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雨下了數日才停，合歡側身打起簾子，絮絮說道：“聽人說淮將軍這幾日沒有去上朝，像是在府裏養病，許是那日的雨淋久了，感了風寒，”說著又停下來，想了想，狐疑道：“淮將軍行軍打仗好幾年，身體不應這樣弱才是，怎麽淋場雨就病了。”

她見九歌默然不語，隨即笑道：“多養幾日就會好的，殿下也該鼓起精神來，帝上就要回來了。”

外頭有名小宮侍急匆匆跑進來，向九歌見了禮，低眉遞過來一封信：“殿下，這是帝上從南邊寄來的印信。”

九歌心中砰然一跳，不禁從榻上坐直了身子：“好端端的怎麽要寄信回來？”

“因這些日子淮將軍養病不上朝，一應政事都是帝上傳信回來，遞交給朝中大臣的，”那宮侍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弟子，九歌想起他是伍盛身邊的徒弟陳士如，也便放下心，又見他促狹一笑：“帝上讓驛站快馬加鞭傳回京的第一封信，就是給殿下的這封啦。”

九歌略有些不自在，倒像被人撞破了什麽私隱，別過臉去，合歡笑罵道：“你師父平日裏就是這樣教你的？還不快領了賞錢滾下去。”

他嘻嘻一笑，似只皮猴兒吐了吐舌：“姑姑別惱，小的這就走，這就走。”

那印信拿了火漆封口，刻著一個“淵”字，九歌將那字慢慢看進眼中，三點、撇、點、點……她自從心意堅定後，就愈發想與他長相廝守，此刻見他如此放自己在心上，心中自然歡喜暖熱一片，卻又無端生出幾分恍然之感，猶如身處夢中，只是覺得不大真切。

信紙潔白，墨跡濃黑，他的江郎體一貫遒勁有力，那些字映在眼中，她幾乎即刻就能想到他抿緊了嘴去下筆的專註模樣。

“吾妹，見字如晤。”她笑起來，他依舊還如從前那樣稱一聲妹妹，上一次他與她寫信，還是那時去幽州，他在趕路途中思之太切，心如油煎，便在驛站寫了信，寄給江岫巖為之轉交，那時她拆開信，映入眼簾的第一行，也是這句經年之後的“吾妹，見字如晤” ……

“行路頗苦，兵馬勞頓，你在宮中可好？切不可晚睡，切不可貪涼，夜間謹記交代姑姑關嚴門窗，不好教夜貓子跳進窗來。南疆乃窮兇極惡之地，不便久留僵持，遂打道回京。五六日後便能見你。甚念，甚念。”

九歌看完，不禁嗔笑了聲：“羅裏吧嗦的，原不見他如此諄諄的樣。”

又過三日，寄給朝中大臣的印信裏依舊夾帶了一封給她的，她含笑道：“分明說行軍勞頓，卻還有空寫這麽些。”

照例是那樣的開頭，語氣卻頗為埋怨，信中只有一句：“你不願提筆，便讓姑姑代勞也可，怎能不回只言片語。”

她心知他情意急切，讀完微微一笑，轉面朝著正打掃內殿的合歡道：“姑姑，拿紙筆來吧。”

紙是從前的青州宣紙，筆是纏了青銀絲的狼毫，她有一瞬的遲疑恍惚，只覺眼前似有層隔了千重山萬重水的輕紗，飄飄忽忽，不能握在手裏，合歡已磨好墨，將那狼毫筆尖浸在漆黑濃郁的墨裏，吸足了汁，旋即在硯臺邊舔了舔，遞到她手上。

那筆已有許久未握，她定了定神，即刻便下筆寫道：

“見字如晤。汝既念，不好辭，此刻月華中天，本該歇下，但思及汝情意切切，遂回只言片語。”她存了幾絲作弄他的心思，刻意寫得矜持婉轉，她也是習的江郎體，那時江岫巖有意將她的字教得清秀玲瓏，此刻書在紙上，雕花小楷極是出眾。

“數日來早歇飽暖，汝所言謹記心間，不敢怠慢。盼汝早歸，甚念，甚念。”

寫完後她猶覺字太少，欲要再往下，卻是紙就要滿了，她想起從前母皇教導過，女兒家寫信，不可話太多寫太急，需持著高高在上的矜持，對方才會珍視你的心意。她便擱下筆，待墨幹後，將信封上，因向來不用火漆，便尋了一根紅蠟，滴了數滴燭淚，噗呲噗呲的輕響，像燙在了她心間，有些微微的灼燒欣喜之感。

她從未自己封過書信，也不知民間的女子是不是也這般心意切切地與人封蠟傳書，不由得雙頰微微一紅，像是被那簇通紅的火焰燙過一般。

那信交到陳士如手中時，她竟莫名生出幾許期待來，不由得肅然交代道：“讓傳信的驛馬快些，還有，信別弄丟了。”

陳士如捂嘴一笑：“殿下莫慌，除非是起了水耽擱腳程……”他見她竟似要當真，眉頭緊鎖的模樣，忙拍拍胸脯，改口道：“已經入秋，必定是不會起水的，這信肯定能平平安安交到帝上手上，殿下您就放心吧！”

他還是個十一歲的半大孩子，作出一副老成大人的樣，只是有趣，九歌抿嘴一笑：“知道了，那你先去吧。”她本就喜歡孩子，又叫住了他道：“記得找合歡姑姑拿賞錢，晚上還有幾盤桂花糕沒吃，你也帶過去，和其餘人分了吃。”

他喜滋滋應下，眉開眼笑就跑出去了。

卻是第二夜，偏偏像要下雨的前兆，殿內已除塵掃灑，又拿出一些玉蘭幹花來凈味，九歌卻總覺得有些沈悶渾濁，在床榻上輾轉了多時，好不容易迷迷昏昏將睡未睡過去，卻像來到一片滔滔大江面前，她看著一匹棕亮的驛馬從自己身前跑過去，那信差騎在馬上，手裏高舉著一封信，信的封口處數點殷紅蠟淚，正是她回給壑淵的那封。

她眼睜睜見那馬咄咄跑進了湯湯江水中，大浪四起，水已沒到了馬的脖頸處，那信差卻還不勒馬，她心中大急，不禁嚇得哭起來，擡腳便要跟著那馬跑去，想去將信搶回來。

卻是從江對岸奔來一個人影，她淚眼朦朧地勉強看去，竟是許久未見的淮瑾之，她哭著大喊：“瑾之，你快幫我，你快幫我把信奪回來，瑾之。”他卻惡狠狠道：“這次我偏不幫你，你這善變之人，我若是幫了你，定然沒有好下場！”

說畢傾身將那馬的韁繩一抓，齊齊沈入了江水中，那江水越漲越高，逐漸顯出一個極大的漩渦，連他漆黑的頭發絲都吞了進去，江潮一直在漲，很快就淹到她的腳底，她本是穿著一雙櫻色的繡鞋，被碧水浸濕，竟顯出一種似血的嫣紅，她突然極為害怕，不禁放聲大哭：“瑾之，你回來，我不讓你幫了，你不要生我的氣，”她淚眼婆娑，扭頭去要找陳士如，“為什麽秋天還會起水，你不是說入了秋就不會起水了麽？”

那信卻陡然從水裏漂了起來，她慌忙伸手去抓，卻是有陣浪打過來，將那信卷得遠了。

她滿心的急切、失望、恐懼、沈痛，哭的愈發大聲，一下子便醒了過來，見合歡正急急跑進來去關了窗，回過神來覺得自己的腳心濕漉漉一片，原是夜裏果真下起雨，風灌進來，帶著雨澆到了她的腳上。

合歡關嚴了窗子，回身才看到她滿面的淚，不禁急忙問道：“殿下怎麽了？”

她將那夢原原本本說給合歡聽，合歡微微一笑：“殿下關心則亂，依奴婢看，這個夢倒沒有什麽。”她只擔心九歌會受寒，將濕了的床褥換了，又打了一大盆熱水來為她泡腳，見九歌依舊鎖眉不展，便溫言寬慰道：“殿下方才只是魘住了，就如同陳士如那孩子說的，原是入了秋，怎麽會起水呢，再說淮將軍如今在府中，也不會出現在江邊，信與人，都是平平安安的。”

九歌聽她這樣一說，心中終於略感安定，便點了點頭，原先的寢衣早已被冷汗浸濕，於是重又換了套幹凈的，再次勉強睡了過去。

卻是天還未亮，陳士如咋咋呼呼跑來，上氣不接下氣道：“不好了不好了，帝上回京途上遇伏了！”

她本就睡得不踏實，聽見外間的響動已是騰地坐起來，聽見他那句話，整個人猶如突遭雷劈，直直定在了那裏。似乎聽得合歡在外間低聲呵斥：“愈發沒了規矩，你這般大呼小叫，若是驚擾了殿下，仔細怎麽收拾你。”

她連下床起身的力氣都沒有，只是呆呆坐著，合歡已經打了簾子進殿來，見她面色發白，已經是一番聽見了的形容，竟一時不知如何開口是好。

九歌死死抓住床沿，過了一會兒強自鎮定下來，叫了陳士如進來，問道：“他有沒有事？”

陳士如知道她此刻定然心急如焚，卻也不敢隱瞞，只得老老實實低下頭，有些吞吞吐吐道：“帝上是在城外楊家坡遇伏，現今下落不明，生死未蔔……殿下，您先別著急……”他每說一句，她的面色便白一分，直到說完最後一個字，她連嘴唇上的血色都消得一幹二凈，似是連魂魄都已不在身上了。

合歡在旁示意陳士如退下，陳士如低低應了聲，正要躡手躡腳轉身，卻是九歌喃喃道：“我不急，我有什麽好急的，那信已經送了出去，他還沒讀，怎麽敢下落不明，怎麽敢生死未蔔……”說到最後，眼中已不斷湧出許多淚，她的話裏卻連一絲情緒也無，只是不斷自語。

合歡忙道：“殿下，不可消沈！”

她如夢初醒，想到壑淵此番遇伏，多半為北狄或南疆餘孽起事，又或是京中兩萬孫家軍中有人領頭搗鬼，那長孫鈺被幽禁在東睿閣，莫非是他家中人想要以卵擊石勉力一搏不成……她來不及往下想，吩咐合歡道：“將我從前的朝服拿出來，去玉華宮。”

從前來玉華宮，也只是每年正月初一隨母皇一起受官貴覲見，自壑淵登基起，她便從未踏足於此，她此刻一身朝服玉冠，只是說不出的重，可疲重之下，她的心卻越來越安穩，她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堅定信念，她知道只要自己守在這裏，他一定會回來，他一定會回來的。

她將手扶在龍椅上，並未坐上去。這幾日淮瑾之休朝，此刻宣朝旨意一下，朝臣們倒也不敢片刻耽擱，從永清門外魚貫而入。

九歌的手一片冰涼，待三十餘名朝臣在階下站定行禮後，她徐徐掃視眾人，道：“帝上此次遇伏，但所幸並無危險，此刻正在城外駐兵整頓，不日即能回宮。眾臣若知任何刺客線索，上報皆有重賞。”

她連給眾臣問諫的機會都沒有，高聲宣道：“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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