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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飄篷夢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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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場仗,打了許久。

後世過去幾百年,依舊還有人說,大夏朝的開國君主戎馬倥傯,為情義、為尊嚴,得上蒼眷顧恩賜的無上榮光,金戈鐵馬,血浴沙場。

可九歌知道,他不過是順勢推舟重新取回長孫家那另外一半兵符,接著再順水推舟收西關、滅南疆,敲山震虎,當真妙極。

戰報偶爾傳回,言壑淵帝親征英勇,士氣高漲,將北狄步步蠶食緊逼。

距壑淵發兵北上已有兩月有餘,轉眼盛夏的光景都要過了大半。九歌坐在涼井邊出神,細白的指尖浸在水裏,涼絲絲的冰意一寸寸沿著肌理爬上去,她卻不覺得冷,遠處合歡匆匆跑來:“殿下,您這樣子是不成的!”

涼井的水冬暖夏涼,越是天氣熱的時候,井水便越是徹骨的涼下去,仿佛小時候吃的紅提冰糕,宮侍們從冰室裏鑿了許多冰碴子擱在小小的銀碟上,幾口便吃沒了。她讓母皇給自己多備些,母皇笑著捏她鼻子,眉眼裏盡是寵溺:“你瞧你的小嘴都冰紅了,一日只能吃這麽一小碟,再不能多。”

她不依不饒:“可我熱呀。”

母皇不語一笑,她垂頭喪氣將銀勺子往桌案上一擱,清脆的叮然有聲:“知道了知道了,心靜自然涼——”

合歡將她的手從水裏拾起來,拿了帕子擦幹,又放在心頭上捂了捂,有些賭氣道:“雖是身體好了,也耐不住這涼井泡的。”

九歌問:“仗打了多久了?”

“七十一天啦,”合歡擡頭,見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便寬慰道,“不會敗的,我們的人有那樣多呢。”

自然是不會敗,十萬精兵良將對北狄的八萬散兵,已是綽綽有餘,卻是合歡又笑道:“殿下也不必擔心,帝上驍勇善戰,又懂用兵,不會有什麽危險的。”

九歌靜靜聽她說,良久後,漫不經心笑了笑:“我只是不想,讓他死在別人手上。”

合歡舀了幾瓢水,將進貢來的葡萄沖凈,細小的水珠凝在上頭,紫玉一般的瓊脂。九歌忽而問道:“東睿閣那邊呢?”

“有淮將軍照應著,應是無事。”合歡見她默不作聲,便道:“帝上讓淮將軍監國也不知是打的什麽算盤,他原應該防著才是……”

“他那樣聰明的人,哪裏是讓瑾之監國,”九歌拾起一粒葡萄放入口中,甜膩止渴,唇齒生香,“他是在與自己賭。他多留了兩萬大軍在京中,又將瑾之推到這位置,一是監視,二是試探。朝中眾目睽睽,他料到瑾之不會有別的舉動,而若真出了什麽舉動,他便能坐實瑾之罪名。”

九歌想到他平日不聲不響,心思卻如針眼細密,不禁記起淮瑾之早先說過與十萼茄失去聯絡一事,也不知是否是他從中插手,她一來一去想著,日頭漸漸升起,她恍然回過神來,卻發覺蟬鳴已經少了許多。

那些夏日蟬鳴的灼熱年頭裏,壑淵總喜歡在午後帶她去兜蟬,懷德殿前的綠槐高大參天,密密匝匝的葉子遮住許多熱辣的陽光,猶是如此,她也是雙頰曬得通紅,壑淵清涼的掌心熨帖上來,悄悄道:“你就別跟著我跑出來了。”

“我不,”她仰著小腦袋,只覺得他的手心冰涼得神奇,“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壑淵見她瑩白的面上都曬出了兩團深深的紅暈,心中又是不忍又是憐惜,便低頭偷親了她一下:“那好,等我快些把這裏的蟬都捉住,咱們就回去。”

九歌踮起腳,朝懷德殿裏望了望:“其實母皇不怕吵,她也不怕熱,母皇很厲害的。”

壑淵已伸出細長的竹竿簍子去撲了:“反正我是聽不得這些蟬鳴,”他的眼裏亮晶晶閃著光,面上有許多笑意,“我也想母皇在殿裏清凈一些,她日夜都在看奏折,若是現在睡不著,會累壞的。”

她向來依從他,聽他這樣說便也“嗯嗯”點頭,甜甜一笑:“總之我等你。”

那樣好的光景,像是都結束了。那年的火海將懷德殿前的老槐盡數燒作了土,後來他說改種榆樹,連宮裏其餘地界的槐樹都統統鏟起來,充作點火的柴了。

淮瑾之並不常來,只是偶爾去東睿閣探望長孫鈺的時候才輾轉過來略坐一坐,放在其餘宮人的眼中,倒沒有什麽——原是舊友敘話而已。但淮瑾之依舊擔心宮裏還有線人,連多說幾句戰報也不肯,九歌便故意取笑他:“你在無端緊張什麽?”

他只是垂眼一笑,像是被她說中了一般。

今日他來時,又是略坐一坐便要走,九歌因想著他來不易,心下一急脫口道:“瑾之,你沒有別的要說了麽?”

淮瑾之回身來看她,一雙眸子黑白分明,默默瞅著她,她無端有些心慌,忙撇過頭去,不自在道:“我待要問你,那邊戰況如何。”

他眼中似有什麽一閃而過,她卻是來不及看清,只聽他辨不清情緒地開口道:“已經大勝,再過些日子,他就該回來了。”

班師回朝本是極其喜悅光榮的事情,可聽他緩緩說來,那話音裏隱了許多道不明的意味,九歌沒有去看他,卻也覺得他凝視自己的目光如火灼灼,只得後退一步,讓了讓,低聲道:“那就好。”

“那就好……”淮瑾之喃喃將她的話重覆一遍,三個字如雲絮裹在他舌尖,教他說不出後面的話來。

九歌見他這些日子心力交瘁,一時也不知說什麽才能讓他心裏略感到寬慰些,只得將手垂在桌面上,細細摩挲著桌沿鏤空的雕花,寂靜空曠的殿內,一時只聽得她柔嫩的肌膚與梨木輕觸作響,他立在與她三步遠的地方,那瑩白的手赤紅的木,落在他眼中,盡皆是他日思夜想臨摹在心間的深情眷顧。

她的手分明近在眼前,卻又似遙遙懸在觸碰不到的彼端,他心中隱隱浮上一絲極其可怕的念頭,幾乎是電光火石之間,他牢牢攫住了她的手,啞聲道:“九歌,你與我走吧。”

他從來都只是垂著眉稱一聲殿下,從前伴讀如此,而今成了將軍亦然,可不知從何得來的勇氣讓他喚出那聲盤踞在心中長久難以抹去的傷痕,他像是從一片無邊的深海裏窒息多時卻突然驚醒要向上游去,他喘息著,用力地緊緊握住她的手,如同攫住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

他愛了她足足八年,卻從來沒有得到過,這原本是不該發生的,可卻全都發生了。

她的眼中掠過驚惶、無措、悲傷,還有許多他解釋不清的情緒,然而卻極快就變作了鎮定,這才是她一貫的樣子,他的手還沒有放開,只是輕輕地重覆剛才那句話:“與我走吧。”

九歌的手心已經冒出絲絲冷汗,他的目光裏仿若燃著兩簇火苗,但她不敢開口也不知如何開口,她已是負他一次又一次。

她唇邊緩緩溢出一絲淒惶,那句話在心間輾轉良久又轉到喉間,只是說不出,她似乎用盡了平生所有的力氣:“我……”他卻突然懼怕起來,猝不及防往後連退數步,躲閃著扭過頭去:“我知道,我都知道,不用現在答覆我,我明日再……”

他連話都來不及說完,看也未看她一眼,扒著門框便踉蹌跑了出去。

黃昏時的殿裏永遠是昏昏沈沈的,她怔然出神許久,才終於攢夠了一絲力氣坐下來。

到了第二日,他卻並沒有來,第三日沒有,第四日也沒有。

卻有宮侍喜滋滋地來報:“帝上三日前已凱旋回朝,再過五日,就能抵京了!”

她輕輕嗯了一聲,面色不濃不淡,瞧不出是欣喜還是不快。

秋夜寒霜起,開著窗子已有涼意了,正是月中十五,滿月明輝灑下,照得皆是瑩瑩的雪青色,她不許合歡關窗,抱著雙膝坐在床頭,也並不覺得多冷,只是出神看天穹上那輪飽滿的圓月。

夜已深了,她只是睡不著,眼見滿月從東邊遠遠地升至中天,又漸漸往西移去,她依舊半分睡意也無。

一陣清風吹進殿內,隱約浮來一絲晚香玉迷離的幽香,晚香玉只在西十三所的宮門處才有,而今日合歡並未去摘了來,她下床欲要行至窗邊一探究竟,卻是剛繞過床幃,窗外躍進一個黑色身影,她被嚇了一跳,卻是來人笑吟吟地望住了她,極為欣悅道:“九歌。”

他的聲音傳到她耳中,她腦中嗡然一聲,猶如五雷轟頂一般被定在原地,再聽不見周遭其餘聲響,全身的血液都湧至心間,只聽得心間砰咚砰咚一下急比一下,連擡手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拼命攢夠了一些力氣,嗓音不似自己:“你不是還未抵京……”

“那是我誑他們的,”他在月下一笑,英氣清雋,“淮瑾之駐守在西關的兵馬我也一齊帶了回來,只是打著回京的幌子,卻並不是真的要回京,正打算去南疆呢,但我實在想你,便一人先行,偷偷來看你一眼。”

本是浴血沙場的重要事情,從他口中說出來,倒極為稀松平常,可她卻一句也聽不進,她的身子在發著抖,極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她原不知自己會如此思念他,即便前些日子面對淮瑾之此生第一次喚她的名與詰詰懇求,她腦中最先湧起的,竟然是他——只怕永遠也只會是他了。

壑淵見她一聲不發立在原地,窗子的夜色被身形擋住,看不清她的神色,只是見她的手微微顫著,還以為她被自己嚇著,一時有些心慌,上前一步便抱住了她:“怪我怪我,是我的不是,原不該突然這樣進來。”

她如同一朵潔白柔軟的茉莉花,伏在他肩頭,無數的淚潸然落下,他微含了一點笑意,為她拭去滿臉冰涼的淚:“怎麽越發像個小孩子了,從前還不愛哭的。”

他將她的手握住,貼在自己的面上,已有了細碎的胡茬,她閉眼靠在他的胸襟處,淚流不止,他在北方渴飲數月風沙,又趁夜快馬加鞭到這裏來見她,卻不見一絲滄桑狼狽,更無沙塵血腥,滿身只有西十三所宮門處的晚香玉氣息,悠遠綿長。

他將愈發尖瘦的下頜擱在她頸窩,激得她瑟縮一下,他輕笑一聲,將她橫打抱起來:“這樣晚還不睡,我看你是要討罰了。”

她面上猶掛著淚痕,被他突然抱起來,心中一緊,雙手已本能地環住了他頸項,他輕笑一聲吻在她唇上:“真乖。”

夜濃月滿,他低低喚她,纏綿悱惻:“九歌,我在這些日子裏,真的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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