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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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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萬萬沒想到,她只不過得了個小感冒,只不過請了兩天假,等再次回公司時,自己所在的大辦公區竟然已經物是人非。

八月下旬,在顧問團的建議以及集團高層多輪商討之下,古冬公司終於作出了一項重大決策,調整內部戰略,並計劃裁減人手。

安琪得知這個消息時,只覺得後脖子上一寒,仿佛有一把磨得飛快的刀從那裏嗖地一聲貼著皮肉飛過,甚至還削走了幾根毫毛。

這一天終於還是到來了,她想。

在被雲聯集團收購前,古冬公司一直沒有建立起有效的盈利模式,作為一家視頻門戶網站,公司在走“影院路線”和“資訊路線”之間搖擺不定,並因為帶寬、版權等費用連續幾年都處於虧損狀態,不過這對於互聯網企業來說也不是什麽新鮮事。在並購入雲聯集團後,公司陸續進行了一系列的戰略調整,同時也為了沖擊上市,最終決定進行結構性裁員,將視頻資訊這一塊的內容砍掉,與此同時,資訊組的二十多位同事及營銷部和設計部的一部分富餘人員即將被辭退,其中就包括坐在安琪旁邊的朱迪。

一連好幾天,公司都籠罩在悲傷沈重的氛圍裏。幸存留下的人,看著身邊曾經的同事逐個被叫去談話,再逐個進行業務上的交接,甚至逐漸開始有人騰出辦公桌黯然離開,這種情形,即使以前曾因各種原因有所齟齬,此時也都感覺到了一種唇亡齒寒的悲涼。

在看到朱迪默默收拾雜物時,安琪除了傷感外,心中還有一絲歉疚。

她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和朱迪在一起聊天了。在無意中撞破朱迪和吳經理的私情後,安琪刻意疏遠了朱迪。之前因為她們坐得比較近,又都是單純的人,在辦公室裏幾乎算得上是聊得來的朋友,偶爾中午還會一起聚個餐什麽的。但在那件事後,朱迪再邀安琪外出吃飯時,安琪就總是找理由推脫,兩次之後,她們之間便真的淡下來了。

朱迪是個傻姑娘,她自己可以一頭紮進這場愚蠢的所謂愛情裏,安琪卻不想受到任何連累,她拖家帶口,保命要緊,一點也不想卷進無謂的紛爭。這便是職場通用法則,道不同不相為謀,作為同事,即使曾經走得近,安琪的勸告也只能點到為止,接下來是福是禍,都是朱迪自己選擇的人生。

但是看到朱迪紅著眼眶抱著一筐雜物離開的樣子,安琪還是後悔了,在最後的這段時間裏,她對這個單純天真的小姑娘本可以更和善一點的。

好在這種傷感的氛圍只持續了一個多星期,便被忙碌所淹沒。設計部人員裁減之後,每人手上的活兒只增不減。更何況緊接著又是辦公地點大搬遷,古冬從原來的大樓搬到了雲聯集團總部大樓。萬惡的資本家揚起了小皮鞭,所到之處人人疲於奔命。

安琪現在依然身兼設計和打雜的雙重角色,雖然她非常懷疑,她之所以沒被辭退是因為打雜的這個角色,而不是自己的設計有多麽出色。

近年來IT業發展迅猛,城東的大學城附近大興土木,建造了W城的矽谷,安琪他們的新辦公地點,就在矽谷最高的那幢大樓裏。搬完家後,安琪收拾雜物時,在一個抽屜裏發現了一把鑰匙。她看了半天才想起來這是朱迪的。

單獨居住的人多少都有忘記拿鑰匙被鎖到門外的經歷,所以出於保險,朱迪曾將她住處的鑰匙放了一把在安琪這裏,時間一長,兩人居然都忘記了這碼事。

安琪對著這把鑰匙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決定去朱迪家看看。即使是象朱迪這樣年輕又充滿幹勁的女孩,失業的滋味也一定很難受,更何況,這家公司對她一定還有特別的意義,她和吳經理的相識緣於這裏,現在也不知道兩人之間怎麽樣了。想到這個,她對朱迪格外有點不放心起來。

朱迪的住處並不遠,離新搬的辦公地點只有五站路,是一個地段繁華的小區裏租下的一居室。安琪很久前去過一次,但也不確定她到底有沒有另搬住處,這天下班後,她給朱迪打過幾個電話,卻一直無人接聽。於是安琪決定碰碰運氣。她拿了鑰匙和朱迪落在她這兒的一本書,又買了個朱迪喜歡的布偶娃娃,便直奔她家而去。

靠著模糊的記憶,安琪意外順利地找到了朱迪的住處,但運氣卻不怎麽好,敲了半天門都無人應答。安琪本打算將東西放在門口,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妥,最終把備用鑰匙掏出來,打開了門。

一進門是個小小過道,旁邊有結構緊湊的衛生間和廚房,安琪輕手輕腳地走進去,把布偶娃娃放在地上,又從包裏翻出紙筆來,準備給朱迪留言,無意間往過道盡頭的房裏瞟了一眼,卻怔住了,原來朱迪在客廳裏。

她歪倒在房間的沙發上面,象是睡著了。

安琪在過道裏站了一會兒,卻在下一刻忽然反應出不對勁來。

屋子裏太安靜了,靜得隱隱有一種令人不安的詭異,這詭異還伴隨著一種奇怪的氣味,在安琪心裏迅速發酵成了恐懼,越來越濃的恐懼。

“朱迪!朱迪!”安琪對著過道盡頭的房間大聲喊。

沒人回答。沒有聲音。回應她的,只有滿室沈重得攪都攪不動的寂靜。

安琪覺得自己身上的力氣忽然被抽光了,連站都站不住。她扶著墻搖搖晃晃地往房間裏走了兩步,這一次她看清楚了,朱迪躺在沙發上,眼睛卻睜得大大的,呆滯無神,一動不動!

風從開著的窗戶裏吹進來,窗簾被吹得鼓起來,撲楞楞地響,象死神扇動了它黑色的翅膀。

安琪只想轉身逃出去,遠遠地逃開,一輩子不用回到這個地方,但她就象陷入一個噩夢一樣,一步也動不了。在順著墻壁慢慢坐在地上後,安琪從包裏翻出了電話,依次撥打了120,110。

最後她看到鄭東耘的號碼,順手就撥了出去,她聽到自己語無倫次地向別人解釋著這裏的情形,但她大腦一片空白,根本就不明白自己在說什麽。

無論如何,鄭東耘非常慶幸,發生這樣的事後,安琪會第一個打電話告訴他。雖然她那時的大部分話聽起來都沒頭沒腦十分混亂,但他還是非常迅速地抓住了她話裏的重點。

在鄭東耘趕往轄區派出所時,他身後是整個緊繃起來的雲聯集團。危機公關和善後處理等應對措施正迅速展開,高管們這一夜註定無法成眠,時刻關註著事情的最新動向。

按理說他們裁員時已經十分小心,一切都是按流程走的,但無論做過多少努力,單就裁員本身而言,就已經是很負面的消息了,更何況現在,還死了人!不管死人和裁員之間有沒有聯系,這種消息一旦傳出去,再經過媒體渲染,別說古冬上市,就連集團公司都足以被牽連進去。所以乍一聽到這個消息,連一向溫文爾雅的總裁曾少聯都忍不住大發脾氣,把莫小波劈頭蓋臉地罵了個臭頭。

鄭東耘和集團公關部的一位李部長一起到派出所時,安琪還正在和警察做筆錄,李部長前去和派出所工作人員交涉,鄭東耘不方便出面,便坐在車上等著。只到路燈次第亮起,才看到安琪和李部長從裏面走了出來。

昏暗燈光下,安琪的表情倒還平靜,只是目光有些呆滯,在李部長給她交代註意事項時不時點一點頭。鄭東耘看著,心裏竟沒來由地一陣發緊。

他從車裏出來,李部長便留安琪在原地,向他走了過來。

“人怎麽樣?”

李部長搖搖頭。“被發現時已經死了很長時間了。根本沒送去醫院。”

“自殺?”

“多半是,警方在牛奶裏檢測出了河豚的毒素。不過目前還無法確定,還在現場勘查著呢,也不完全排除他殺的可能性。等消息吧。”

“這幾天辛苦點,盯緊他們,千萬別透露給媒體。一有消息迅速反饋。”鄭東耘叮囑完李部長,向安琪走去。

李部長開車先走了,剩下的兩人便相對默默站了一會兒。

安琪這時才恍過神來,門外燈火璀璨,車來車往,和被白熾燈照得一片慘白的派出所裏簡直就象兩個世界。只不過才幾小時,如今想來卻已恍如隔世。

鄭東耘看了看不遠處一家星巴克,便說:“先去喝杯咖啡,我再送你回去吧。”

深夜的星巴克裏十分安靜,安琪坐下後,鄭東耘去買了兩杯咖啡,遞了一杯給她,安琪便用兩手包著咖啡杯,安靜地坐在那裏,異常沈默。

鄭東耘沒有打擾她。她需要一點時間,好讓自己從那一團糟的境況中沈澱一下,穩穩心神。在默默對坐了十多分鐘後,安琪開了口,“是自殺嗎?”

“可能吧。有待警方的進一步調查。”

“什麽時候死的?”

“在你進去之前就已經死了。”

又是長長的沈默。這次鄭東耘先開了口:“你和她,很熟嗎?”

“是,以前她就坐我旁邊。”

鄭東耘聽出濃濃的難過,忽然一陣心軟,不知怎麽安慰她,“你別多想。這事兒跟你沒關系。”

安琪坐了一會兒,才艱難開口:“我不知道她會想到死,真的。她傻,她天真,她一根筋,這我都知道,但我不知道她會想到去死。她還那麽年輕……”說到這兒,安琪哽咽住了。

她低頭摩挲著咖啡杯,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鄭東耘看著窗外,也沈默下來。

很久之後,鄭東耘遞了張紙巾給安琪,再開口時,他的聲音已透著冷硬,“如果她真是自殺的話,也沒什麽可替她悲傷的。選擇自殺的人都很懦弱自私。這世上只要活著就會碰到難題,卻並非人人都象他們那樣,摞挑子一死了之。他們死了,舒服了,卻把麻煩全都留給了活著的人。所以,不值得為他們感到難過。”

說完他站了起來,“走吧,我送你回家。”

當天晚上安琪沒有回家,而是去了於杏陽那裏。

半路上下起了雨,她給於杏陽打電話時,於杏陽正在家裏做蛋糕,長夜漫漫無心睡眠,總得找點事情打發時間。當安琪告訴她要去她家過夜時,於杏陽立刻察覺到了不對,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安琪哽咽著說了句“到了再說”就掛斷了,害得於杏陽十分忐忑。

等他們到於杏陽所住小區時,雨已經下大了,茫茫白水從黑暗的天幕中瓢潑也似落下來,打得周遭一片嘩然。

於杏陽撐著傘在門口等,雨水把衣服都飄濕了,安琪從車窗裏看到她時,立刻又淚眼漣漣了。

鄭東耘也跟著下了車,三人在雨傘下簡單交談了幾句,鄭東耘囑咐安琪先在家裏休息兩天,不用急著上班。走時又十分客氣地拜托於杏陽照顧好安琪,然後,他看著安琪欲言又止,最終卻只是點點頭就告辭了。

不用說這是個不眠夜,等安琪洗完澡,擦著濕淋淋的頭發出來時,於杏陽已經泡了一壺茶,還端上剛做好的戚風蛋糕,做好了徹夜長談的準備。

這便是朋友的好處。不然,安琪不知道,她一個人呆在黑暗裏時,要拿什麽趕走那些恐懼和難過。

這個夜裏註定無眠的,還有鄭東耘。

他目送兩個女人撐著傘,漸漸消失在雨幕中。然後坐在車裏,看著對面的樓房裏,深夜亮著的錯落燈光。

那燈光讓人有種錯覺,就好象每盞燈下都有一個溫馨的家似的,就好象每個家都有個溫暖的故事似的。

而他卻只能遠遠地看著。他坐在黑暗的車裏,就如同坐在洶湧黑暗的河流裏的一葉孤舟上,默默抽著煙,聽著雨刮器一遍又一遍發出空洞的聲音。

他忽然想起那個多年前自殺的女人。和在她從樓頂上縱身一躍後,留下他獨自面對的世界。外婆把那女人所有的照片都收了起來,當著他的面付之一炬。但他知道她其實還留了一張,很多個深夜裏,在外婆以為他在熟睡的時候,其實他正赤腳站在冰涼的客廳裏,聽著房間裏她悲痛壓抑的哭聲。

是啊,媽媽。你永遠都不會知道,從你死後,我再也沒有了家,哪怕那個家並不美好;從你死後,我再也無法相信這世上還有愛情,如果愛過的兩人最後要拼個你死我活,那又要它做什麽?從你死後,我和很多人很多事再也無法達成和解,人生處處打上死結……,媽媽,你永遠都不會知道,你把我的生活攪得多麽地糟糕。

鄭東耘一個人坐了很久,才發動了車。他沒有回家,而是開到了W市的那家最大的醫院裏。值班醫生對他深夜到來毫不驚詫,只笑著打了個招呼,就又埋頭寫起了病歷。他輕車熟路地來到一間單人病房,打開門,走了進去。

裏面一片寂靜,只有醫療器械發出細微的嗡嗡聲響。

鄭東耘在床頭的椅子上坐下來,久久凝視著病床上形容枯槁的老人,把她的手拿起來,放在自己臉頰上摩挲著,一如她親手摩挲一樣。

雨一直下了一夜。在醫院的病房中,鄭東耘等待著這座浸泡在水中的城市,等它一點點蘇醒,一點點變亮,重新變回它鬥志昂然的樣子,沒有人知道,昨夜,它也曾為往事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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