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瑾之既已無故失蹤，十萼茄又難以聯絡，當下最要緊的，定然是要套出長孫鈺口中的話來。”九歌朝合歡道，“他在城外遇伏時，仍有兵馬將近十萬，誰敢膽大包天去伏襲他？除了二萬孫家軍，京中再無其他兵力，而到底長孫鈺知不知曉這其間陰謀，恐怕還要費心去挖一挖。”

合歡應了聲是：“聽聞長孫小郡王素來喜愛碧螺春，奴婢早為他備下了。”

九歌笑了笑：“那便再請他來坐一坐罷。”

這幾日來，京中雖大肆搜捕嚴查，但九歌仍想從長孫鈺處套出些線索，便有意解了他的禁足令——但也只能於東睿閣與菁華殿兩處行走而已。

正是秋盡冬來的當口，九歌便在殿內設了茶桌，長孫鈺來時，見她瑩白如玉的手腕上戴了一只翠生生的玉釧，那烹得滾燙的雪白的沸水從銀壺口中傾瀉入碗，碧螺春的葉在茶湯中舒展沈浮，蕩悠悠春染杯底，那一片氤氳霧氣裏，只餘下她的眉眼盈盈生香。

九歌擡起頭來，淺淺一笑：“以前學烹茶還是極小的時候，也不知如今有無生疏，”她又是一笑，“又不是第一次來了，怎麽還像怕生的樣子，先坐下飲一口罷。”

他已是身不由己坐下了，面前正是一碗碧澄澄的茶湯，他端起來忙低眉飲了一口，那滾燙的茶在唇齒間囫圇一轉便吞入喉間，根本辨不清是什麽滋味。她卻哎地一聲，挑眉笑起來：“你該飲這一碗的。”

他這才醒悟方才飲的那碗是頭道茶湯，仔細是不能喝的，再看向她遞過來的那碗，面上一熱，低聲道：“是臣唐突了。”

“無事，總之是心情好，”九歌哎呀一聲，“若是到了來年春天，哥哥還是沒有回宮，那便真是更好不過了。”

長孫鈺心中一突，因猜不透她為何突然開口說這些，並不敢多言。卻是聽她道：“我真是恨透了他，這天下，明明母皇是要傳與我的。”

他原是魂魄都不在自己身上，此刻見她埋怨神色，心中不忍，脫口便道：“那此次帝上遇伏是殿下……”他忽覺失言，忙將茶碗鏗地一聲放下，低頭急急道：“臣該死。”

九歌心念一轉，已是面色自若，眉目間猶含了幾分笑意：“你倒會誣枉人，你說是我，我還說是你們孫家軍呢。”

他面色煞白，忙搖頭道：“臣不敢，孫家軍兵符已盡歸帝上，城外埋伏之事定然不是孫家軍所為。”

九歌了然一笑：“說這些作甚，原是來請你品茶的。”

她低眉去抿那茶湯，含了一口在舌尖轉了幾轉，卻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去，她心中只覺一片沸油滾過，哪還有心思去品茶。她腦中只餘數道驚雷連連轟然炸開，卻是不敢細想，勉力鎮靜下來，朝長孫鈺輕輕一笑道：“瑾之這幾日可有去東睿閣與你敘話？”

長孫鈺搖頭：“未曾。”

她心間終於一點一點沈下去，再輕快不起來。

天光連續幾日都是晦暗的，隱隱的日頭埋在似霧似雲的厚幔之後，教人提不起一絲精神。

東睿閣裏送來了些雜書，長孫鈺看了幾頁，只覺心浮氣躁，他不知這幾日為何菁華殿不再請自己出去，而出征大軍還未進城，不知要在這裏囚到何時。

到了掌燈時分，他尋了火石出來，窸窸窣窣點了燭，恍然記起以前在府裏的光景，何曾想過會有如今下場，不覺心頭一澀，微微嘆了口氣。

卻是有位侍衛手扶佩劍走了進來，行了禮道：“小郡王，帝姬請您過去敘話。”

他聞言一怔，問道：“此刻？”

那侍衛點頭應了聲：“是。”身後已有一位宮侍挑著長燈漸行漸近，朝他微微點頭一笑：“帝姬道前些日子品茶愜意，此刻金風玉露，佳期似夢。”

他本就孤零零地待了許多日子，見此宮侍提及那日菁華殿品茶之事，當下便不疑有他，隨了這名宮侍去了。那宮侍低著頭，腳步行得極輕，那長燈晃晃悠悠，燈花如豆隱在青色縐紗裏，將周身漆黑的夜暈出幾分薄醉，他渾然不知走了多少路，只覺自己分花拂柳，連身心都飄飄乎如墜雲端。

菁華殿宮侍本就不多，此刻星月東升，只有正殿窗欞透出幾分瑩光，教他分不清是月色抑或燈燭。

遲疑間那引路的宮侍早已退下，他輕步走進殿中，恍然才知那並不是燈燭，而是一顆碩大的東珠。

正殿無人，寂靜一片，他心中隱隱生出一絲不安，轉身要出去，卻是方才那引路的宮侍露出一方衣角，在門口一晃而過，他心中大驚，跨步要出的殿去，卻是殿門悶聲一響——已被人從外面牢牢關上了。

他的心重重一沈，已聽見內殿傳來一聲呼喝：“誰在外面？”

九歌因日間光景不佳，已早早睡下，合歡也一齊歇在了內殿，二人只隔了一扇屏風，卻是剛朦朧睡去，便聽見合歡一聲大喝，霎時驚醒過來，見她匆匆跑了出去，便問道：“姑姑，有誰來麽？”

她心中忽生許多警覺，一時下榻走了出去，見了來人，驚疑不定道：“你為何來了？”

長孫鈺不請自來已是犯了大忌，此時她只在雪白褻衣外披了一件杏色長袍，內寢之中相見，本是尷尬，一時面色已是冷了下來，正要逐出來人，卻是殿門被人推開，那聲音已經傳來：“九歌，我回來了。”

她悚然一驚，原想過許多次與他重逢之態，卻萬萬未曾料到過竟是如此難以解釋的情景，她一時竟是絕望不堪，回身望去，那人面上的欣喜逐漸支離破碎，愈來愈沈，那雙眸子寒涼一片：“為何有他在此？”

他咬著牙，一字一句，幽深的眸子裏溢出許多不堪的絕望：“我為你不顧生死平定天下，到頭來，你就是這麽來愛我的？”

九歌見他面色鐵青，往後退了一步，道：“我並不知。”他似要勃然大怒，她頓了頓，眸光似水：“我一直在等你回來。”

卻是長孫鈺重重跪下，頂著滿身的涔涔冷汗，艱難道：“臣、是有人引了臣來……”

壑淵一言不發看著他，面色愈發難看到極點，那雙眸子狠狠瞪著，幾乎要噴出火來，他氣的發抖，轉面去凝睇九歌，她卻是緩緩一笑，輕聲道：“你不信我？”

那靜靜的笑意從她眼中淌出來，她的話音輕輕的：“你竟然不信我？”

夜明珠幽瑩光華流轉在她面上，入目像極了滿面的淚。

她忽而冷冷一笑：“你竟回來得這樣巧，不早不遲，偏偏就這樣巧……”

聽見她的話，壑淵已是怒到極點，一時間呼吸急促，胸膛劇烈起伏著說不出話來，他身後原是跟著死裏逃生一齊回來的伍盛，伍盛見勢不妙，忙摻住了他，叫了聲：“帝上！”壑淵已經陡然發作：“來人！將長孫鈺這狂徒拖下去！”

這本是宮闈之事，傳出去只怕是醜聞，伍盛連忙又急急高喚了一聲：“帝上！”壑淵狠狠拂開他，殺意驟生：“長孫一族伏兵楊家坡，意圖謀反弒君，著褫奪爵位，滿門抄斬！”

長孫鈺原是一動不動伏在原地，聽至此，猛然擡起頭來，眸中綻出駭人的光芒：“你殺了我妹妹還不夠，還要設了圈套來……”已有宮侍魚貫而入，將他嘴裏塞了一個胡桃核，又將他團團制住，駕著走了。連伍盛與合歡都不敢多留，一並退了出去。

九歌見他當下便定了長孫一族的抄家之罪，心中連一絲渺茫的期望也消散得無影無蹤，不禁渾身發寒：“你若是想要長孫家的兵符，盡管找別的由頭便是，你要殺幾個原也攔不住你，但長孫滿門上下數百餘人……”

壑淵目光如劍，死死盯住她：“在你心中，原是這樣想我的。”

他不怒反笑，微微點頭道：“我拼了命也要回來，你卻以為我只是貪戀皇權。”

他靜靜看了她許久，連呼吸都微不可聞， “九歌，你知道長孫家有多想置我於死地麽？”他終是緩緩一笑，將衣衫盡數解開，指了胸膛一處新愈的傷疤：“長孫鈺的父親派了親信喬裝偷襲我，當胸一劍，幸而有人引開了他們，我連馬也沒有，血流不止奔走數十裏，伍盛尋了好久才尋到刺薊給我勉強止住血，我們在山野茫然行了七八日，等城禁松懈才敢混著商隊進京。”

他面上有些微的恍惚：“那樣的荒土石礫間，原不該有刺薊才對，可我想著是父親在天有靈救我一命，讓我回來見你……”他的話音低下去，“以前在幽州，去山裏找草藥給父親敷眼睛，不小心被野獸咬傷，也是用的刺薊，將它嚼碎了敷在傷口上，就能止住血……”

他反手指著那道觸目驚心的傷：“你一直怨我那年傷了你，這次老天讓我還了你這一劍，你卻依然還將我想成十惡不赦之人。”

他想起那年將她傷得遍體鱗傷，她始終不肯原諒他，後來他費了許多來彌補，他知曉她從小喜歡玩水，趁著有次初春暖起來，便帶了她去游湖，本不是很大的畫舫，只是一葉扁舟，剛剛容得下他二人而已。

他鋒利的眉眼似被刀鐫刻的碑帖，眸子裏映著她的眉眼與一湖春水，是絕然清晰的絕世佳景，紛亂的杏花如雨飄落在二人肩頭，她粉白的面色漸漸浮出一縷笑，那手指柔若無骨，垂下去拂開船側的碧波玉水，又將微濕的手心伸過去，貼在他頸邊。

壑淵有力規律的脈搏一下一下地跳在她掌心裏，九歌輕聲問道：“涼麽？”

“不涼。”

九歌道：“可你前些日子說我涼來著。”

“那是我說渾話，”他如幽波的眼底蘊出笑意來，“如今，你待我好了許多，我自然怎樣都是喜歡。”

他原想著這次回來，再沒有什麽能將他們分開，他連天下都已盡數安定好，只等給她，她卻依舊是防著他的。

晚秋連月色都是寒涼淡漠，落於她楚楚眉間，像是一場寂寞的雪光。

他面上有許多疲然頹意，像是用盡了畢生的力氣一般，輕聲道：“你以前總問我為什麽要留著你，”他似胸襟傷口牽動，低低抽了一口氣，轉身不再去看她，“你一直都想走，那我這次便送你走。”

她以前總聽母皇說一個故事，在那場奇情愛恨中，那男子總在緊要關頭一次又一次地放開那女子的手，連一絲轉圜的餘地也不留。她記得母皇的眉眼即便慣常冷厲，每每在說起那些時也會變作一片蕭索，她那時小，並不懂得，但如今卻也知曉，為何那人只不過放開手，自己也會心灰意冷到萬劫不覆。

她深深看進他眼底：“哥哥，你還記不記得那年，你說等下一次落雪……”她眸中劃過一絲模糊的笑意，“罷了，原是我一次又一次的看錯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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