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他冊木那是要反了不成！”

“北狄已數十年相安為好，此次求親，依老臣看，也不是不可……”

“住嘴！”壑淵帝勃然大怒，“自朕登基起，便放任他們至今，上次新春宮宴，朕已向他回絕得明明白白，他冊木那何德何能，竟敢膽大包天，拿北狄八萬大軍做要挾！”

衛信梁本是兵部尚書，方才見他驟然發作，便有些膽戰心驚，只得寬慰道：“聽說冊木那年前來時，就婉言拒了二三十名閨秀，而帝姬高貴端雅，冊木那心言愛慕，也是理所應該……”

壑淵本就煩躁暴怒，此刻聽得他說的不倫不類，當即抄起一本奏折便往他面上砸去，衛信梁躲避不及，眼窩頓時一片青紫，手足無措慌忙跪下道：“冊木那確然有意挑事不假，還請帝上息怒，不可大動幹戈。”

“息怒？”壑淵深吸一口氣，不怒反笑連連點頭，“朕還不至於窩囊到如此地步，他冊木那想要求娶帝姬，朕就必須依了他？！”

他怒火難抑，幾乎是大吼出聲：“朕要親征北狄，莫說八萬大軍，便是八十萬，朕照樣殺得他片甲不留！”

因求親不成反被征伐的事情，在歷朝都是聞所未聞，更何況禦駕親征茲事體大，衛信梁已驚慌到不住叩頭：“還請帝上三思，冊木那或許是用辭不當了些，況果真要去收服北狄，派幾名大將備足兵馬即可，無需帝上親身犯險。”

壑淵猶還在氣頭上，正待開口斥責他貪生怕死，卻是伍盛低低道：“稟帝上，淮將軍與北清小郡王求見。”

“西關、南疆向來不太平，若朕此次親征，倒可挫一挫其他小藩的反心。”壑淵似有意無意地說給來人聽一般，看向行禮的淮瑾之與長孫鈺，問：“你二人麾下各有多少兵馬？”

長孫鈺並不知突然傳喚他進宮是為何，又聽他問兵馬一事，面上稍稍有些失血，卻是不敢多等，低頭道：“孫家軍十二萬……”

壑淵看了一眼淮瑾之，笑了笑：“甚好，那便不用瑾之調兵了。”

長孫鈺心中一凜，孫家軍有多少他一直是知道的，此刻在發兵前夕問起來，無非是暗指兵符一事，但既是一半兵符已被暗度陳倉回到府裏，自然是不便多說。

誰知壑淵似笑非笑凝睇住他，道：“你可聽你父親提過甲門之變？”

長孫鈺雙膝一軟，幾欲跪下去，卻是記起淮瑾之在進宮前與他交代的話：“無論他說何，你只照答，他向來多疑的很，你千萬要謹慎些。”

那甲門之變事發於前朝，那時的孫家軍還不是孫家軍，姓趙。主帥趙況耿在昭獻帝發兵東洲後擁兵自亂，攜餘兵兩千於甲門伏兵，欲在昭獻帝班師回京時擊殺之，遭麾下大將長孫齊告發後，被五馬分屍。昭獻帝感念長孫家護主有功，下嫁胞妹清平帝姬，正是先帝卿鴻帝的姨母。

長孫家榮寵自此開始，趙家軍一夜變作孫家軍，一為皇城護衛，二為抵禦外敵。

此時壑淵看似不經意提起甲門之變，不知是起意懷疑還是其他，只得硬著頭皮答道：“家父極少提起，倒是爺爺時常感念先昭獻帝的恩德，即便沒齒也難忘。”

壑淵負手走在他二人面前，沒有接他的話，只是問道：“依你們所見，北狄八萬兵馬，朕帶多少才能勝券在握？”

“但憑帝上做主。”淮瑾之與長孫鈺異口同聲答得極快，那兵部尚書衛信梁正待說自己的主張，卻是剩餘的話抵在喉頭，說也不是，咽也不是。

壑淵倒並未太在意他這個老臣，只是一味與長孫鈺去說話：“朕這一走，不能不仰仗瑾之與你，你們二人是朝內最炙手可熱的人物，朕怕你沒了孫家軍練兵，一時閑的緊，”他頓了頓，視線掃過他面上，長孫鈺只覺得那目光如炬如電，雖是輕飄飄掠過，但心中所想都似要被掏了出來。

又聽那人饒有興味續道：“但帶你出征受苦，朕只怕你長孫家會不忍，索性東睿閣還空著，你便住進去罷。”

東睿閣位於宮中極東盡頭，人煙稀少，住進去形如幽禁。長孫鈺面色發白，只覺那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冰冷如刀，一時竟心慌得幾欲無法自持。

朝中私下曾有許多傳言，道當今這位比從前的更要手段狠絕神思敏銳，不知是蘇如雪在宮中辦事露了馬腳，還是因為自己與淮瑾之的計劃被他察覺，他思及事情若是敗露後，下場必定不堪設想，當下不覺心亂如麻，卻又不敢表露，只怕此地無銀三百兩愈描愈黑，他肺腑內無數思緒紛湧而過，卻聽得那人淡淡道：“你遲遲不回話，是在嫌東睿閣冷清？”

他當即不敢再等，低頭直直跪下去：“臣不敢，”他閉了閉眼，又道：“多謝帝上恩賜。”

夏書史載：慶歷三年七月，上主壑淵帝歷數北狄藩主罪狀，率十萬大軍出兵北狄，令上將軍淮瑾之留朝，行監國之權。

盛夏蟬鳴沸，九歌在菁華殿內隱隱聽見浮錦臺上將士擂鼓舉戈鏗然，即便隔了數重宮墻，猶讓耳畔轟然，她朝一旁刃線的合歡笑了笑：“虧得那些人耳力弱，不曉得身在其中，該是多震耳欲聾。”

說完又想起壑淵耳力向來出眾，笑意不覺隱了許多，合歡只是低著頭去看帕子上的繡花，不知她神色有變，笑著接話道：“聲音越是大才好呢，古有雲，一鼓作氣，這次出征帶了那樣多的兵士，讓他們興致高些才行。”

“他還留了兩萬在京中，想必是起意試探……”九歌思忖半晌，又道：“那東睿閣離得遠，即便照應那長孫鈺也是不便，他啊，事事都考慮得周周到到了。”

合歡將繡面湊在太陽底下瞇眼看著，道：“總歸還有那如妃，不怕長孫鈺被虧待到哪兒去。”

九歌見那絲帕繃得緊緊的，繡的是櫻桃碧荷，太陽映在上面，漏下些許斑駁的碎影，餘下的帕角被清風拂動，將地上的影子又盡數攪亂了。

昨夜的燭影也是這般，分明映在墻上，卻似無風自動，她越是想睡，卻越是睡不著，閉了眼也覺得那燭影子近在眼前，她想起小時候，喜歡拉著他一起用手做各種燈影子，蠟燭籠在杏色縐紗罩子裏，再大的影子也飄不起來。

她擁著被子緩緩坐起來，簾外燈影殿外月色，盡是夏夜的清新，她沒有驚動合歡，躡手躡腳下床去，將屏風後的燭臺端了進來，兒時最喜愛的兔子手影她還記得，還有小狗、狐貍、蜻蜓、金魚……她一樣樣試過去，不知疲倦。

她柔白的指尖透著一點紅光，仿佛燭尖上的火舌都被她籠過來，窗下有輕微的響動，她未有太在意，卻是微開的窗戶輕輕被人拉開，她心中突如其來一驚，擡頭去看時，正見壑淵雙手撐著窗沿跳了進來，她只以為是別處跑來的夜貓，此時見是他，只是怔怔望著，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本是已有數月未見，甚至連他的聲音都是許久未有聽到，此刻月下遙遙相望無言，她竟似恍然夢裏，心中一點暖意逐漸擴散，鼻尖微微酸脹，差點掉下淚來。

倒是他先輕輕笑道：“別把合歡姑姑吵醒了。”

她這才知道為何他要劍走偏鋒，非要從窗子裏跳進來，她想起他這些日子對自己不聞不問，終於忍不住，簌簌落下淚來：“你來做什麽？”

只是長久陌路後的重聚，卻又遭逢著不知時日的別離，她眼中透出無盡淒惶的無望，他心裏一緊，脫口道：“我怕又會有許多日子見不到你，便過來瞧瞧你，哪知你還未歇下……”他笑了笑，燭火映在眸間是一片亮晶晶的光，“以往的這個時辰，你都是歇下了的。”

她記起去年，他說：你怎知我沒有偷偷瞧過你？原來他果真夜覆一夜地來瞧過自己……她心間像被一股子暖融融的香脹滿，卻見他從懷中捧出一個紅木匣子打開了，霎時清輝生華光照滿室，她怔怔流了許多淚，他卻笑著將它放置妥當：“我給你的東西，以後不許給旁人了。賭氣也不行。”

她看著那東珠只是想大哭一場，別的一概都說不出了。他不由分說牢牢地攬她入懷，久違的發間幽香讓他心旌搖動不已，他只覺她的淚冰涼滴在自己頸項，心下一軟，溫聲道：“這些日子，我並未有意要疏遠你。”

她本就委屈，聽了這話只覺滿心悵然，不覺嗚咽出聲，他低聲緩緩道：“我若不離你遠遠地，這仗早就打起來了……冊木那求娶你，原是他們的圈套。”

他將她的臉捧起來，擦去滿面的淚，他見她淚光瑩然，心中綿軟一片，將聲氣放得更輕：“我此生不會再放開你，這偌大天下，我都會替你一一收服，交到你面前來。”

她聞言心中怔然，聽得他最後一句，眼裏短促地閃過迷離的光，她聲音低且輕，如嬰孩的夢囈：“天下……”仿佛那時雙雙跪坐在母皇面前聽著訓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已是再也回不去也得不來的年月了。

夏日的光將世間一切都染上濃烈的亮色，鮮紅欲滴的櫻桃還只繡了一半，她看著合歡身前的繡花架子，雕籠朱漆熠熠奪目，恍惚又想起前些日子淮瑾之對她說：“我今日才知，長孫鈺與冊木那合起來送了蘇如雪進宮，原是要盯著他與你，只要朝中傳言為真，他們便會擬旨諫他行不倫之事……”

她那時面上愕然：“我與他本不是同胞兄妹。何來不倫之說。”

淮瑾之道：“他本是半路皇子，若對外稱與殿下本非同胞血緣，冊木那便會奪斥他皇位來由不正，聯合西關、南疆一齊逼他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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