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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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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點一刻,邱依然站在一個小小的U型廚房裏,上上下下的櫃子都是油亮的黑色木材。黑色的洗碗機,黑色的微波爐,黑色的單開門冰箱,黑色的一體式烤箱加四圈電爐。爐子上一前一後坐著一只煮鍋和一只炒鍋。煮鍋裏的意大利面很難熟,還要一會兒;炒鍋裏是一磅混著蘑菇的碎牛肉,她倒上一整罐西紅柿醬,把火調小,再敏捷地越過重重障礙跑到二樓陽臺,摘了幾片自己親手栽的意大利香葉。

陽臺上還有十幾盆盛開的鮮黃色羅蘭,花盆挨花盆地滿滿擺了一地,那清新撲鼻的香氣剛一拉開門就能聞見。邱依然雙手撐地地跪著,塌腰把鼻子埋進花裏使勁嗅一番,然後拿著意大利香葉就下樓了。

她老公發短信說在回家路上了。她便從底櫥裏拿出另一只炒鍋來,下油,放花椒、辣椒和蒜片。電爐不見火熱得慢,趁油還沒冒泡,她就把玻璃碗裏的土豆絲濾了水倒進去。一陣輕微的劈啪開炸聲。她一手把玻璃碗隨便找個空處放下,另一手從旁邊的竹筒裏抽出一只木鏟把土豆絲迅速攪開。

趁菜慢慢熱,她把菜板、菜刀、刮土豆器和盛土豆的玻璃碗洗涮過放進晾碗架,把剩下的蒜放進櫥子。她跨回爐邊,把土豆絲翻炒一下,讓上面的下去,下面的上來,又用筷子攪攪意面,再跨回切菜區,把盛肉的泡沫盒、洋蔥皮、蒜皮、土豆皮收進垃圾桶,把西紅柿醬的玻璃瓶涮幹凈,放在水池邊涼著。

白色大理石桌臺上,一只紅色的電飯煲“滋啦啦”地向上噴出水汽。“啪”一聲,按鍵由“做飯”跳成“保溫”。邱依然最後翻炒幾下土豆絲,撒鹽熄火,又從碗櫥裏專門放飯盒的一格取出兩只飯盒,專門放盤子的一格取出一只深盤和兩只瓷碗,在滿滿的桌臺上吃力地撥出一塊空間來擠擠巴巴地擺好。

她的黃色條紋貓加菲一直在她腳邊走來走去,在油煙機嗚嗚的噪音裏張大嘴叫著看她。它餓了,可還沒到它的吃飯時間。邱依然蹲下用胳膊肘夾住加菲的胖臉用力親。加菲受不了了,夾著尾巴逃出了廚房。

土豆絲被盛入深盤了。邱依然松了口氣。她記得自己第一次炒土豆絲,等油很熱了才想起爆香,結果被滾燙的油噴濺了一身,又被紅辣椒的油煙嗆到狂咳不止。她再也不敢了。

她從抽屜的分格竹盒裏拿出只叉子,挑出根意大利面嘗生熟。她曾分別煮意面到半熟和天荒地老,一個吃起來如同嶄麻繩,另一個稀溜溜的沒有吃頭。從滾燙水裏撈出的面她竟忘了吹,一下子燙破了嘴唇,疼得她一陣跳腳。她又吹了半天才敢再放進嘴裏——沒有夾生了,稍有勁道。她立即關火,從碗櫥裏拽出一只濾盆放進水池,戴上隔熱手套,把一鍋意面倒進去濾水,再分別倒進兩只飯盒。飯盒小鍋沿大,幾根意面溜溜地順著桌臺滑到她的腳背。她端著鍋騰不出手來,只能跳著甩開。

不想白白浪費幾根面,她在加菲聞味趕來之前彎腰撿起,在水龍頭上涮涮吃了。

醬早好了,這會兒咕嘟嘟冒滿小泡,四面向外跳,在黑色爐子上濺了一圈密密麻麻的小紅點。邱依然不禁皺了皺眉頭。她關上火,把醬小心翼翼地澆在兩只飯盒裏,這次沒灑。洗碗機裏滿著,她把鍋暫放進水池裏,蓋上兩只飯盒蓋子,再去關了抽油煙機。

快六點了她老公還沒到家。他今天是去工地,路上時間長些。

邱依然打開洗碗機,把裏面的幹凈碗筷一只只取出來,擺進碗櫥相應位置。她精準掌握拿放力度,既不碰出聲響還動作異常迅速。

從兩個小時前刮第一只土豆開始,她就在廚房裏如一只蝴蝶般飛轉著,又像在跳一支輕盈的舞,一支兩個小時沒有間斷的舞。

這還不到兩個月,她已經由一個家務白癡變成了家務專家。她了如指掌每一頓飯的食譜和食材清單;她會做所有基本的中餐和幾樣簡單的西餐;她知道家裏的每一件東西放在哪裏;她知道最有效率的做家務順序;她可以有條不紊地同時做幾樣事,也可以數個小時一刻不停地做事。

洗碗機才清了一半,外面一陣“嘩啦啦”巨響。這是最讓她踏實的聲音——車庫門開了,她親愛的老公回來了。她立刻關上洗碗機,打開廚房通往車庫的門去迎接他。

白色卷簾門逐漸上升,刺眼的陽光和騰騰的熱氣從門縫底鉆進來,地上的每一顆沙石和墻面□□的木屑都在陽光的橫掃下發起光來。

邱依然蹲在地上垂著腦袋,迫不及待地去看等在門外的車和人——沾滿泥巴的黑色輪胎,濺滿泥點的白色車殼,陽光閃爍的車窗玻璃後是喬磊呆萌憨厚的臉。她忍不住搖頭晃腦地咧開嘴笑起來。

她最近常常想:自己當初是怎樣跟了這個男人的呢?他比她大三歲,完全不符合她喜歡的模樣。

他們是通過兩家共認識的介紹人向新芳給牽線搭橋的。那年,她剛考上北京名校的金融研究生,他暑期回國探親。

李翠萍一聽男方的家庭條件就逼著女兒去相親,卻被邱依然以“不讚成相親這種結識方式”的理由斷然拒絕。李翠萍想不通自己為什麽生了這麽一個不省心的怪胎,反對這世上一切別人都做的事。她苦口婆心地勸道:“他父母在市區三套房子,奶奶家和姥姥家各一套,還在西郊山上一套,海邊還有套度假別墅。”她仔細地看女兒的臉,希望這些能打動她。

邱依然正坐在沙發上看報,頭也不擡地冷笑一聲:“弄一堆房子有什麽用?大卸八塊去住啊?”

李翠萍反對道:“怎麽沒用?反正是人家花錢買的,人家想什麽時候去住就什麽時候去住!他爸媽又沒兄弟姐妹,將來這些房子都是這男孩子的!七套房子吶!我那天按地理位置和現在的房價算了筆帳,這七套加起來,市值得三千多萬吶!”

邱依然頂看不上她媽這副利欲熏心的樣子,諷道:“買了房子不住的都該拖出去斬了,讓他們霸占自然資源!”

李翠萍沒轍了,於是交代向新芳把見面弄得隨意一些,兩家人再拉上幾個親朋好友,包個包間,只當是熟人吃頓便飯,卻把兩個唯一小輩安排坐在一起。

邱依然見喬磊的第一面並不討厭。他大高個,方臉,身材魁梧,皮膚黝黑,穿件可體的黑色T恤,戴副無框深度近視眼鏡,兩只羞澀的大圓眼忍不住忽閃忽閃地向她看過來。和他場面的父母不同,喬磊不善言辭,表情動作笨拙遲鈍,根本不懂酒席上接人待物的那套。邱依然完全改了偏見。

他是那種從小到大一心撲在學業上的男孩,一路保送到清華,又全獎出國,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親朋好友口中的驕傲。他事業上野心勃勃,思想上卻聽媽媽的話,從沒談過戀愛,對女生除了討論學術根本沒什麽了解,婚姻問題更是聽從父母安排。他是知道家裏安排今天這頓飯的意思的。他對安靜恬淡的邱依然印象很好,覺得這個白白胖胖、笑瞇瞇的女孩是適合做妻子的。

和嬌小幹瘦的李翠萍不同,喬磊的媽媽朱蕊是個高大強悍的婦人,寬顴骨,突出的大眼泡,一頭小卷用發卡低低地別著。她親熱地拉著李翠萍的手貼著耳朵說:“向姐說姑娘長得可白凈了!我這看了才知道,可真是!不過也不像你啊?肯定是像爸爸吧?”

李翠萍的臉瞬間拉了下來。這真是她揮之不去的噩夢——女兒的皮膚長得像她爸。離婚這些年,別人誇她女兒皮膚白一次,就十有八九地順帶提及她前夫,就讓她再想起一次自己的婚姻。當初的許多決定,她不願回首去仔細回味。她答道:“我整天說是從垃圾堆裏撿的呢!可白是白,一天到晚地過敏!”

朱蕊對過敏並沒什麽概念,她說:“向姐真是,可喜歡依然了,一誇起來就不住嘴,說孩子從小就有自己的主意,學習上一步一個腳印,把自己的小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她一邊說一邊隔著大半張圓桌往邱依然臉上瞟,瞟得邱依然只能謙虛而僵硬地笑。

向新芳也看過來道:“媽媽這麽能幹,女兒能差的了嗎?”

“唉!哪有哪有?”劉翠萍笑道,“我女兒啊,在外還行,在家裏......唉,什麽都‘會’幹,可就是什麽都‘不’幹,我成天在家訓她懶!”她說著笑著,小心地看女兒一眼,看看這話有沒有讓她心靈受傷。

邱依然的心靈倒真沒受傷。她首先認為她媽媽純粹是社交上“醜話說在前頭”的謙虛;再者,雖然說的是樁事實,可原因不是因為她懶,是她的勞模媽媽總嫌棄她幹活慢、不會幹,訓斥著不讓她碰。

向新芳道:“哪能哪能?跟你說,姑娘最終都得像媽!”

邱依然聽了這話嚇出一身冷汗來。她可是打小就立志不做她媽那樣的女人的——幹著份毫無創造性的工作,外加前夫給的生活費,每天在家裏一遍又一遍地鼓弄鍋碗瓢盆。她的夢想站在她媽人生的另外一端——她要當CEO,穿男人一樣的職業西服和鋥亮的黑色尖頭皮鞋,提黑色的信封公文包,指揮幾千人的上市公司,住繁華大都市中心那種藍色玻璃外墻的摩天公寓,坐黑色商務汽車,配專職司機。她要讓總瞧不起她、不相信她能成大事的母親和同學都刮目相看。這就是她當年一心巴狠報金融——這個跟錢有關的專業的原動力。

“唉不行不行!”李翠萍在嗓子裏咕噥著,連連擺手,“懶!”

她本來就滿意喬家的條件,這見了喬磊又是一表人才,更是願意這門親事。她心虛地沖對面看一眼自己的女兒,真心覺得她可沒別人說的那麽好,她被自己慣出一身臭毛病,什麽都不會幹,脾氣還硬著呢。

朱蕊扒著開心果,道:“我們依然這種女孩子可不多了!現在的小姑娘啊,一個個嬌生慣養,公主似的,洗個盤子說餐洗凈對手上的皮膚不好,做個飯說油煙對臉上的皮膚不好,可捯飭起來比誰都厲害!噢!那些化妝品對皮膚好啊?化妝品裏全是重金屬!”

李翠萍趕忙笑道:“依然倒從來不用化妝品。她對那些都過敏。”

邱依然聽了這,心靈倒真的受傷了。她本來就怪她媽把她生成這種過敏體質,讓她不能用別的女孩都能用的東西——那些能讓自己變美,讓別人側目的東西——現在竟還驕傲地拿這當樁優勢來炫耀。

“呦!”朱蕊聽了驚喜地朝邱依然臉上看去,“我們依然不用!我們依然皮膚底子多好!”她心裏實則是生意人的精打細算:不用化妝品,這兒媳婦還省錢了!

朱蕊和她老公在南方做鋼材生意。喬先生正和另外兩個中年男人頭對頭喝得臉紅脖子粗,聽見女人們在談孩子,便借著酒醉指著喬磊,囫圇不清地吆喝道:“我跟你說啊,我這個兒子在家......什麽不會......什麽不會!我說啊:‘你......這個這個......燈泡都不會換,以後怎麽娶媳婦兒?’人家說什麽?——‘我找個伺候我的不就行了?’”

當著媒人和未來親家的面,朱蕊十分不滿她丈夫對兒子的這番評論,連連沖他使眼色,皺眉埋怨道:“這都幾輩子前的事了?他那時候還小不點一個,懂什麽!”在她眼裏,自己傾心培養進清華的兒子是世界上最完美最優秀的男人,所有的女孩都是高攀。她在兒子婚事上戰功赫赫,嘔心瀝血、親力親為地替他在見面前先pass掉無數不合格的女孩。這一次要不是出於對大姐風範的向新芳的信任,她是絕不會讓兒子見這個單親家庭的女孩的。

向新芳笑著調停道:“你瞧老喬喝的!你瞧老喬喝的!又開始說胡話了!”

喬先生被自己的幽默感逗得嚎啕大笑。喬磊的臉紅了,他覺得他爸當著他未來妻子的面酒後胡言的樣子很丟人。

邱依然倒不在意。她拿起筷子要去夾斜前方的紅燒魚頭,誰知筷子剛碰到魚,魚就被轉到了她的正前方。轉盤上是喬磊的手。她感激地看他一眼,他寵愛地對她微笑著。他們兩個安靜地並肩坐在圓桌下首低頭吃飯,時而對自己父母的言行舉止嫌棄又無奈地對笑著。他對她有問必答。他低低的嗓音,那每一個長長的、邏輯縝密的、如絮叨般認認真真的回答讓她覺得他好可愛。

車庫裏堆滿搬家的大箱子,喬磊小心翼翼地把車開進來停好。車庫門在他身後緩緩關上了,他覺得這一天的壓力和疲勞也終於告一段落了。他從車裏出來——亂亂的大奔頭,肚子有點發福,穿著卡其色襯衫和收腳褲,一雙滿是泥的黑膠靴,背個長方形的麻袋包。“嘿,baby!”他對妻子說,聲音有些疲憊,任她撲進自己的懷裏。

她撒嬌道:“我今天好想我的baby!”她雙臂吊在他脖子上,緊緊地抱著他。

“哎哎哎!我身上全是灰!”

她不管,使勁吻他的臉和汗珠細細的額頭。他拖著她在廚房門口脫下雨靴踢在旁邊,把背包放在地上。加菲趕過來蹭他的腿,他抱起它來摸摸頭。

邱依然安心地站在旁邊,問她老公這一天過得怎樣。

“還好。”他嘆口氣說,“明天總算周五了。”

他聞見香噴噴的飯菜,內心一陣溫暖踏實。過去這幾個月裏,他被工作和生活折磨得不輕,最留戀的感覺就是每天一進門,看見妻子站在廚房裏忙碌,滿屋都是飯菜的香味。

“今天做了什麽呀?”他好奇地走到桌臺前,看見盤子裏的土豆絲,拿起一根就放進嘴裏,滿足地說:“嗯!好久沒吃土豆絲了!”

邱依然道:“這兩只土豆有點發芽了。”

他頓時停住嚼著的嘴,瞪眼睛看著她。

她笑道:“只有一點點,沒太厲害啦!想了半天覺得扔了浪費還是炒了。再也不能放冰箱最下面的抽屜裏了,滾到緊後面去了,我早沒看見。”

“應該沒事。”喬磊又拿起一根放進嘴裏,“味道不錯,還有你刀功見長。”

邱依然道:“我切了一個小時呢!我現在覺得一盤土豆絲賣那麽便宜是非常不對的一件事!”

喬磊掀開一只飯盒的蓋瞧瞧,驚喜道:“這是明天午飯嗎?”

“嗯哼。”邱依然點頭。

他豎大拇指讚美道:“明天又可以跟同事炫耀我老婆做的意大利面比意大利人做的還好吃。”

邱依然幸福地聽著。她催他脫下滿是灰塵的衣褲,他就原地脫了扔在一邊,只穿著T恤,褲衩和襪子。她推著他的肩膀小步顛進客廳,笑指著電視機旁邊,道:“看看呦!那是什麽?”

“噢!”喬磊驚喜地看見一個新的拐角寫字臺,銀色的鐵架支著木色桌面,是給他的。“不錯啊,大小也行。”他滿意地說。

邱依然道:“就是顏色不搭。可我想,你那幾件東拼西湊的舊家具本來顏色就不搭,無所謂了,我就什麽便宜買什麽了,反正又不打算一直用。”

“對!”喬磊說,“我們隨時可能搬走。不過這比我想的好很多。你當時說買了最便宜的,我還擔心質量太差撐不住我兩個顯示屏。”

邱依然說:“這個原價不便宜呢,我是打三折55買的。”

喬磊肯定地沖她豎大拇指。她接著說:“質量還好吧,我安了兩個多小時,只有拐角下面的一顆螺絲怎麽也擰不進去,估計尺寸稍稍有點問題。”

“吃完飯我看看。”喬磊使勁按了按拐角的桌面,“還算結實,不放重的東西也沒事。”

“那顆螺絲和螺絲刀我放在鍵盤板上了。”她提醒他,又指著正門口一堆淩亂的大盒子,“餐桌餐椅下午三點才到,我還沒來得及裝,不過書櫥安好了,放次臥了,我的寫字臺後天才到。今後次臥就是更衣室加我的書房,客廳是你的地盤。”

喬磊走過來把她抱進自己懷裏,感慨道:“哎!有老婆在家真是好。”

邱依然撅嘴說:“你不知道我今天出了多少汗!你這個拐角寫字臺,不僅沈,角度也不好控制。書櫥也是,我後悔不該買五層的,太高了!安裝的時候我自己扶不過來,只好把它橫過來,手腳並用。你看看!我的胳膊,腿上,都是淤青!裝家具純粹是兩個人的活!”

喬磊輕輕端著她的一只胳膊看著,一陣心疼:“我是打算和你一起裝的,可這些天實在太忙,加了這麽多工作量,每天一回家......唉......”

“我知道。”邱依然說。

“一會兒,我吃了飯歇會兒,然後看看,不行幫你把餐桌安上。”他的語氣因為勞累十分不確定。

邱依然看著老公疲憊的黑眼圈很是心疼,她態度堅決地說:“不用了,餐桌餐椅我明天裝,我已經列在明天要做的清單上了。你只要把你的電腦從樓上搬下來,網線什麽的都裝好就行了。還有你帶過來那個死沈死沈的紅轉椅,也在樓上,次臥裏面,你得自己搬下來,我今天試了,實在是搬不動,差點沒摔了。”

“沒問題!”喬磊拍著胸脯說,“這些我來做!”

邱依然看著家裏滿屋滿地的大型箱子和包裝紙,盤算道:“明天裝完餐桌後,我再集中收拾這些箱子。車庫裏實在放不下了,搬家的那些到現在還沒處理過。我今天早晨給社區中心打電話問了,他們說他們不管回收,要回收自己解決。然後我在網上就查到‘一’家回收站,在城裏邊上,一個小時十分鐘車程,我們得自己載著這些箱子過去。我想著,明天我先把所有的箱子都壓成片,捆在一起,然後周末我們再一起去回收站回收。”

喬磊聽了一陣焦慮,六神無主地看著那些大箱子,沒有一點主意和興趣。

“哦對了!”邱依然看到地毯上的一攤雜物,走過去一一指著:“這些是你所有的文件和信件,我都放一起了。你瀏覽一遍,看看哪個要哪個不要。要的,我準備了一些文件夾在這,你分門別類放在裏面,不夠的話,主臥塑料櫃的抽屜裏還有。這是標簽和圓珠筆,你標註一下文件夾裏的內容方便查找。不要的文件呢,你先暫時摞在一處,我剛剛在網上買了個碎紙機,後天寄到,到時候有個人信息的文件就放進碎紙機裏,沒有個人信息的文件放進車庫的回收箱,和箱子一起運去回收站。”

喬磊下班後本來就累到什麽都不想做,更別說這滿滿一地,看著就是個大工程,加上她敘述的過程也太繁瑣了。他越聽越頭疼,面露難色道:“我今晚做不了這個......我......唉......”他要崩潰的樣子。

“沒說讓你今晚做,”她道,“我知道你下了班不行。我是說周末。”

他說:“這周末......我應該沒有額外培訓,至少現在還沒通知,一般情況下,周四還不通知就應該沒有。但也說不定,我希望可別明天一早剛上班就通知我們這周末加班或培訓,或者今天晚上就突然發個短信。唉.....我這周加了三天班,太累了,我同事也都是,都說需要兩天的周末休息,希望公司他媽的不要再剝奪了,我們寧可不要那點加班費。”他雙手遮臉,疲憊又無奈地打著呵欠。

邱依然點著頭耐心地聽完,又指著文件堆旁邊的幾個落滿灰塵的塑料編織箱說:“最後一點,這裏面都是你的東西,你也得親自看看哪些需要,哪些不需要,不需要的直接扔掉,需要的分類放在這四個整理箱內。我擦幹凈了再放到儲藏室裏去。我想著儲藏室得買個架子,把這些箱子並排放上面,標上標簽,一層一層的,比較有秩序。我的東西都整理完畢了,就剩你這些了。你看這些零碎東西在地毯上攤著顯得特別亂,早點收了早點幹凈。”

喬磊的頭已經漲到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了,他一臉痛苦地說:“我說了,周末.....周末......”

邱依然了解老公目前的精神狀況,她安慰道,“baby,沒說讓你現在做。你現在呢,去洗個澡,然後吃飯。OK?”

樓下的衛生間不能洗澡,喬磊上樓去了。邱依然打開空空的冰箱——一打雞蛋剩了四個,一加侖牛奶剩了三分之一,還有三個皺皮了的紅蘋果和一盒火腿。她把火腿拿出來切了一大盤。這火腿是幾個月前喬磊買的,一直忘了吃,明天就過期了,再多今晚也必須吃掉。

有火腿吃是她今天素炒土豆絲的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家裏也確實沒肉炒了。她還沒駕照,不能自己開車出去;而他,上班之餘幾乎再沒有精力教她或載她出去。

喬磊心情低落,隨便沖沖就下來了。邱依然剛餵完貓。餐桌餐椅還沒安,他們依舊在客廳裏吃飯。客廳裏沒有沙發,兩人朝同一個方向並肩坐在地毯上,面前是一張簡易的四腿黑木茶幾。

喬磊按下電視機的遙控器瀏覽節目。為了充分利用下班時間,他吃飯的時候不能只吃飯,一定要同時幹點什麽,哪怕是看個狗血卻流行的電視劇。

這臺四十寸的電視機站在另一件他從紐約搬來的舊家具上——一個琥珀色木質四腳電視櫃,兩開門中的一開壞了兩個螺絲,總是半掛著。他說修一直沒修。

對邱依然來說,吃晚飯的時間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間——她老公坐在身邊,像個孩子一樣地盯著電視,大口嚼著她親手做的飯菜。此刻的他,能夠拋開一切抑郁和煩惱,安靜又單純地享受著家的安然和放松——她親手為他創造的家。她很為自己驕傲。

吃完飯喬磊就上樓去了。他想在搬電腦之前先休息一會兒,放松一下。

邱依然站在客廳裏四處環顧,舉著一只手指指點點地自言自語道:“先清空洗碗機。茶幾上的碗、做飯的幾只鍋鏟、上午喝茶的杯子、她午飯的盤子......哦,千萬別再忘了他今天帶回來的飯盒——這樣洗碗機差不多又得滿了。他今天穿回來的工地裝得洗,膠鞋得刷......這些添到明天的清單上去.....冰箱裏那三個皺了的蘋果必須得吃了,今晚一人一個,明天再讓他帶一個上班。這周末怎麽也得去買菜了......”

樓上剛剛開始一場激烈的廝殺,幾架狙擊炮同時“凸凸凸凸凸凸凸凸凸凸”地響個不停。

房子外的天不知何時暗下去了。西曬變弱了,邱依然才拉開落地玻璃門。火燒雲的天空下,三面灰色水泥高墻死死圍住一塊窄條水泥地面。這是她的後院——一個空無一物、死氣沈沈的水泥盒子。也不知為何,邱依然喜歡這盒子。

餘熱未退的空氣從紗門撲進來罩住她的臉。她聞見黃昏的沙土和墻後沃勒公園裏熱氣騰騰的草樹。

她記得,在同一個黃昏時分,一輛汽車在黃褐色的沙漠裏孤獨穿過,幾棵散落的仙人球異變成樹,遠遠看著就如同背光站著的人——姿態詭異、面目猙獰。頭頂是一望無盡、雲層疊疊的天空和一輪鮮橙色的落日。滿眼都是連綿起伏、紋脈清晰的紅褐色石頭遠山。

她小聲對自己說:“Arizo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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