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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金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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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只剩下裕王這一個兒子了,皇帝心裏頭就算是再不滿意也只得收斂下,時不時的把裕王叫道跟前來問幾句,好似把劣質產品召回廠裏重新修補加工似的,敲敲打打再所難免。

這一日,裕王照舊被叫去了萬壽宮。說起來,因為上回工部尚書趙文華在修萬壽宮上很吃了一個大虧,最後命都折騰沒了。工部上下都不敢耽擱,趕修被雷火焚毀的三大殿的同時緊趕慢趕,到底還是幫皇帝把萬壽宮給修好了。如今,皇帝已從暫住的玉熙宮又給搬了回來。

這一日,皇帝難得沒有修煉,問幾句裕王學業上頭的事情:“之前給你的《道德經》,看過了?”

裕王連忙點頭:“《道德經》言道德之意五千言,句句皆是微言大義,兒臣才疏學淺,只是略讀了一些罷了。”

皇帝見他態度懇切,倒是勉強露出一點笑意來,問一句道:“那你說說,那句‘吾有三寶,曰慈,曰儉,曰不敢為天下先’是什麽意思?”

這是皇帝寫在玉熙宮精舍上頭的字,可見皇帝對於此言的推崇,裕王府上的講官也已經先後講過一次。

因為皇帝素來喜怒無常,裕王也不敢賣弄,只是輕聲淺簡的解釋了幾句:“這是老子說,他有三寶,一個是慈悲、一個是節儉,一個是不先於他人。”

皇帝聞言不由露出幾分不悅之色來,嗤笑了一聲,言辭冷淡:“你這連略讀都算不上!”他直接厲聲呵斥道,“聖人之言,大則可至天下,朕問的也不是這個。朕問的是,看了這幾句話,你對治國之道可有何感悟?”

裕王心知,今日怕是要說個明白。他狠了狠心,於是便道:“老子曰‘夫慈以戰則勝,以守則固’,說的是有了慈悲,戰則勝,守則固,故而慈為三寶之首。父對子是慈,天子為萬民之父,自當待萬民以慈……”裕王咽了咽口水把後頭的那句,“若為父不慈則子不孝,為君不慈則民生怨……”給咽了回去——這話實在太重,若真是說了出來,皇帝必要動怒。

皇帝聽到那句“父對子是慈”,眉梢微微一動,撫了撫自己的白須,到底還是緩了緩神色:“說的不錯,接著說。”

裕王只得接著往下說:“《誡子書》有言道‘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可見,節儉不僅能節約財富以利百姓,更能養德……”他扯不下去了,只好拍皇帝一個馬屁,“便如父皇,日日食素齋,四季常服八套,便算是儉了。”

皇帝瞥他一眼,還是點了點頭,催促道:“接著往下說。”

裕王頗有幾分學渣面對嚴格變態老師的無措,只好苦著臉接著往下說:“正所謂‘聖天子垂拱而天下治’,這‘不敢為天下先’就是教育後人莫要爭勝,無為勝有為,要做到老子所言的‘無為而治’。”

裕王這坑坑巴巴,好不容易才把一句話給擴展了一遍。

裕王覺得難堪,皇帝心裏也不大高興——他自負聰明絕頂,博聞強識,不知多少學富五車、自命聰明的大臣都被栽在他手底下。結果到了兒子輩,只剩下兩個兒子,一個淺薄貪婪;一個資質平平……到了如今,連選都不能選,只剩下這一個了。

皇帝嘆了口氣,指了指邊上的位置:“行了,坐吧……今天也沒事,咱爺兩個聊聊。”

裕王受寵若驚的坐了下來。

“這慈和儉,你說的不錯,”皇帝咳嗽了一聲,裕王連忙端了茶盞上去,他滿意的抿了口,方才接著道,“什麽是‘不敢為天下先’,範仲淹說的好,‘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主政之人就是要有不敢先天下之樂而樂的心懷。嘉靖三十四年地動之時,朕為什麽讓京中大小官員自省?因為當時黎民受難,生民倒懸,朕心不安,朕心不忍啊……”

裕王功課上固然無有多少進益,但近來對於揣測聖意倒是有了不少進步,很能捧一捧皇帝的臭腳。他聞言,眼眶紅了紅,連忙從下頭的繡墩上下了來,跪在地上抱著皇帝的腿哭:“父皇對萬民、對兒臣的慈心,兒臣都明白了。是兒臣駑鈍,叫父皇勞心了。日後,兒臣定當更加用心。”

皇帝說得高興,見兒子態度似也不錯,這才稍稍滿意了點,扶了他一把:“行了,差不多也是午膳的時候了,你留下和朕一起用吧。”

裕王抹了抹眼睛,亦步亦趨的跟著皇帝入了內間用膳。

沒等用完膳,外頭的李芳忽然端了個托盤上來,一張老臉笑得和朵菊花似的:“陛下,大喜啊,這龍虎山所獻丹方制成的金丹已由人試用過了,應無大礙。”

這對於皇帝來說可是個好消息!皇帝頓時連飯都吃不下了,喜上眉梢,連聲問道:“試藥的太監都怎麽樣了?”不等李芳回話,他一甩象牙筷,直接便道,“把那幾個太監叫上來吧,朕親自問一問他們。”

皇帝丟了筷子,裕王這個做兒子的也不好再厚著臉皮吃飯,他只得也擱下筷子,坐在一旁打量起那十個被引進來的試藥太監。

許多人對於皇帝修道服丹都有些誤解,只覺得皇帝吃了那麽多雜七雜八的東西,中間出點意外就要出大問題了,怎麽居然還活蹦亂跳到現在?實際上,越是求長生的人越是惜命,尤其是皇帝這個職業,就更是疑心病重的厲害。皇帝喜歡煉丹,可是每回出丹,一要看丹方、二要看丹藥成色、三則是要看試藥人的反應。沒幾個來回,這丹藥是絕不會進到皇帝嘴裏。

這回,那十個太監,有老有小有瘦有胖,皆是恭恭敬敬的站在那裏。

皇帝頗是高興的打量了一下:“面色不錯啊。”他摸了把自己的長須,開口問道:“說罷,吃了金丹後,可有什麽反應?”

幾個太監都是知道內情的,聞言便按照順序,一五一十的把服丹後的反應和感想說了一遍。

皇帝聽得十分認真,時不時的點了點頭,比上朝時還有耐性。待得最後一人說完,皇帝大為滿意,擡手便叫李芳端了金丹上來,看那興奮的模樣馬上就要吃一顆試試。

裕王在側看著那盛在木盤中金燦燦的丹藥,忽然心中一動,忽然開口道:“父皇,明年就是嚴首輔八十壽誕了。首輔大人為了父皇和大明鞠躬盡瘁,實是勞苦功高,兒臣倒是想要替他求個恩典。”

皇帝微微一頓,瞧了裕王一眼,神態帶了幾分縱容的慈和:“哦?”裕王和嚴嵩之間的恩怨,皇帝多少也是看在眼裏,可他心裏頭卻還是希望自己的繼承人能和嚴嵩關系緩和的。如今裕王這般表態,於皇帝而言,乃是有意示好嚴嵩。皇帝覺得兒子受教,自然是高興的。

裕王笑了笑:“聽說嚴首輔與嚴夫人少年結發,夫妻恩愛,數十年不曾有變。現下,嚴夫人歐陽氏身染重疾,首輔大人甚是憂慮,日夜難安。父皇今日既是得了這神妙金丹,不若賜些下去給嚴夫人,好叫她也養好身子,也叫首輔大人知道父皇慈心,日後更能安心辦差。”

皇帝聞言大覺滿意——在他看來,賜金丹可都是大大的恩典。之前能夠得賜的只有陸炳和嚴嵩這兩個最得皇帝寵信之人,歐陽氏一個普通婦人能得了,這可是天大的恩慈,是沾了嚴嵩和裕王的光。

皇帝想了想便叫李芳把金丹分出一半來:“去,送去惟中府上,給他夫人。就說是朕和裕王的心意。”他說到這,回頭和裕王溫聲說了幾句,“你能想到這,很好。嚴家素來忠厚,嚴首輔又是對國有功之人,你也要好好對待才是,不要為了些許私怨壞了君臣之情。”

裕王連忙點頭應下,可他心裏想的卻是自己之前和李清漪說的一番話——

“世人都以為嚴家聖眷不衰,權傾滿朝,不可戰勝。而在我看來卻非如此,”李清漪言語淡淡,面色卻是十分沈靜,“正所謂‘七十古來稀,八十耄耋’,嚴嵩明年就要辦八十大壽了。尋常人家,這個年紀,大多都是在家安心侍弄花草,安度晚年。可嚴嵩卻還是牢牢把持在內閣首輔的位置上,因為他不想退,也不敢退。”

“說句不好聽的:八十老兒,站都要站不穩,如何處理朝務大事?如何寫得出一篇篇言辭清麗絕妙的青詞,如何體察聖心之微處?嚴嵩現今還能支持著,一半靠的是陛下對他的感情和他本人久經仕途所歷練出來的經驗,另一半則靠的是嚴世蕃這個兒子。嚴世蕃再貪婪、再囂張、再奸猾,他卻是有一個誰也不能取代的優點。記得有一回,陛下下旨問內閣諸人一事該如何處理,嚴嵩、徐階、李本等皆是親自手寫了票擬呈上,陛下卻都不滿意,最後還是嚴嵩靠著嚴世蕃的回應過了關。可見,嚴世蕃實乃是滿朝上下最能體察聖心的人,之一。若能折下嚴世蕃,使得嚴嵩失去這個智囊,那麽就離嚴家傾覆之日不遠矣。”

“可有嚴嵩護著,嚴世蕃怕是輕易倒不了。”

“誰說要讓嚴世蕃倒臺?”李清漪懶懶的笑了笑,可她眼中殊無笑意,只神色淡淡,越發顯得言辭如刀,“大明重孝,陛下如今又只殿下一子,更是註重孝道。若嚴老夫人過世,嚴世蕃為人子,自當辭官,扶棺回鄉,守孝三年。”

“只要他這一辭官,一離京,就休想要再有翻身之日。嚴家也就再不是無懈可擊。”任你金鋼鐵骨,我也要敲出釘子來。

“可嚴老夫人……”

“殿下放心,我不過是一說罷了,時也命也,只需靜待時機便是。”

作者有話要說: 不是我故意寫裕王學渣,也不是說裕王笨,只能說他是個普通人。明朝皇子一般都是出閣才讀書,之前只是在宮裏識字什麽的,還有連字都不認識的。裕王和景王前頭有兩個很得嘉靖喜歡的哥哥,在此之前幾乎不可能繼位,所以教育問題原本也是沒有人關心的。後來還是嘉靖三十一年徐階上書才出閣念書的,那時候都十幾歲了……起步晚,政壇上面又是風雨飄零,不能全心全意讀書,肯定比不上嘉靖的。

至於嘉靖,我個人覺得,他是那種聰明過頭又自私過頭的人,他心裏其實都明白,可是他自己要修道長生永享天下,其他的就只能放一邊了——天大地大,他自己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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