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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甫出口,紀小鄢驀地擁緊她,臉上神情又暗又痛,更有深谙其義的悲憫和哀慟。因那墓碑上的字,萃集了俄羅斯民族性中所有的倔強與驕傲,因那墓碑上的字,是由十月革命以來無數不肯屈服不肯妥協不肯出賣不肯告密——不肯悔過——的流放犯的血與命所刻,翻譯成中文就是——遠方有人說我在以苦刑贖罪,然而悔過於我又有何益。

見得他這反應,沈一一便不再說什麽。或許她該感謝她外公,使她即便與他年齡相差這麽多,也不必費什麽力氣的有溝通。除此以外她亦深深感謝他,感謝以外還有一點喜歡與依戀,這樣她就將頭又偏得一偏,臉頰輕輕蹭了蹭他掌心。似極一只柔順乖巧小貓咪,安然賴在主人身邊討親親。而她也只能要到這麽多,因為已然不能夠。因為若我們終不能背叛,我們就只能放棄掉一些,固守另一些。

於是下一刻,在軟弱與眼淚尚未崩毀以致流露的下一刻,她將臉頰自他掌心移開,看著茶幾上的粥點菜饌淡淡道,“瓦洛佳,你不用擔心。中國有句俗語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尤其是現在,我更要好好保重我自己,免得人家以為我,畏罪自殺。”

作者有話要說: ①杜霞大娘,索爾仁尼琴筆下人物。一個被流放的前防疫站工作人員,每天將自己的早飯拿到流放地附近村落換半公斤牛奶,用這半公斤牛奶餵活了其他瀕死流放犯。——而在索爾仁尼琴的聲明中說,他筆下所有的人物和事件,都既無臆造也無虛構……

☆、還記得那只水晶花瓶麽

翌日清晨,陸沛涵趕到了天籟谷,並順著服務生的指點,巡小徑一路找到紀小鄢的住所。到時卻不見紀小鄢,惟見沈一一獨自一人歪在客廳一張軟榻上,手裏捧一本厚厚的書,看得正起勁兒。陸沛涵叫她她才察覺有人來,放下書一躍而起嘴裏歡呼著,身上淺粉睡袍光著小腳丫,面色說不上有多好,精神頭兒倒蠻足。

陸沛涵驚憂稍定,來之前她最擔心的其實是沈一一的身體。沈一一這時卻已看到陸沛涵身後跟她一起來的男紙,二十七八歲年紀,眉目很是英挺。沈一一唇角立時抿了笑,且拿眼風去睨陸沛涵,小表情與初五那日陸沛涵向她打探紀小鄢時,一樣一樣的。

而該男紙也頗上道,走近後主動向沈一一伸出手,“妳好,沈小姐。常聽小陸提起妳。”隨後方自報家門,“傅賀捷——我跟小陸在同一家公司做事。”拿捏得恰到好處的禮貌,一點不事張揚,一望即知自幼就有好家教。

沈一一一聽更樂了。同傅賀捷一樣,她也沒少聽陸沛涵提起此君名號,沒想到一向給她感覺十分欠修理的萬惡剝削階級資本家,長得竟這麽好,這就難怪每次她替陸沛涵忿忿不平時,陸沛涵都要替他說好話了。

陸沛涵卻沒沈一一這份閑情,一把扯了她到一旁,急問,“到底怎麽回事?”

沈一一笑吟吟壓低聲音反問,“妳跟周扒皮又是怎麽回事?”問完慢悠悠加一句,“不說我就不告訴妳!”

陸沛涵急得跳腳,也還是簡短說了始末,原來最先告知她這一消息的,是方碩。而方碩電告她時,她正在隔壁市的隔壁市的隔壁市給客戶做項目測試。聽完後第一個電話打給沈一一,第二個電話就是打給傅賀捷去請假。恰其時傅賀捷在隔壁市的隔壁市,準假後提議,說他尚有一個應酬,大概還要兩小時,不如她先好歹睡一會兒,等他那邊一結束即去接她一起回濱城——跟她自己想辦法回來所需時間是一樣的。如是,陸沛涵也就同意了。如是,車進天籟谷大門口,老板既沒說要走,她總不能卸了磨,呃,就趕人吧?

一口氣說完陸沛涵瞪著沈一一,做一個“該妳了”的表情。未曾想沈一一依然笑吟吟,“你們都還沒吃飯吧?不如先吃飯。”

“沈一一!”陸沛涵忍無可忍。她剛沒說的是,紅葉這件事不止濱城日報、晨報、晚報都做了報道,地方臺晚間新聞也播了,幾大門戶網站也有了,標題都是:“電荒期間驚見電老鼠,此案不究民憤難止”。陸沛涵尤記得方碩電話裏語氣沈重,“小涵,動靜這麽大,怕是很難收拾了。妳要有準備啊。”盡管當場就被她劈頭罵回去,“你才有準備,你全家都有準備!”但她如何不知,事態的嚴重。

沈一一不笑了,回頭瞥一眼傅賀捷,傅賀捷已遠遠坐到客廳另一端面向山嵐的沙發裏,很認真地在翻她剛才看的那本書,是擺明了不想聽下巴嗑兒的姿態,十分得體。而晨起明媚陽光下,山坳裏薄霧流金,岑寂了一宿的鳥兒四下婉轉啁囀,伴以溫泉池水潺潺淙淙,她確定傅賀捷是聽不見的,這才輕聲道,“小涵,妳還記得以前我們去陶陶家玩兒時,那只突然爆掉的水晶花瓶麽?”

陸沛涵眼神霎時黯下去,甚至連唇色都一點點灰敗,她如何不記得那只水晶花瓶?她這一生都會記得那只水晶花瓶——那是陶陶媽媽尚未去世時候,有一天沈沁柔帶她和沈一一去陶陶家做客,陶陶媽媽在廚房洗水果,陶陶又剛好去了廁所,她們娘仨兒坐在客廳裏看電視,突然放在茶幾上的水晶花瓶“嚓啦”一聲爆裂,陶陶媽媽聞聲跑進來,沈沁柔什麽解釋也沒有只連忙道歉說自己不小心碰倒了花瓶,旋即跟陶陶媽媽一起收拾起水晶碎片,以及擦四下流淌的水。

從頭到尾,她們倆小的不解地看著沈沁柔,不明白為什麽明明不是她們弄打的水晶瓶,沈沁柔不僅承認還要道歉?及至從陶陶家出來,她們再忍不住地問起,沈沁柔方淡淡道,“有些事情是解釋不清的,所以倒不如不解釋。沒意思。”這件事給陸沛涵印象太深了。而她何其聰明,毋須沈一一再說什麽,已解其意。但心裏究是不甘的,抑或說恐懼,自包裏翻出煙,手抖抖的連摁兩次火機才點燃,深吸一口後陸沛涵對沈一一道,“修改電表的那個人,想想辦法,也許能找到。”

沈一一笑笑,“昨晚紀總的律師說了,這種案例所在多有,也就是說,我們碰到的,很可能是專以這個為生的職業騙子。那麽如果是妳,妳會用真實姓名四處行騙麽?”

陸沛涵不語,只狠狠吸煙,答案明擺在那兒,不管是誰都不會。又許是一夜沒闔眼,身體太疲憊,一支煙吸不到一半已覺很上頭,腳下一陣虛軟,幾要站立不穩。沈一一忙扶住她,拉她就地坐在池畔石階上,乳色大理石被溫泉熏得暖暖的,她與陸沛涵交握的手卻俱是冰冷的。彼此望著的神情,亦是一樣的慘然。

“難道真的再沒什麽人可以證明了麽?”陸沛涵喃喃,“比如老蔡,還有阿雕。還有我。我們都可以證明的,都可以證明的……”

“那到底要牽扯多少人進來呢?”沈一一輕問,“何況,沒有用的小涵,到最後判刑,還是會以盜竊罪論……”搖頭慘慘一笑,她接過陸沛涵指間煙蒂,就那麽用指尖夾了,瞇眼看著白色煙身以一毫米一毫米的速度緩慢燃成灰燼。何其像我們終將逝去的生命,或日益蒼老的容顏。那麽是不是,無論是在這繁華的大千世界,還是在陰濕冰冷的逼仄牢房,也都沒有區別——反正終將蒼老並逝去。

“所以小涵,”沈一一澀聲續道,“無論如何我都要擔下這件事。因為一旦我媽媽被扯進來,作為紅葉的總經理,她就再也脫不了幹系。若是那樣,紅葉就完了,我也就完了……而且,萬一我們倆都脫不了幹系呢?雖然紀總的律師昨天有說過,他會盡可能想辦法,但誰又知道結果怎麽樣?我們不能冒這個險。既冒不起,也沒意義。”

煙蒂終於燃到頭,沈一一彎下身子撩一點池水灑滅餘燼並擱在石階上。池水好暖,想一想她慢慢褪掉陸沛涵鞋襪,又卷起她褲管,將她雙腳浸到池水裏。爾後自己亦伸腳到池下,且用腳一下下挨擦著陸沛涵的,小小親昵還有用手扯人臂膊、用臉蛋兒蹭人臉蛋兒,陸沛涵知道,都是她自小偶爾欲求人時、或軟弱時、或難過到極點又不能流露時,最慣常的表現。

果然下一刻沈一一輕聲求懇,“小涵,一會兒妳要做的,就是馬上離開這裏,找個沒人的地方,給我媽媽打電話,把一切都告訴她,並說服她,同意由我來擔這件事。我自己,不曉得怎麽跟她說……”

“我也不曉得、一一,我也不曉得該怎麽跟阿姨說。更不曉得如何讓阿姨同意由妳來擔這件事!”陸沛涵已帶嗚咽,眼眉間卻忽綻一星異芒,似火焰將熄時最後的璀璨,愈熠熠愈淒涼,“或者,”她灼灼望住沈一一,“或者阿姨回來就擺平了呢?畢竟阿姨有很多關系,不像妳,小白一只。”

扭開頭沈一一不看陸沛涵,“妳還不明白麽小涵,兩天來了三組稽查人員,又查得那麽仔細態度那麽刁刻,我們倒水都不喝的,阿雕敬煙也不吸……是擺明了要找我們紕漏,且不找到絕不罷休的架勢啊。”搖了搖頭,她低嘆一聲,“我媽媽那脾氣妳還不知道麽,不一定什麽時候就得罪到什麽人,自己卻還不知道。”

陸沛涵再不能言語,眼眉間那一星異芒亦漸漸消熄,明明泡著腳的池水如此暖,她卻惟覺滿身冰冷,整個人都瑟瑟抖起來。沈一一察覺扭回頭望了她一眼,伸出手環住她肩膊,下巴亦擱在她肩上,小貓一樣一下下蹭著,“小涵,這就走吧。不能再拖了。盡快把情況跟我媽媽說清楚。讓她想好自己該如何應對。我怕派出所的人今天就會去找她,跟她取證甚至讓她回來錄口供。如果真是有人想報覆紅葉或者報覆她,她回來,只有更糟糕。”

“能猜到是誰麽?我去求Ta!求Ta放過紅葉,放過我們……”陸沛涵流淚,旋即又咬牙切齒,“或者我去殺了Ta!”

“呵,”沈一一微笑,指腹輕輕拭掉陸沛涵眼角滑下的淚,她真是愛陸沛涵這股子暴烈勁兒,可是——“不論是誰都不重要了。人們看到的,只是水晶瓶——爆掉了。”

放開陸沛涵,沈一一率先起身隨即拉起她,濕腳丫兒啪嗒啪嗒在石階上踩腳印兒,嘴裏兀自笑著道,“周扒皮不錯。作為娘家人我很滿意。好好把握哦小涵,我看好你們!”笑時小白牙一閃一閃,還俏皮地眨了眨眼,而她心裏沒說的是——希望等我出來時,你們能夠在一起。或者等我出來時,已經有小盆友扯著我裙角,也叫我做,沈阿姨。

作者有話要說: 求冒泡,求撫摸~~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

陸沛涵走後,沈一一揀起剛剛放下的書、繼續看。這是她在抑郁癥後期自覺養成的習慣,用強迫癥似的高強度閱讀紓解抑結,因為很久以前她看西塞羅,曾看到這樣一段話,“應當把病人的思想引向其它愛好、其它關註目標、其它操心事和其它活動……”爾後蒙田也說,“不要徑直向心靈的病痛進攻,不要隱忍也不要遏制它的傷害,要將它轉移。”現在,她尤其需要這個習慣支撐,好令自己不致落空。而撚在手裏的書是紀小鄢的,原本壓在枕頭底下,早起整理床褥時被她一爪子摸到,見不是什麽私密筆記遂拿起來翻看。

書的紙質裝幀俱佳,是臺版中英對照的《漢賦選譯》,厚厚一冊三分之一書頁處夾一枚黃金書簽,簽柄勻細,簽頭是拜占庭風格的雙頭鷹,鷹目絢爛璀璨嵌兩粒藍寶,鷹翼奢靡華美到近乎悍然,沈一一呆撫半天,暗嘆一聲:霸氣外露啊~~

卻看得出,紀小鄢是真的在讀這本書。因為書裏不僅隨處可見劃出的重點,邊角旮旯處更記滿他的所謂批註,字跡算不得漂亮卻極規整剛勁,寫得都是一些不算冷僻、以致譯文裏沒有的字詞釋義,比如“巧笑”,批註上就用紅色原子筆寫:“笑得很好看。”;又比如“傾城”,批註上則寫:“像Helen一樣美麗。”

Helen?海倫?特洛伊的海倫麽?看著這條批註,沈一一簡直要笑死了。笑著笑著卻忽想起她媽媽曾說過,天籟谷紀少是澳籍華裔,在落英鎮的產業均系外資。如是,紀小鄢其實算不得中國人吧?他不過是有一個中國人的名字以及體內流著一半的中國血,所以於她一望即知的漢語字詞他需特別註釋,甚至要動用荷馬史詩理解何為傾城。驀地底沈一一又省起雙頭鷹的含意,那是自十五世紀以來俄羅斯的國徽標志,一只鷹頭向東一只鷹頭向西象征著沙俄帝國在政治上雄視亞歐大陸,然而在文化身份的認同上,連俄羅斯人自己都承認,雙頭鷹暗喻著他們幾多個世紀以來一直一直的猶豫仿徨搖擺不定,由此這枚書簽,於紀小鄢這個自小在英語世界長大的華俄混血而言,怕是亦別具深意。這樣沈一一不由就有一點唏噓,仿佛望得見紀小鄢字斟句酌寫下這些字時的樣子,除此還有些微感動,因為認真的男人一向太少、太稀罕。

這神情落在溫泉池對面的裴炯眼裏,恍然間他好似回到許多年前,她是那個被隔絕於人群外的小女孩,穿著小花裙子紮著羊角辮,獨處在自己的世界裏,當她埋頭她眼目所見是荒原上的繁花,傷害與謾罵,排斥與鄙夷,俱沾不得她的身。而他遠遠望著她,如此岸望著彼岸,時光重疊在一棵樹上,擱置在他們之間的是從未改變的惦念。“寶寶……”不由自主他叫她,聲音並不大,她卻如有靈犀般猛地一擡頭。陽光下他白衫黑褲一步步走近,平穩,高挺,俊秀,幹凈,縱令形容憔悴臉上亦不乏一股子年輕男孩特有的朝氣,她看著他,不禁亦剎那有怔忡。

“寶寶,你最乖了,是不是?”沈一一再沒想到裴炯甫一開口是這樣一句話,且蹲在她身前,輕輕握住她捧書的手,揚臉凝視她的眼底是沈默的哀傷,又道,“我家寶寶一直是乖寶寶,是不是?”

沈一一不語,只默默回望他。五年了。五年裏她無數次夢到這個場景夢到他,夢到他緩了聲氣跟她說話,叫她各種寶寶,對她說我家寶寶最乖了;如同巫咒,一句就已足夠,拽她回某個天空很藍笑容很輕的日子,沒有嫌惡沒有質疑,沒有離散亦沒有所謂背叛,多好、那有多好;那時,多麽美好。

然而這不是真的。回不去的終歸回不去。一如愛麗絲穿鏡進入的不過是一場夢,夢中救了她的白騎士笨拙且溫柔,有一雙“溫和的藍眼睛和憨厚的笑,落日餘暉穿過他的頭發閃耀地落在他的盔甲上”,但他只是一枚棋子而棋子不可能越界,如是他惟一能做的就是在分別時刻給愛麗絲唱了首歌,歌的曲子叫《我給了你一切,我已竭盡所能》,歌唱完後他要求愛麗絲目送著他離開;如是博爾赫斯說,那真是讓人悲傷。是啊那真是讓人悲傷。幻景真是讓人悲傷。夢境真是讓人悲傷。這一切都這麽讓人悲傷。可悲傷又如何呢?屬於他們的可能性早在五年前即已被切斷。屬於他們的過往亦恰似泡在福爾馬林裏的屍骸,即使不會枯萎與腐敗,卻也不再會生長。

“你還是叫我名字吧。”瞬間蓄上的淚水瞬間覆又消退,沈一一淡淡對裴炯道。邊說邊縮手裴炯卻不肯放。不僅不放還翻轉過她手腕。沈一一忙用力掙脫,又怎掙得過?輕輕松松裴炯就將她雙腕並攥一處,輕輕松松騰出一只手已然卷起她衣袖。

沈一一急了,俯下頭她想都不想對住裴炯肩膀張口就咬。憑什麽?他憑什麽要看她的傷口?要走就走那是他的自由她沒求他回來。愛信不信他若不給她機會解釋她也懶得廢話一句。而他走後她所經歷的諸般苦痛磨折佛火仙焰劫初成,他自留他的學,她自渡她的劫,他沒資格檢閱這一切,正如她沒資格質問他為什麽不給她一個了斷就談了新女友。

所以,誰都可以看她的傷口,獨他不可以!

一嘴咬下去她使了五分力,夠咬得下一塊醬肘子肉,胸臆中的怨氣亦仿佛隨之爆發,氣他恨他都不如咬他來得酣暢。裴炯既不躲也不吭氣,明明很痛臉上倒綻起笑意,手仍牢牢攥著她,十足小屁孩子時總耍的小伎倆,故意招惹她生氣,爾後再哄得她開心。果然沈一一要被氣瘋了,搖頭晃腦咬得愈狠愈用力,而是幻覺麽她幾乎聽得到他肌肉與衣料在她唇齒間廝磨的嘰嘰聲,氣恨爆發後是哀慟,哀慟旋即觸動了感同身受的疼痛,咬著咬著終是再也撐不住,眼淚一滴一滴滾下來。察覺她哭了,裴炯不再跟她犟,松開她手轉而抱住她,並像好多年前那樣,哄她時從不阻勸她哭,只一聲聲道,“寶寶乖。寶寶哭痛快。別憋在心裏頭……”

而你可知便連懷抱亦是有習慣的?習慣到不論意志多反抗身體卻自有自主張。不知不覺沈一一已不再咬裴炯,臉蹭在他懷裏,回抱住他的腰,回抱住他腰的手臂甚至沒有多一分亦沒有減一分,恰恰好好環出他腰的尺碼。呵,曾憶年少春衫薄,如今年少時月雖不再裴炯的腰身卻沒有多一分亦沒有減一分還是那樣扁窄瘦削,讓她想起某個晴好春日,也有外頭這樣明晃晃的日色,她去參加省共青團舉辦的手風琴比賽,他死活翹課去陪她,去了卻跟她慪氣,先是嫌她穿的雪紡襯衫太緊太薄透,繼而氣她領獎時跟第二名那個傻小子站太近連肩都差不點挨擦作一處,她就也不理他,比賽完冷個臉一徑走在頭裏,手風琴也不要他背,他叫計程車也不上,就那麽別扭著走到楓葉路。

楓葉路。楓葉路上沒有楓樹倒栽著整條人行道的桃樹,桃花燦若雲霞錦重重開了一路,行至其下,粉的白的花瓣隨風飄落,她不禁放緩了腳步,小心翼翼讓自己少踩一點落英,卻沒想到身後的他,完全沒有征兆地突然就抱住了她,然後在她徹底懵掉傻掉之際,附唇於她耳畔粗聲道,“下次再不乖,我還抱你!”然後下次下次下下次……他總有理由,“指責”她不乖……

淚愈洶湧,沈一一說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樣一種心緒,分明是怨懟委屈的,可怨懟委屈以外又似落日黃昏裏的倦鳥,既有慌慌的茫然亦有歸巢的安然,心頭一霎又想起卡爾維諾的古拉丁文座右銘Festina/ lente,“慢慢的趕快”——如果貪戀是我們每個人與生俱來的原罪,如果這一時一刻不過是夢境將破前的迷恍,她也希望是,陌上花開,緩緩醒矣。

就是這片時迷恍與軟弱,令裴炯抱得她愈緊,且雙唇輕輕擦著她鬢發,流露無盡溫柔與惜痛,因懷中這嶙峋腰肢要到他親手抱了方知她瘦成什麽樣,伶伶仃仃仿似稍用力就會折斷,伶伶仃仃讓他想起五年前,她有怎樣圓潤潤的胳膊和圓潤潤的腿兒,是少女身姿特有的豐不餘肉瘦不見骨,又藕節似的白生生他有時就叫她藕寶寶,叫得她每次都老大不樂意,吵著嚷著要減肥,然後他就親親昵昵摟過她,額頭上香一下,說不管你是藕寶寶還是竹竿寶寶我都一樣稀罕你。如今看來,惡意詛咒未必成真,無心笑語卻頂愛一語成讖,待她真變了竹竿寶寶了,他才知道他有多疼多難過。

“寶寶,”強忍住哽咽裴炯道,“聽話,去重錄一次口供好不好?”這就是他來找她的目的,明知希望渺茫,他也想來試試,試著說服她。

但沈一一怎麽可能被說服?在這件事上頭她不會被任何人說服。聽完這句話,不過倏忽之間她即止了淚,也未推開裴炯,就只是擡頭望著他,漆黑眼眸像夜色裏的海,唇邊卷一抹淡淡譏誚的笑,啊不不,她不是譏誚裴炯,她是譏誚自己的妄念不死,譏誚夢醒時分的幻滅,譏誚剎那迷恍終究對抗不了現實改變,看吧,看吧再美的夢也終要醒來不是麽,愛麗絲走到了第八方格,白騎士消失在視野。

看著她這笑意,裴炯急了,“寶寶,你這又何苦?整件事是個明眼人就知道不是你弄的。劉律師也說了,不會牽出你媽媽……寶寶你相信我、相信我們好麽?”

微微點點頭,沈一一笑意愈盛,“嗯,我相信。”好乖好誠懇的語氣,且連譏誚都收了起來。她真的是相信的。她相信他也相信他們每一個人。可是,相信?多麽輕渺的兩個字,就像那個著名的冷笑話所言:神父對即將行刑的死囚犯說,我相信你是無辜的,給你做過告解的所有神父都相信你是無辜的,但是作為神父我們既不能說,也無從證明。相信?又是多麽可笑的兩個字,從小到大我們相信過那麽多事,到頭來哪個沒被現實狠狠戳破!她與他童年兩小無猜少年情竇初開他又可曾選擇相信?那麽無論是她相信他們甚或是他們相信她,又有什麽意義又頂得什麽事?

輕輕推開裴炯,沈一一用更柔婉語氣道,“好了,我相信你。這樣,你可以走了吧?”埋頭撿起剛剛掉落一旁的雙頭鷹書簽重新夾回書頁,她似自語般嘟噥著,“你女朋友也是在國外長大的麽?她看不看漢賦?她有沒有跟你來天籟谷?”

裴炯不答,只死死盯住她,半晌道,“明明不是你,你卻要去頂包……你還這樣年輕,身體又不好,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在拿你的一生去開玩笑?值得麽,寶寶,為了紅葉為了你媽媽,你這麽做值得麽?!”

沈一一“嗤—”的一笑,擡眸回望他的目光驟然冰冷,“咦,你昨晚不是說得很清楚了嗎?在我從你女朋友的表哥房間出來前。怎麽這會兒還來問我?至於值不值得,我以為五年前你就已經有了答案!”

“沈、一、一!”裴炯暴怒低喝,眼目一片赤紅,俊秀輪廓亦因淩厲而頗顯獰惡。這是他心頭最不可觸碰的傷。即使他已有了殷朵兒,可誰說新上的釉彩一定就能覆蓋舊的崩毀?甚至即使他已竭盡所能地去理解去遺忘,然理解是理解,理解代替不了遺忘。

沈一一眼神愈冷,毫不留情道,“你不覺得你很可笑嗎裴炯!五年前你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我都記在心裏。不過即便那樣我也沒有怪過你。我只是不懂既然你走得那麽徹底,既然在你眼中我既骯臟又不堪,我現在死不死活不活又跟你有什麽關系?!還有、一生?什麽叫我的一生?我的一生還有什麽可冀翼的嗎?當然同樣我不是在怪你,我只是同樣還是不懂,像我這樣的廢人,無論在哪裏過活,又有什麽區別?”

完全不容裴炯眼中溢上悲憫,沈一一吐字如珠極快續道,“我已經徹底成為一只米蟲了你知道麽?不僅沒文憑沒特長沒有計算機等級證、會計證、英語四級證……還一天至少要吃五頓飯,還吃也白吃只能做紅葉的附庸!這麽沒用,在哪兒不是混吃等死?這麽沒用,甚至去當小姐都不夠格。因為當小姐也要好身體,不然怎麽陪客人開心,又怎麽受得了客人的各種折騰……”

“夠了!”這次輪到裴炯氣瘋了,抑或是更深的愧怍,手緊緊捏住她肩頭,恨不能捏碎她。

沈一一卻不管,性格裏所有的暴烈因子發作,她像一頭無從覆仇的傷獸,只能對著自己的創口撕咬,且越是鮮血淋漓越暢快,“怎麽,聽不下去了麽?聽我提到‘小姐’二字你就聽不下去了麽?咦,你怎麽可能聽不下去呢裴炯?當年你說的話可是比這要過分得多!心理醫生給我催眠時我要用整個意志去對抗,才能做到不給第三個人知道!呃,你說什麽來著?你說過的話你還能想得起來嗎裴炯?想不起來我告訴你好不好裴炯?你說有其母必有其女我們母女倆原是一路貨色,你豬油蒙了心才會喜歡我!你說私生子果然不幹凈,連父姓都不敢貫怕是我媽媽根本搞不清楚誰是我親爹!你說如今老的老了好在小的長大了,紅葉不愁後繼無人了!你說紅葉就是靠我們母女倆拿色相去交換才能有不斷拓展的局面!你說……”

猛然按住她嘴,裴炯喉間溢出悲鳴,“求你,寶寶,求你,別再說了,求你……”五年前他說過什麽他當然沒有忘。五年裏他每每想起都又自責又懊喪。卻比不得今朝自她嘴裏字字清晰句句灼灼地再次吐出口,似鞭刑,狠狠重重帶著倒刺一下下鞭笞在他心。而亦是直到此刻他方意識到,她沒死成,他該多慶幸。“寶寶,對不起,我知道我錯了。我不該那麽說你。再怎樣我也不該那麽說你。對不起寶寶,對不起……”聲音哽住,裴炯再說不下去,捂在她嘴上的手松開,轉而捧起她臉頰,他就這樣對住她,再遏制不住地一任淚落如雨。

看到他的淚,滾滾滑過灰敗面色,沈一一一下子靜下來,先一刻還癲狂閃爍的眸子亦乍然岑寂,神情滿滿都是厭倦。真的,這樣做有什麽意思呢?她丁點不想跟他翻舊賬。昔時他不過十八歲好熱血沖動少年,醋勁兒大、獨占欲強、看她如看自己的眼珠子,是以那些話再過分,也在當時當地的情理中;何況,報覆並不能讓她的一生更可期待,她又何必用言語充當利器去殺伐去傷害?

輕輕擡起手,她一下下摩挲裴炯濃密的發,似一下下摩挲胸腔裏那顆漸漸止熄不再烈焰如熾的心器,“所以我讓你走裴炯,就是害怕扯出這些陳年往事。你固然難受,我又何嘗好受。”指尖向下,一路蜿蜒到他肩頭,她看到他白襯衫上滲出好觸目一圈血印子,且那血印子呈不斷洇擴態勢,像一張受了驚嚇的嘴不斷張大,不由低嘆一聲,“回去上點藥吧。”又問,“你女朋友見了不會誤會什麽吧?”又問,“疼麽?”

這一句“疼麽”令裴炯哭得愈狠,頭埋在她頸窩幾至嗚咽有聲,沈一一笑笑,柔和聲/色如晴天晚霞一般,“嗳,這麽大的人,又是萬康的CEO,還哭鼻子,羞不羞啊你?乖,別哭了,一會兒給人看到笑話你怎辦?”

裴炯不理,仍是哭,哭得像個孩子,又絕望,又傷心,“對不起寶寶,該我問你疼麽,該我問你疼麽才是的……真的寶寶,你疼麽?做過那麽多手術,你疼麽?”

沈一一竭力讓自己笑得輕快,“有打麻藥,不疼的。”略微遲疑,她小心避開他被她咬傷的地方抱住他肩膊,“裴炯,車禍神馬的,完全是個意外,所以你別破車好攬債,給自己找負擔,那些跟你沒關系,我也從沒怪過你——是真的。還有……”聲音頓住,她深吸一口氣,極艱難地猶豫再猶豫——出完車禍醒來後、麻藥過勁的劇痛中,她曾那麽渴望那麽渴望能接到他一通電話或一條短信,或是他能來看看她,以致每一次有人進來,每一次她和陸沛涵的手機鈴聲響,甚至每一次病房外面響起腳步聲,她都以為是他,以為是他來找她了,以為是他來肯聽她申辯一句:“不是的,不是你想得那樣的”。

然而沒有,一次也沒有。

那麽五年後的現在,若申辯於她不過是洗刷她本不存在的罪,於他卻是拽他墮入更深重更徹底的愧悔,自此她囹圄深陷他亦不得救贖與解脫,她又何苦再加多一層他的負累?如是猶豫再猶豫過後,她終是苦笑了笑作罷。

見她頓住不言,裴炯流淚問道,“‘還有’什麽?寶寶,你想說什麽?”

微微嘆口氣,沈一一將他的頭自她頸窩兒扳起,望住他的眼神是她最鄭重時的靜定清冷,“呵,也沒什麽,就是想說,其實今天你來,讓我得以把一切都說清,這樣很好。”擡起手腕,她用衣袖輕輕拭凈裴炯臉上的淚,一如小時候每次陪他打球時所做的那般,中場休息時全然不顧周遭一眾調皮鬼口哨尖叫哄笑此起彼伏,踮起腳扶住他頭,用手帕,用衣袖,仔細擦幹他滿額滿頸的汗。漆黑眼瞳映著他的身影。只有他。只是他。

而裴炯已止住淚。止住淚的眸子卻滿滿漾起可預見的悲涼。果然下一刻沈一一收回手,不疾不徐語速道,“一向你知道我,最不耐煩拖泥帶水,何況紀少說你跟他表妹在一起已兩年多,雙方家長也都見過面;你母親很喜歡她,還與她母親幾次三番催促你們早日結婚。多難得。能被雙方家長認可的婚姻,才是真正能得到祝福的婚姻。所以你該珍惜,不是麽。所以不是我不想,實在我們是連普通朋友也不適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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