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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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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紫褐色的懸崖峭壁上一棵植物都沒有。她一路顫顫巍巍地踩著松動的石塊,垂直向上爬了二分之一。山開始晃動。她的心臟抖得要命,腳踩不穩,手抓不住,感覺隨時就會掉下去。繼續爬?山體越來越晃,回去和前進一樣危險。她不敢往下看,舉步維艱,不知該怎樣決定。方圓百裏不見一個人影,沒人救她,也沒人可問,她只能自己拿主意,只能靠自己。她還是決定往上爬。整個世界都在劇烈地晃動,她突然一腳沒踩住,手也松了,整個人往懸崖下跌去......

邱依然不敢相信,自己這麽些年來頻頻做這種爬高的夢。她總夢見自己在一個搖晃不穩的世界裏往上爬,也總在跌死之前突然醒來。

她坐在藥妝店診室外的椅子上細細回憶著昨晚這場夢,逼迫自己不去想皮炎造成的這無數螞蟻咬身般的痛癢。

今天是她來美一周年的紀念日,誰知她竟遭遇了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一次皮膚過敏——除了臉和手腳,全身的皮膚都起滿紅斑。她出門前洗澡的時候,水澆在皮膚上如同灼燒,她恨不得一頭撞死在墻上。她從國內帶來的那管皮炎平第一天就塗完了,商店裏那種對付蚊蟲叮咬的藥膏絲毫不起作用,醫療保險內的醫生最早要預約在三個禮拜之後,她是在絕望的心境下哭著在網上查到,只有這一家藥妝店有Walk-in Clinic。

藥妝店所在的城市是七萬人口的約克漢市。邱依然住在一小時之外的蘇約爾鎮。她管約克漢叫“城裏”,管蘇約爾叫“鎮上”。

診所裏唯一的醫生正在午休,門上斜掛個白色塑料牌,寫著“一點回來,請自己註冊就診順序”。邱依然在門外那臺電腦上註冊的時候發現前面還有三個人等。

一點一刻,一個肥胖的年輕女醫生才終於搖搖晃晃地從外面回來了。前面三個病號每一個進去都像住在裏面永遠不出來似的。她半坐在門外的椅子上,向前塌著身子,雙手撐著額頭咬牙忍著。

喬磊發短信來問她怎樣了。她回說還在排隊等著。他又問她今天還能來接他嗎,不行他可以讓同事送他回家。她回說應該可以去接他。

她終於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醫生看了她的手臂、腿和肚皮,震驚地問:“上帝!你換了洗衣液嗎?”

“不是。”她說,憤憤而絕望地,“是香水。”

“你換新香水了?”

“不是......我對香水過敏,根本不能用香水。”

醫生的臉上瞬間駭然:“哦!我的天!很抱歉聽到這個!”

邱依然早就習慣了這個神色。她已經麻木了。

醫生問:“你對香水過敏為什麽還要噴香水呢?”

邱依然並不太願意提起這次過敏的具體原因:“不是我用了香水,而是.....我訂的時尚雜志,裏面夾著幾張香水樣品頁。我覺得,都是很貴的品牌,不想白白浪費了,就把它們撕下來搭在更衣室裏高的地方用來熏屋子,結果......你知道......”她用手勢從上到下比劃了一下。

“我明白了。”醫生說,“很抱歉。聽著,以後再也不要這樣做了。不值得。”

“我知道了。”邱依然無奈道,“可是,這些年來我一直想不通,為什麽別的女孩都能用香水,我卻不能呢?”

“人和人是不一樣的。”醫生聳肩說,“人體也很覆雜,可能你身體系統比別人敏感。”

“可為什麽我的身體系統比別人敏感呢?”

“有些人天生就這樣,對外界刺激反應更強烈。你的身體用過敏來告訴你,那東西對你有害,你得遠離它。無論如何吧,這不是威脅生命的事,也不是世界末日。你得放輕松。”

“我想徹底擺脫它。”邱依然說。

“我不知道那可能不可能。”醫生道,“我知道有些醫院可以做過敏測試,就是讓你試用各種東西,確定你究竟對哪種東西過敏,然後你買東西的時候,比如化妝品,要先瀏覽上面的成分表,確定裏面沒有你過敏的東西再買。”

“約克漢的醫院可以做測試嗎?多少錢?”

“老實說我不太清楚,你得給醫院打電話問問。至於價格,最好你的醫療保險涵蓋這個,但我不知道多少。”

邱依然覺得心累,她現在最討厭聽到“你得自己打電話去問”這句話。小城鎮上的電話是永遠打不通的,好不容易打通一次,就算她磕巴的英文能解釋明白,十有□□聽到的回答也還是這句話。她放棄了,這小地方小診所的醫生也差不多就知道這些了。

“哦另外還一點,”醫生突然說,“現在有研究說,過敏是心理因素引起的。”

邱依然倒是第一次聽說這個理論。她不太相信——明明自己就是生理上的忍受,跟心理有什麽關系?“心理?”她好奇地問,“心理怎樣引起的?”

“壓力,緊張,焦慮,抑郁......我的意思是,這些都有可能降低免疫系統,讓你的身體更加敏感。我確定你在網上能找到更多信息。你覺得自己最近有什麽壓力嗎?”

“我認為我這一次就是香水引起的。”邱依然肯定地說,“因為我親眼看見香水混進了衣服裏,而且我知道我對香水過敏這一點。”

“好吧。”醫生無所謂地聳肩,“我只是告訴你一種考慮的可能性。”

七月的亞利桑那州,太陽如同天空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把自己都燒化到看不見形狀。

邱依然在幾千輛車的停車場裏找到自家的白色福特。這輛快被曬化的車,方向盤就像燒烤鐵板一樣燙手。她等不了,跳進去就向家開去。她今天還有許多事要做。

約克漢市和蘇約爾鎮之間每天有不少車輛往來,可這個非上下班時段路上空空蕩蕩。一條灰帶子似的高速公路高低起伏,在幹涸死寂的茫茫沙漠裏劈開一條細細弱弱的希望。風卷沙揚,褐黃色的沙霧一陣陣刮到路上來。沿途的沙裏滾滿墨綠色的帶刺植物,如同駝色毛毯上起滿的毛球。

一小時荒蕪的路,邱依然覺得自己是這世界上唯一剩下的生靈,她正在逃命的路上,正經過一個危險的死亡地帶。她踩著油門,逃也似地,若不快點離開就會被永遠困在這裏,被時空遺忘。

空調讓車內溫度降下來了,可她依舊在出汗,雙手在方向盤上攥得生疼。她萬萬沒料到自己上周才拿到駕照,今天就必須獨自開這條時速八十五的路出來。駕照考試松,她開得根本不好。就連教她的喬磊也開得不好。他是來亞利桑那之前,在紐約的唐人街花錢找人現教的。

速度牌終於降到五十五。路兩邊開始出現高細的蓬頭椰子樹,越來越多,越來越密,有人居住的地方就要到了。

高速路筆直穿過,把蘇約爾鎮切成兩半,一半住宅,一半商業。依據美國大部分州的城市規劃法,住宅和商業要完全分開。於是乎就在路對面的地點卻無法直線到達,總要開車出去好遠,繞道鎮邊上再繞回來。

邱依然先開到鎮上唯一的一家超市沃爾瑪。這座一層樓的龐然大物像個用白錫板搭的臨時大廠房,室內鏡面樣光滑的水泥地板滿是縫隙,漆黑的鋼架結構擡頭可見。她在足球場大的停車場停好車,沖進超市匆匆拿了幾樣水果和一個速凍披薩就結賬了。

住宅區裏的社區根據房產商的不同分三六九等,每一等都用鐵網纏繞的豎條柵欄死死圍住,遠遠地彼此孤立。鎮上唯一一片樹蔭成片的綠色是沃勒公園,公園裏處處是刻意設計的草坡,有峰巒疊嶂的即視感,栽種滿勉強事宜沙漠氣候的遮蔭大樹。

上點檔次的社區都在沃勒公園附近。沿著高速開過鎮中心後,在下一個路口拐上一條沒有路牌、極易錯過的細長沙土路開進住宅區,再沿著沃勒公園開過半圈就是邱依然家。她家的社區並不是鎮上最好的,卻是最新蓋的。十幾座一模一樣的連體別墅半圍合出一個院子。每棟房子都是兩層,乳黃色的粗制粘土墻,大坡屋頂,淺紅色的瓦。院子裏沒有草,鋪燙腳的水泥,中間砌個圓花壇,種著些灰頭土面、無人打理的沙漠植物。

這房子是邱依然來了以後親自找的。喬磊對住宿方面的事沒有一丁點概念,全權交與老婆決定,只要房租不超過公司補貼的數字,他都聽她的。

這也算他對她的一點補償。他是學資源工程的,兩年前剛從哥大博士畢業就被總部在紐約的一家石油公司錄用。誰知剛工作半年,他卻被公司派到這荒無人煙的新發油田上。這意外的調遣本就給一向人生順利的他不小的打擊,誰知又偏巧趕上家裏接二連三遭遇不幸,他的精神世界幾乎崩塌。他當時跟她說,他一個人在這荒郊野嶺活不下去,而他只想她來。

邱依然坐在米黃色的化纖地毯上,就著白色豎條百葉簾透進來的光,一寸一寸地往自己的皮膚上塗抹藥膏。這麽些年了,她早該適應了這恐怖的鮮紅斑點,可每次不得不正視的時候還是覺得觸目驚心。尤其這一次,這樣大的面積,全身上下簡直沒有一塊好皮。她多希望眼前這紅爛的皮膚並不是自己的。

正在門邊曬太陽的加菲站起來,拱門一樣地伸個懶腰,再抻抻後腿,走過來好奇地聞她的腿。她呵斥幾聲,它卻不走。她用手背打它耳朵,它低頭閉眼忍了一會兒才走回門邊,趴下瞪眼看著她。

原本空空的後院裏橫著一只暴了皮的單人黑色舊沙發,是兩周前喬磊在社區外的路邊撿的,拖回家才發現皮子裂了條大縫,裏面的彈簧都壞了。他在生活方面這些天真幼稚的舉動總是讓邱依然又好氣又好笑的。

除了外塗的藥膏,醫生還給開了口服的藥片,說能幫助身體本身平靜下來。她塗完藥膏後站起來,在滿地的雜物裏挑空往廚房去。

白色大理石桌臺上滿是剩菜剩飯的瓶瓶碗碗,可一向有水的涼水杯卻是空的,不知什麽時候被喬磊喝空了。他沒再燒,燒水壺也是空的。

邱依然端著燒水壺剛要接水,卻發現左右兩個水池裏都堆滿碗筷。她放下燒水壺,剛要把這些碗筷放進洗碗機裏去,又發現洗碗機裏三天前洗好的幹凈碗筷還沒拿出來。

她皺起眉頭來——自己病了兩天,家務就耽擱了兩天。

她只好先清洗碗機。本來滿滿的機器裏少了兩只碗,是喬磊昨早和今早吃麥片的時候找不到幹凈的碗用從這裏取的,吃完又和勺子一起堆在水池裏。

在這小小的U型廚房裏,邱依然又在跳舞了,她熟練地旋轉,彎腰,蹲下,起來......她因為生病有些虛弱,卻依舊輕拿輕放,把每一只碗盤準確地放在碗櫥裏,木鏟插在爐子邊的竹桶裏,刀叉筷勺分類躺在大抽屜裏的竹盒裏。

洗碗機清空了。水池、桌臺和茶幾上的臟碗被一只只沖過之後放了進去。洗碗機裏又滿了,油油的湯水沾了她一手。邱依然從水池下的櫃子裏取出一塊餐洗凈放進洗碗機門上的小盒裏,發現旁邊的藍色刻度消失了,又從櫃子裏取來沖洗液,擰開填充孔倒進去。

洗碗機鈧啷鈧啷地運行了,像生了銹似的。能機洗的碗終於看不見了,不能機洗的還散在池子裏。她把它們堆在一處,先勻出地方來接了一壺水燒上。

水龍頭上的過濾器到了更換日期了,她接完水便從櫃子裏拿出只新的來換上。新換的過濾器需要放水十分鐘,她打算趁燒水的空當把池子裏的碗洗了。

可涼碗架上是滿的,裏面高高堆著幾只蒸籠屜子,是她幾天前蒸包子和饅頭後刷了晾那的。她只好先把這些屜子收起來騰出地方。

她剛刷了兩個杯子,水就開了。她把滾燙的開水倒進剛刷幹凈的一只杯子裏,放在旁邊涼著繼續刷碗。

涼碗架又被填滿了,水還沒涼。邱依然叉腰站在廚房裏四處看著。這一看,她發現喬磊今早吃完的麥片的包裝盒和塑料袋竟然橫躺在爐子上,周圍一圈麥片碎屑。她走過去剛要收,卻一腳踢到個東西,低頭一看,是夾麥片塑料袋的木夾子。她想:“多半是被加菲從桌臺上撥下去的。”她彎腰撿起來,放進小抽屜裏專門放夾子的木盒裏,再抓起塑料袋團團,去踩垃圾桶的腳踏子。垃圾桶裏面滿滿的,最上面硬塞著幾個沾著泡面湯的紙盒和零食袋子,是她生病這兩天喬磊的晚飯。一股惡臭撲鼻而來,幾只黑色的小蟲被驚到了,撲通撲通地同時飛出來。視覺和味覺讓她作嘔。她皺著眉頭,用手裏的麥片塑料袋把一桶垃圾使勁往下按,再把垃圾袋口紮起來,沈沈的一兜提出來,出門倒了。

垃圾站旁的第一棟房子車庫門大開,裏面站著個矮胖的墨西哥女人正在沿墻的塑料架子上找東西。她穿條緊身瘦腿牛仔褲和粉色大開領T恤,黑色夾腳拖鞋,盤著頭,三四十歲的樣子,皮膚有點粗糙,面容倒還素凈。

她聽見外面有聲音便朝邱依然看過來。邱依然認得她剛搬來不長,像個家庭婦女,常常開車帶四個小孩上學放學。

四目相對,邱依然禮貌說了句“Hi”,那女人也笑著簡單回了句“Hi”。

三十□□度的天,連續的體力勞動讓邱依然汗流浹背。她家房子的一樓東面只有封閉車庫和正門,通風不良,西曬讓客廳和廚房像個烤箱。為了省錢,她獨自一人在家的時候是絕不吹空調的。她把客廳的百葉窗簾轉著關上,又覺得光線太暗,於是再轉開一點點。

她再回到廚房的時候忽然意識到:一個多小時前,自己不過是想去廚房喝口水吃片藥,竟不得不臨時多做了這麽多事。

“罷了。”她又想,“這些事是她今天本來就得做的。”她今晚要和田小瑜視頻,本來就打算在這之前把房間徹底打掃幹凈的。

邱依然和田小瑜許多年不聯系了,她沒想到自己竟在幾天前收到了田小瑜的婚禮通知,還給她要了地址把喜糖和喜帖寄到美國來,即使知道她不能回去參加。她沒想到自己在田小瑜心裏竟是這樣重要的一個人,感動之餘邀了她視頻聊天敘舊。

廚房收拾完畢,邱依然又馬不停蹄地去做別的。樓梯下方的空間裝了拉門,用作洗衣間,裏面勉強放得下一臺洗衣機和一臺烘幹機。機器旁是堆積如山的衣服。香水樣品紙卷進衣堆裏,不知哪件沾了哪件沒沾,於是全部衣物外加床單被罩枕套通通要洗。

邱依然把甩幹機裏的幹凈衣服抱到樓上,清理幹凈通風道,把洗衣機裏的衣服轉移到烘幹機裏,又挑了一批相似顏色的衣服放進洗衣機,雙雙啟動後立刻去洗手。

洗碗機,洗衣機,烘幹機同時工作,這震天的噪音!她家的機器是世界上最吵的機器。整棟房子好像都在跟著晃動。邱依然卻在這噪音中暫時舒緩一口氣,就著溫水吞下了藥片。

客廳的地毯上滿是東西——文件,文件夾,信,雜物......這些喬磊十個月前就答應整理分類的東西至今還在原處,被兩個人加一只貓每天來回的走動踢得亂七八糟,由點攤成片。她幹脆找來只大號收容箱,不管三七二十一,通通放進去。

茶幾周圍的地毯上攤滿雜志。是半年前她為了豐富家庭生活訂的——給自己訂了時尚雜志和園藝雜志,給老公訂了游戲雜志和科學雜志。她每天在家,雜志看得及時;而喬磊只讀了一兩期就荒廢了。

她也把這些雜志一本本拾起來放進收容箱,再把收容箱塞進一樓儲藏室的最後一點空間裏。

喬磊時而背去工地的大包在正門口堵著樓梯。他的習慣是這樣的:背回家來的時候從車庫進屋,把包放在廚房的地板上,等第二天早上不用背出門時候,再提到正門旁的樓梯口來,拿出裏面在辦公室穿的皮鞋換上。她幾次叫他不用的時候放到儲藏間裏去,可他再次背回來的第二天又堵在樓梯口了。

她又一次替他拎起來要放儲藏間,卻發現儲藏間裏再也放不進東西了。她便把剛放進去的那只收容箱搬到樓上,暫時和自己的東西一起摞在次臥的角落。

地毯上還有兩人亂脫亂丟的衣服,四仰八叉的鞋子,加菲的玩具......她把衣服一件件撿起來,不管該不該洗都放進洗衣房裏待洗,把鞋子成雙擺到空鞋架上去。

地面總算可以自由通行了,除了客廳裏喬磊地盤上滿地的電線。他擁有兩個21寸電腦屏、一個又大又沈的主機、兩個老式音箱、兩個鍵盤、三個鼠標,加上旁邊一臺電視機、三臺Xbox,還有數不清的游戲遙控器——這些龐大而覆雜的電子產品不僅占去了半個客廳,還互相間連了一地錯綜覆雜、落滿灰塵的長線。

她不懂電子產品,怕弄壞了,只把能撿的都撿起來卷卷,統一堆在他的寫字臺下。

地毯空了,她終於能夠拎出吸塵器來吸掉了半年的灰塵。

五點半的時候,邱依然準時出現在喬磊公司的停車場上。趁他還沒出來,她換到副駕駛上等他。

公司孤獨地坐落在高速路的一個下口。這三棟簡陋不堪的辦公樓是用白色豎條預制板臨時搭的,像三個長條集裝箱被橫七豎八地扔在這荒山野嶺。辦公樓前這“停車場”只是攤平的一層水泥,表面總有蓋著層吹來的黃沙。

四周就是沙漠和遠山。油田在十幾英裏外的沙漠中心,遠遠可見高高的油井和處處燃燒的尾油火苗,空氣裏處處是刺鼻的汽油味。邱依然每次過來都提心吊膽,她總擔心自己給車點火的時候順便也把空氣點了。

喬磊今天沒下油田,提著公文包從集裝箱辦公室出來。邱依然打開車門伸出一只胳膊沖他揮著。他見了立刻往這邊走。她看他一臉沈重,有種不好的感覺。

他一坐進車裏來她就問:“怎麽了baby?”

“媽的!”喬磊說,“這周六又加班!早晨八點到中午十二點。誰知道十二點能不能完,肯定又得弄到下午!晚飯後都有可能!說做不完周天還加。”

果然如她所料,這副表情果然來源於增加了工作量。邱依然的心直往下沈。他的周末泡湯了就等於她的也泡了。他對這份工作持續加班的痛恨,相當於她對他這副表情的痛恨。

喬磊繼續道:“這個項目媽蛋不是人幹的,領導團隊有很大問題——資金不夠不加資金,只靠延長我們這些人的工時。而延長工時是最不明智的,因為你既然指望這些員工做貢獻,你至少得讓他們休息好,你不能無條件地透支,一周就夠他媽的累成狗了,周末還不給我們睡覺時間,不睡足覺我什麽也做不了......”

這話邱依然不是第一次聽了。喬磊自從來到亞利桑那就變成了一個絮叨鬼,處處質疑公司的領導,事事做最壞打算。最可怕的是,他還要詳詳細細地把這一胸腔一胸腔的不滿和擔憂發洩出來,用他理工男的縝密邏輯——從最好的可能,到最壞的可能,重點在最壞的可能——把從論點到論據分析得極其詳細,一定要把邱依然這個唯一的聽者說到心服口服、頻頻點頭才肯罷休。

邱依然之前倒總是點頭的,她還會疼愛地捏他的臉,說他啰啰嗦嗦的樣子太可愛了。可今天她打斷他說:“baby,你昨晚睡了八個小時。”

她說的時候他還在說。她聲音太輕,被他的低音炮蓋得嚴嚴實實。他知道她說話了,可沒聽見她說了什麽。他又說了幾句才問她:“你剛說什麽?”

她不喜歡這種壓不住他聲音、他聽不見自己發言的感覺。她不高興地說:“我說你昨晚睡夠了八小時。今早起來還打了場游戲,我都聽到了。”

喬磊爭辯道:“我昨晚是‘躺’了八小時,真正‘睡’的時間絕對不夠八個小時。首先,我躺下好長時間睡不著,也不知怎麽回事,媽的腦子停不下來想東西,翻來覆去了好久;其次,我好不容易睡著了又總醒,還連著做了好幾個噩夢。我不記得所有的了,只記得其中一個是我被人追殺。”他停頓想了想,還是沒想起來,便又接著說,“第三,今早加菲五點半就咬我頭發,我那時候正是一整夜睡得最香的時候,就被它給毀了。我一氣之下把它扔出去了,可再回來怎麽也睡不著了。我煩死了,幹脆六點就起來。”他掰手指數著,“所以說,我昨晚充其量也就睡了一二三四......六個小時,加上中間醒的,連六個小時都不到......”

邱依然越聽越不服氣。她是睡在他身邊的人,他昨晚打呼的時候她還醒著,她知道他並沒花那麽長時間入睡。要說睡不著,更睡不著的人是她。她本來就神經衰弱、睡覺很輕,再加上昨晚皮膚痛癢難忍,她幾乎一夜未眠。可今天,她並沒像他一樣,一見面就喋喋不休地抱怨。她爭分奪秒地做完了該做的事。

喬磊的話還沒說完:“......我跟你說,今晚無論如何不能讓加菲進屋了。不管它裝作多可憐、多想和我們一起睡都不行。我明天八點培訓,還是得七點起床。加上這周超級累,每天的睡眠質量都很差,好不容易盼到周六還要早起,這周就只剩周日可以補覺了,他媽的根本不夠!我已經決定了,這周日我要睡到自來醒,加菲不許進屋,你如果比我醒得早不許提前叫醒我......”

他們已經在停車場逗留十幾分鐘了。她一直都在這個小空間裏聽他沒完沒了地說話。她知道自己的聲音壓不住他,於是她突然一把按住了他的胳膊。

“幹嘛?”他嚇一跳,果然停下講話看著她。

她平靜地說:“回家。”

他嘆口氣發動了汽車。

邱依然決定換個對策。

“今晚吃披薩。”她說。這簡短的、命令的、通知的語氣,不給他任何發表意見的機會,是她逐漸摸索出的對付他嘮叨的唯一辦法。一個人繞來繞去,另一個就得快刀斬亂麻,否則生活就像剛才在停車場一樣停滯而糾結。她有太多的事要做,她不能容忍停滯與糾結。

“OK。”喬磊道。他在國內挑食厲害,在美國吃多了速凍食品和垃圾食品後,邱依然做什麽他都吃。只要不用他參與做飯,他什麽都吃。

邱依然又用相同的語氣道:“我今晚要跟田小瑜視頻。”

喬磊聽了竟開心起來:“所以,我能和曹哥他們打游戲了?”

她沒回答。他又補充道:“今天我確實需要放松,我今天一聽到明天加班的通知,就打算今晚什麽都不做,好好放松......”

趁他聲音還不算大,邱依然大聲壓了句:“Whatever。”

他果然不說了,一臉小孩子式的期盼。

她覺得車裏憋悶,於是關了空調打開車窗。傍晚溫熱的風吹來,她感到空氣裏有細細的黃沙撲面。原本紫褐色的石頭遠山在落日斜照下變成暖色,一道橘黃,一道深紅,就像一幅逼真的剪貼畫。

她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哦對了!今天醫生說,過敏跟心理也有關系。壓力和焦慮能導致過敏。”

“我也看過這個說法。”喬磊道。

“你從哪裏看的?”

他想想也沒想起來,覺得腦子裏一團漿糊,也不願再想了。“記不起來了。”他說,“不是網上就是你訂的科學雜志上......呃......好像就是那個雜志上。”

她給他訂的科學雜志,他總共就看過第一二期,還是大半年前的事了。她生氣地說:“這麽重要的文章你怎麽不早告訴我?”

他嘆口氣:“baby你要知道,人長期疲勞就容易記憶力減退......”

她又猛地按住他的胳膊,趁他的話驟然而停,她插話道:“那文章怎麽說的?”她剛問完就意識到問也白問,他連在哪裏看的都記不起來,還能記得內容?

果然他說記不起來了,又說:“我回去找出來給你看。”

她說:“可我並沒感覺自己有什麽焦慮。這次鐵定是香水,要不是你把那些香水紙弄掉下來,我就不會過敏。”

他反對道:“baby,你記得那頭一天晚上我加班加到十點半嗎?你記得我那天早上還要提前一小時過去開會嗎?你知道我那天早上起來有多困嗎......”

邱依然厭惡地想:“又開始了。”她優秀的老公最怕自己出錯,一出錯就立刻找借口。

“......那幾天周公司評審,我連著忙了一個月。尤其那周,我每天睡不到六個小時,就因為他媽的我們小組的組長,我的直屬上司,不相信我們這些員工的能力,格外擔心評審過不了,讓我們搭上時間,一遍一遍地重覆做無用功......”

邱依然再一次按住他的胳膊。

“哎!我開車呢!”喬磊喊,“你幹嘛這是?”

她說:“我就是讓你集中精力開車,不要說話了。”

“是你先開的頭,你問的我。”

“我也不說了。”

兩人同時陷入沈默。落日把西邊天空的雲劃成水平的一道一道。邱依然看著紅石山之上那紅橙黃紫的天空,心想:“回家後一定催促他找到那篇文章好好讀讀。”

車呼哧呼哧地前行。視線內看不到人,只有幾輛擦肩而過的車,速度快到連司機的模樣也看不清。邱依然想,這根本不是她老公口中的美國,那個摩肩接踵的紐約街頭,此起彼伏的汽車喇叭聲、尖叫的救火車聲、街頭音樂聲、眾人歡呼聲......她什麽都聽不到。

熱風逆著車的方向吹在她臉上,她突然震驚地覺察到:“這鬼地方!沒有聲音也就罷了,怎麽連氣味都沒有?這風是從哪裏吹來的?”

她想把這疑惑告訴喬磊,又怕他思考起來開車走神。他是大腦一時只夠做一件事的人。算了。

邱依然一回家就烤了披薩,把買來的水果在果籃裏擺擺,又循環了一次洗衣。

喬磊一回家就坐在電腦前查看游戲的最新訊息。他太餓等不了披薩,先從櫥子裏找出薯片來墊著。

他們分別在自己的電腦前吃完披薩。邱依然在樓上疊衣服,喬磊已經和兄弟們開始了一場游戲。這房子裏本就一個男人,可常常同時充斥著三四個男人的嚎叫。

田小瑜還不上線,邱依然心煩意亂。她對這個敘舊已經期盼了好些天了。除了當田小瑜是個多年不見的老同學,她還有個不願意承認的原因——生活太靜了,她單純就想找人說說話。來美國前她和李翠萍鬧掰了,到現在都沒好。她公婆一直對付生意上的意外,無暇顧他們。她現在的生活裏就只剩下喬磊一個人的聲音——絮絮叨叨、沒完沒了、充滿負能量的聲音——她已經完完整整、顛來倒去地聽了幾百遍了。她受夠了。她需要田小瑜的聲音。

喬磊打完一場游戲上樓來,誇了幾句今天家裏真幹凈。這遲到的讚美讓邱依然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baby,你今晚什麽計劃?”他問,“你不是一直要去公園走走嗎?走!消消食去!”

邱依然生氣了:“我跟你說了我今晚要跟田小瑜視頻!”

“哦對對對!”喬磊拍著腦門悔恨地說,“你這下相信了吧?長期疲憊的確能導致記憶力極速下降.....”

邱依然皺眉打斷他:“你快去忙你的吧!”

“那你要是有安排,我就再跟曹哥他們打一場。”他打個呵欠,“我估計我今天的精力就夠打一場了,他們再拉著我也不行了。”

她從不信這話。他最經不起游戲的誘惑,一打起來肯定打到困得睜不開眼為止。

喬磊看妻子穿著薄薄的黑色背心和短褲,盤腿坐在地毯上認真疊衣服的樣子,忽覺心裏溫暖,感到家的歸宿。他湊過去吻她的臉。她卻不耐煩地一把推開他:“哎呀沒看我正忙著嗎!”

他這才悻悻地撤下樓去。

國內都上午十一點了,田小瑜才起床。她頂著一頭又長又亂的大卷發,白嫩的圓臉盤,一副細邊圓眼鏡把兩只大眼映得更大。她們久別重逢地寒暄一陣。原來田小瑜也學的經濟類專業,碩士畢業後靠表舅的關系考進財政廳當了公務員。

她羨慕地看著邱依然:“你怎麽瘦了這麽多呀?”

“瘦了麽?”邱依然對著視頻看看自己的臉,她平時並不常註意鏡子裏的自己,這一看好像還真是瘦了。她笑道:“美利堅夥食太差。”

這在田小瑜眼裏是明顯的變化,上學那會兒她倆差不多,而她自己卻往另一個方向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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