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冷靜，下朝後便交代了合歡：“姑姑，你差人去將軍府，去瞧他的病好得怎麽樣了。”

朝中政事她一概不知，現下去叨擾病中不愈的他，也無非是抱著僥幸去求佛腳了。

待匆匆趕到懷德殿，陳士如已如熱鍋上的螞蟻在殿門處轉了數十圈，方一見她們，哭喪著臉道：“殿下，小的師父還跟著帝上在外面，殿下能不能放小的出宮去，小的想去城外找師父。”

“不可，刀槍無眼，你出宮無非是添亂，況且時下宮禁已盡數增嚴，若放了你出去，其餘人也都嚷著要出去該如何？”九歌站定，又問他，“如今宮中誰人掌事？”

“帝上出征時，只說宮中萬事照舊，又以備萬一留了口諭，”他將九歌帶進懷德殿裏，指了正殿當中那方“勤勉躬親”的匾額，道：“殿下，口諭就放在那匾額後頭。”

九歌原想再叫些人來做個鑒證，但宮中位尊者除了自己就是如妃，如妃久居碧宸宮，自己也並未與她打過一次照面，便存了些私心，傾身伸手探向匾額之後，果真摸到一個雕花鏤空的長木匣子。

她定了定神，掀開烏黑油亮的檀木匣蓋，果真是一卷明黃色的錦帛口諭，旁邊還有一方玉璽，她蹙眉拿起一看，是皇室子璽。歷來傳國玉璽便是分為母璽與子璽，若無亂世，輕易不可將之分開，她心中砰砰直跳，只覺掌心如千鈞之重。

她甚至能親耳聽見自己的急促的心跳聲響，一陣急比一陣，她顫著手將口諭展開，其上只寥寥書了幾句：“若宮中有亂，帝姬執子璽，萬事皆予定。”

她一時竟腳跟發軟，天旋地轉間周身力氣都似被抽走，陳士如眼疾手快扶住了她，見她面色似悲似喜，像有無限悵惘又像有無限歡欣一般，只是瞧不懂，還以為那口諭上有許多不得了的事情，心中一急便嚷出聲來：“殿下！”

他原來竟已暗自交付她如此多的事情。他寫下這一卷口諭之時，該當是如何綿重心思。

她強自定住心神，將那口諭與子璽一並收入懷中，朝陳士如道：“傳令下去，四宮四殿三十六所加強巡防，有趁亂夾私潛逃者，一律杖斃！”

其時已有宮侍來報：“淮將軍閉門不見，似乎還在養病。”九歌問：“誰也不見？”那宮侍道：“那家丁聽說是殿下派的人，直接關了門，還說，將軍交代過，帝姬那頭來的人，索性直接拒了。”

九歌渾身發寒，點點頭道：“既是如此，不見便不見罷。”

她長舒一口氣：“帶路，去東睿閣。”

東睿閣果然仍有皇家禁衛軍在看守，前後有兩排人，想必長孫鈺的確是長孫家的重要質子。為首的領隊原在宮中當差許多年，是認識她的，見她帶人過去，抱拳見禮道：“殿下，帝上有令，不可放人進去。”

她倒是微微一怔，問道：“從前淮將軍來時……”

“淮將軍在外敘話，小郡王在內應答而已。”

九歌了然，微微一笑道：“有勞您過目此物，”她拿出子璽與口諭，在他眼前虛虛一晃，“帝上不在宮中時，一應事宜皆聽菁華殿指示。來人，開東睿閣。”

長孫鈺衣衫素凈，背對著門坐在窗下，九歌稍一示意，合歡便帶了餘下人退了下去。

她見過他在獵場之上的英氣逼人，現下坐於他身前，只覺此人周身氣息溫良，不禁將聲音都放輕了許多，微含了笑意道：“小郡王，別來無恙。”

他聽見聲音，猶疑著回身來看，眸中閃過一絲驚詫，隨即垂下頭去要起身見禮，九歌伸手扶住他的肩，搖首道：“不必行虛禮，我今日來，只是來見見你過得好不好。”她對上他閃爍不定的雙眸，盈盈一笑：“上次獵場一見，距今已有兩年……”

“兩年又三月。”他露出一絲淺笑，重又垂下頭去，“原來殿下也記得。”

九歌見他對自己記憶深刻，心中不由得一動，笑意愈深：“長孫家的老太君原是我姨奶奶，我早與哥哥說過，若是有空的話，要接她老人家來宮裏坐坐的，哥哥卻體諒姨奶奶年紀大，行路不便，”她本是有意試探他，便索性道，“後來我便說，那不如我們過去，正巧宸妃姐姐也能回府省親敘舊，”她嘆了口氣，“卻是天妒紅顏，宸妃姐姐去的太早。”

他眉頭逐漸鎖緊了，九歌見他面色有異，道：“想必你也已經聽說，宸妃姐姐是因欺君之罪才被賜死，你或許是信不過，才想到又送一個妹妹進宮來暗探此事罷。”

她在長孫瓔死因一事上有意隱瞞，見他一味沈默，緩緩一笑道：“宸妃姐姐邀功心切，竟謊稱自己有了龍種，後來數月過去，見紙包不住火，更聯合宮人一手排了出滑胎的大戲，真真是不將皇族顏面放在眼裏，”她目不轉睛細細去看他的神色變換，又是嘆道：“她這個癡女子。”

他一時神色大變，眸中陡然綻出許多悲愴之色，九歌見時機已到，說出最後一句：“若你依舊不信宸妃姐姐敢有如此戲弄君王的膽量，當時瑾之恰巧也是見證人。”

她扶住他失落至極即將要頹然倒下的身形，見他已是深信不疑，輕聲道：“好生歇息，有我在，日後必能讓你平安出宮去。”

至夜深時，九歌突然心神不寧起來，扭頭去問合歡：“派去外面的人怎麽還未回？”

合歡心中也是不安，卻依舊勉強寬慰她：“永安巷本是魚龍混雜的花柳地，十萼茄是先帝一手帶大的暗衛，防心必重，讓她相信並非易事。”

九歌深以為然，聲音低下去：“也不知，他在外面是如何光景。”

壑淵遇伏之地叢林密布地勢覆雜，正是在城外的翠微山腳之下，她原想十萼茄深知江湖綠林之事，在民間又是眼線眾多，去查探壑淵下落應是不難。

直等到將近子時，才聽見有宮侍低低在殿外叫道：“殿下，有事要稟。”

卻是十萼茄早已死在永安巷了。

九歌眼中一絲驚惶快速閃過，隨即又飛快地冷靜下來：“幾時的事？”

那宮侍答：“卻是不知。”

九歌心中驚且急，再按捺不住，起身道：“姑姑，即刻與我出宮去淮府！”

她有許多事要去問淮瑾之，為何突然稱病閉門謝客，為何他一直聯絡的十萼茄會死在永安巷。

明明已經是深秋的尾巴上，偏偏又下起夜雨來，合歡有些埋怨道：“也不知今年秋天的雨怎生這樣多，一場接著一場，又不曉得這次要落多少天。”

九歌安靜地坐在馬車內，一雙漆黑的眸子暗沈沈，不似往日澄澈秋水，她聽見合歡的話，有些恍惚地別過臉去聽車外滴答有聲，其實下雨並沒有什麽，卻總教她想起那年的那場大雪，她竟無端生出幾絲懼意來。

她緊緊抿著嘴，雙手不自覺捏著拳頭，連骨節都泛起青白，合歡見她直直坐著，眼裏的神色令人可怖，正打算出言勸慰她，卻是外面趕車的宮侍低聲道：“殿下，淮府到了。”

九歌站在府門前，心思更加恍恍惚惚，這是她第二次來淮府，應是更熟悉才對，卻隱隱莫名地生出許多陌路感。上次他正是立於這兩扇朱漆大門前等著她，那日春盛海棠香，便連門口兩尊沙白的石獅子也是令人歡喜的。

合歡上前將門鎖叩了三叩，見無人應答，又繼而叩了下去，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個家丁模樣的人過來開了門，只虛虛打開，露出一絲門縫，機警問道：“是誰三更半夜還在攪擾？”

話音未落，九歌身後的侍衛已撞開了門，將那家丁牢牢綁了起來，那家丁見眾人來勢洶洶，一時失聲喊道：“你們要做什麽，這裏是將軍府！”

九歌上前一步，看住他道：“攪擾的正是你這將軍府，淮將軍在哪間廂房養病，速速帶路！”

他抵死掙紮，連連往後退去：“淮將軍早不在府裏了，誰說他還在養病！”

“早不在府裏？他去了何處？”

那家丁的脖子上架著數把明晃晃的大刀，稍微一動脖頸間的血就流了下來，他雖是在將軍府當差，卻哪裏見過這般陣仗，只覺得面前的女子面容嫻雅舉世無雙，但那雙要吃人一般的眼睛實在可怕，已經嚇得嚎啕大哭：“將軍去的地方，小的哪裏敢問。小的就是一白當差看門的，對將軍的行蹤並不知情啊。”

九歌依舊不依不饒：“他平日在何處起居，何處待客，府裏現下還有多少家丁？”

他連喘氣都不敢，一邊抹淚一邊答道：“除卻淮將軍近身侍衛葉三也跟著不見了，其餘人本來都還在府中，但前日將軍下令暗自遣散下人，只留了小的來看門，連廚娘都遣走了。”他帶著九歌一行人往府裏走，手指了幾處：“那是將軍的起居室，那邊是書房，將軍平常待客都在南邊的海棠林水榭，除這三處，其餘的都極少去。”

雨依舊下著，落在侍衛的蓑衣上沙沙有聲。九歌緩緩問：“為何他唯獨交代過，帝姬那頭來的人，索性直接拒了？”

他已是害怕到極點，雙膝一軟就要跪下去，不住哽咽道：“這個、這個小的、是真的不知啊。”

起居室書房人去樓空，並沒有搜出什麽線索。只有一名侍衛拎了個空罐子來，走到九歌面前，雙手呈上：“殿下，這罐子裏有個紙團。”

九歌心中一動，合歡已是出言道：“這不是那日裝桂花釀的瓦罐麽？”

罐子裏的酒已經全被喝完，那紙團浸了些酒漬，帶著桂花的甜膩，展開時異香撲鼻，只是越展開一寸，她的心越緊一寸，竟是一個女子小像。直至那紙團上的最後一筆畫映入眼簾，她猶如遭驚雷劈開，腦子裏轟的一聲炸裂開來。

那畫上的白衣女子，手執一株並蒂粉荷，眉眼顧盼間盈盈笑著，正是她自己。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