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宸宮坐北向南，到了午後便愈顯熱，猶還是晚春，暑氣尚少，壑淵從懷德殿一路慢慢行去，像是有意留步，走走停停，到了碧宸宮門口，宮侍迎出來接駕，悄聲道：“帝上，如妃娘娘睡了。”

他含笑“哦”了一聲，輕步走進去，繞過屏風往裏一望，她睡得正好，唇角還掛著一絲淡淡的笑意，像個無知無識的嬰孩，連呼吸都是輕輕的。手邊正好有把烏木細桿的櫻色紈扇，他揀起來遙遙扇著，卻是她睜眼醒來，輕聲道：“帝上來了？”

他手裏閑閑為她扇著，微笑道：“嗯，你再睡會兒，朕看著你睡。”

她的額發被細密的汗濡濕，他語氣疼惜：“你這殿裏太熱，正好你去年誇過內務府做的扇面精致，朕讓他們再做些送到你這兒來。”

蘇如雪輕輕一笑：“帝上只怕熱糊塗了，臣妾是去年冬日裏進的宮，哪裏誇過內務府的紈扇呢？”

他面上依舊笑著，只是她慣常見到的那種恍惚，良久後，笑答道：“確是事情太多，朕糊塗了。”

她依舊半伏在榻上要睡過去，像蝴蝶觸須一般的睫毛漆黑濃密，隨著呼吸起伏一扇一合，無限的嬌弱之態，他微屈著食指，在她面上撫過，惹得蘇如雪睜眼半嗔：“帝上又是要臣妾睡，又是要擾了臣妾，竟不知道現下該如何是好了。”

他輕輕一笑，抓住她的手：“那便不攪擾你，你睡吧。”

蘇如雪依言閉眼，半晌後又睜眼，似有些賭氣道：“帝上這樣盯著，要讓臣妾如何睡得著。”

他忍俊不禁：“只你把戲多，既不讓朕看著，朕便只好走了才行。”

這話一說，惹得她拉住他的手腕，怯怯道：“不要走。”

壑淵回身看她，她的側顏靜雅別致，激起他眼底湧起無限的溫柔，他記得九歌小時有次挨訓，跑到聚仙林裏藏起來，他不敢讓其他人知道，趁著夜色偷偷去找，後來找了許久，原來是她躲在了一處假山裏，黑黝黝的山洞裏只看得見她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在燈籠底下亮晶晶的。

她賭氣不肯回去，他嗯了聲，轉身道：“那我先走了。”

她極快地摟住他的手腕，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手掌心，著急道：“不要走。”

話音低且急，像冬天裏的一聲貓叫，把他的心都要攫去了。

那是一次隱秘的相會，暗紅的火光透過那層薄薄的燈籠紙，照在她白皙如玉的面上，像夏日裏火紅的鳳凰花，他心中綿軟，見面前的人緊緊抱著自己的手腕，但笑不語，良久開口道：“朕不走就是了。”

她這才舒眉一笑，顯出頰邊若隱若現的梨渦，他也跟著笑，溫聲道：“朕最喜歡你笑的樣子。說起來，你生辰就在三月，眼見過幾日就要到了，今年還是照常吃銀絲面麽？”

蘇如雪怔住，緩緩道：“臣妾生日是在冬月……”

他似充耳未聞，牽著她，將她扶起來，道：“總之是睡不著，朕帶你去轉轉。”

一行輦轎遠遠路過一處花草盈然的宮殿，那殿後有株桂樹，蘇如雪笑著輕聲問：“來宮裏許久，倒未見過這樣的桂樹。”壑淵望去，道：“那是柳葉銀桂，朕當年種的。”

待輦轎走了過去，她回頭一望，見正殿匾額上書“菁華殿”，遒勁有力的三個大字吃足了墨汁，像要滴在她心裏，她默默偏過臉去窩在壑淵懷裏，忽而小聲道：“臣妾好喜歡那桂樹……”

卻是那人面上的笑意猝然隱去，話音轉作疏離的淡漠：“你要懂事。”

蘇如雪的心晃悠悠地提上來，頃刻間又重重沈下去，這是她進宮後第一次被他這樣對待，就算再想佯裝泰然自若的模樣，也漲紅了半邊臉，低下頭道：“是臣妾多求了。”

菁華殿內燃了半根烏金沈香木，黃花梨木的桌案上擺了一個奶白羊脂玉杯，盛著碧綠色的茶湯與濃綠的葉，九歌低眉看著那茶湯漂上來的縷縷白汽，合歡走來，悄聲道：“他們出宮去了。”

九歌像是沒聽見，端起茶盞將那茶湯潑在地上，重又倒了一杯，合歡有些心疼：“這君豪銀針千兩白銀……”

“沾了些雜物，喝不得了，”九歌自顧自一笑，“當真出宮了？”

“方才路過我們菁華殿，往西十三所出的宮。”

九歌頷首：“可以叫瑾之進宮來了。”

她與淮瑾之已有數月未見，連新春宮宴的那些話，也不過是由合歡傳達，此次喚他前來，不禁將要問的事情在心中想了又想，生怕誤過時機。

正是西府海棠花開的時節，淮瑾之本是喬裝成普通侍衛的模樣混進來，卻還是帶著一身隱隱的海棠花香，九歌莞爾：“你像是瘦了，在這身盔甲裏藏著，若不仔細還認不出。”

淮瑾之舒眉道：“就是要認不出才是，他從去年起就極為提防我們，”話音緩緩低下去，有些惱道，“眼看南疆那邊的暗樁都要被他拔幹凈了，連十萼茄與我都快有半月未有聯系。”

“想必是永安巷人多眼雜，”九歌細細抿了一口茶，“欲速則不達，謹慎些。”

淮瑾之點頭應是，九歌忽而又問道：“新春宮宴時，冊木那的來意僅僅只是送一個蘇如雪？”九歌低眉看著茶湯，不明就裏地笑了笑：“長孫鈺不怕在這宮裏，又多死一個妹妹嗎？”

“那長孫瓔死的突然，本來她都與長孫鈺傳好信，說要兵符偷回去，卻是只來得及找到左符，右符現下還在宮裏，”淮瑾之抿緊唇，有些不安道，“也不知那蘇如雪有沒有本事，將長孫家的兵符弄到手。”

九歌樂得清閑：“總之我是幫不上，且憑她的造化罷。”

陽春的日頭極大，曬得淮瑾之一張俊俏的白臉泛起了微紅，九歌以手支頤含笑望著他：“多謝你為我打點宮外的事情。”

他慌忙撇過頭，低聲道：“殿下言重，這本是力所能及之事，何來謝字一說。”

九歌淺淺一笑，又與他敘了半會話，卻是淮瑾之略帶了些擔憂看她：“畢竟是一起長大的皇兄，臣總覺得殿下……會狠不下心腸來……”

往日她與壑淵的種種，教他的這句話催上心頭，一時間情深似海的念頭如秋日的梧桐絮輕輕飛過，沒留下半分蹤跡，她靜靜看他半晌，隨即一言不發地輕輕搖了搖頭。

雖說年月果真能沖淡她對他銘心刻骨的恨，可現下要收起搭上箭的弓，早已是來不及。他在南疆一事後早已對自己起了戒心，現在更是對自己數月避而不見，若說他二人還留有情意，是斷不可能的了。

她從前累時，也想過撒手不管，可他弒母奪位，又加害自己如斯地步，每每記起早讓她心灰意冷，他奪走了她本應無憂無慮的帝姬生活，帶走了她此生最為敬重的母皇，那一年他帶給自己最慘重的傷，這輩子都已是忘不了的。她日日都記得，她永遠都會記得。

“殿下。”

淮瑾之的一聲輕喚將她從悠遠的深思裏拉回來，他露齒一笑，還像是當年鮮衣怒馬一日看遍長安街的狀元郎：“只要是殿下想做的，臣都會傾其所有幫殿下完成的。”

九歌見他眉宇清朗，有許多難言情緒紛紛湧上來，不由得喉頭一哽：“即便……我當初那樣負你？”

“不是殿下負臣，是臣要求的太多。”淮瑾之低眉一笑，語氣溫柔，“過去的早已都過去了，殿下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她心中微震，只覺得這樣灰心的話本不應由他說出口，卻是他忽而又道：“長孫鈺費了許多力氣才將蘇如雪送進宮，殿下，若您見到蘇如雪心中不痛快，不去想就是，那長孫家的兵符，委實重要，已是我們最後一步棋了。”

壑淵與她的端倪，他應是已知道。

“能將長孫家的人拉攏過來，瑾之當真是好膽識，”九歌面色自若，為他斟了一杯茶，“只願事情順利，這也是我能為母皇所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她目送淮瑾之走遠，那背影行的快要看不見時，似乎見得他回了身，一動不動地凝視了半晌，九歌心中猶如數萬只螞蟻爬過，一時間心亂如麻，忙起身進得殿中去了。

她想起那個冬日的寒夜裏，那人對她說：“母皇欠你與傾柔太多，若不是我自作主張將傾柔遠嫁，生生斷了她對壑淵父親的念想，她也不會那樣義無反顧地拋下你就走。”

母皇心中一直歉疚，道因為她，自己才沒了親生母親。

她不知母皇那輩的私隱秘辛，這一切，又哪能去怪母皇。分明全都怪自己。

那時她十七歲，本該過了新春就到了出宮游歷的日子，若不是她心裏著急，催著壑淵去幽州，母皇也不會將她與壑淵的身世說開去，更不會惹得壑淵狂怒殺掉自己親生母皇。

本是一場春光夢，若各自相安無事活下去，將那些情仇帶進土裏，何苦落到如今下場。

他到今日都還被蒙在鼓裏，只以為自己手刃的是殺父仇人，卻不曾知……九歌不敢再往下想，聽得簾外一聲低微短促的蟬鳴閃過，夏日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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