,只是怒氣仍舊不平:“此人只比比幹,難不成是把朕當做是紂王了?”

黃錦瞧著皇帝的臉色,好半天才勸了一句:“陛下莫要與這傻瘋子計較,聽說他上折子前就買好了棺材,就等著一死成名呢。”

皇帝聽了這話,越發氣恨,幹脆把手頭的折子狠狠往地上一丟。可丟完了,皇帝又覺得心裏憋著火,於是直接指了指邊上站著的小太監,開口命令道:“你!你去把折子給朕撿起來,從頭到尾給朕念一遍。”

那小太監也是識字的,聽了這話只得戰戰兢兢的撿起奏疏慢慢的念起來:“臣海瑞謹奏;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職,求萬世治安事。君者,天下臣民萬物之主也。惟其為天下臣民萬物之主,責任至重……”

皇帝忽然大怒,大喝了一聲:“給朕念得大聲點!”話聲落下,他不由得咳嗽起來,病重憔悴消瘦的雙頰顯出異樣的紅潮,重重一咳,竟是咳出星星點點的血來。

黃錦嚇了一跳,連忙撲上去服侍皇帝漱口喝藥,左右皆是噤若寒蟬,只有那個拿著折子的小太監膽戰心驚的站在遠處,小心翼翼的念著海瑞的《治安疏》。他一邊念,一邊瞧著皇帝的臉色,當他念到“謹披瀝肝膽為陛下言之”的時候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小腿肚子一直哆嗦,生怕自己會被皇帝拉出去杖斃。

“……陛下則銳精未久,妄念牽之而去矣。反剛明而錯用之,謂長生可得,而一意玄修。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脂膏在是也,而侈興土木。二十餘年不視朝,綱紀馳矣。數行推廣事例,名爵濫矣。二王不相見,人以為薄於父子。以猜疑誹謗戮辱臣下,人以為薄於君臣。樂西苑而不返宮,人以為薄於夫婦。……”

這說的是:皇帝啊,你才幹了幾天,就被自己的妄念所牽,走了歪門邪道。剛強聖明都用錯了地方,以為長生唾手可得,整天修道想上天。你以為天子富有四海就開始大興土木,卻不知道這些都是民脂民膏。二十多年不上朝,朝綱敗壞,多次借著事例二賣官賣爵,導致名爵泛濫。你不和兒子見面,人們都以為你沒有父子之情。因為猜疑誹謗而屠殺侮辱臣下,人們都以為你沒有君臣之情。待在西苑裏不回內宮,人們都以為你沒有夫妻之情……

海瑞這話短之又短,可他卻著實把皇帝罵了個狗血淋頭。不僅把皇帝最不想提的修道長生之事拿到臺面上罵了一通,還說他是“沒有父子之情、君臣之情、夫妻之情”。

要海瑞在眼前,皇帝非要吐他一口唾沫——關你屁事?!我修我的道,我求我的長生,兒子老婆都是我的,打死也活該,不見不瞧你一個小小縣令管得著嗎?

等到那小太監念到:“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號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凈而無財用也’……”天下人都因為陛下您改了年號而臆想說是“嘉靖的意思就是家家幹凈,沒有餘財可用”。

雖然已經看過一遍,可再次聽起來,皇帝仍舊是氣得不行。“啪”的一聲,皇帝手上的藥碗就給狠狠的丟到地上去了。

那捧著奏折的小太監不敢再念下去,腿一軟就給跪地上了,兩腿哆嗦,底下那一塊地毯也濕了——這是嚇尿了。

皇帝嫌惡的看了一眼,揮揮手:“拖出去,杖斃。”說完,又指了一個太監去,“你,接著往下念。”

皇帝一聲令下,那小太監還來不及求情就被塞了嘴巴拖出去,另一個太監頂替著接著念:“……不及漢文帝遠甚。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這話說的是:皇帝啊,你比漢文帝差太遠了。天下人早就知道你不對了。

聽到這裏,皇帝再也忍耐不下去,推開邊上的黃錦,目赤欲裂,怒吼了一聲:“這是哪裏來的狗東西,寫了這麽一篇烏七八糟的東西……”他口中喘著粗氣,聲音又粗又幹,“好啊,天下人不值朕久矣,那就換個皇帝去啊……”

滿殿的人,包括離皇帝最近的黃錦和李芳都嚇得哆嗦起來,跪在地上不敢出聲應對。他們心裏只有一個念頭:這是氣瘋了啊。皇帝該不會懷疑是裕王逼宮吧……

還未等這些人一團亂的想出什麽,就聽皇帝一聲比一聲高,那沖昏頭腦的怒火仿佛點燃了整個玉熙宮,他冷笑著,尖利的聲音裏充滿了猜忌和刻薄:“好一個‘二王不相見,人以為薄於父子’!那個海瘋子難不成以為只剩下裕王這一個兒子,朕就一定要對他好,只能把皇位就只能傳給他?!朕還有孫子,還有侄子呢!……”

這話一出,李芳和黃錦立馬就開始叩頭了,拼了命的喊道: “陛下,息怒啊……”

滿殿的人也跟著叩頭求饒:“陛下,息怒啊……”

一時之間,整個玉熙宮都是一片哭喊求饒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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