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陰。

五月的天卻黑沈沈得有如盛夏雷雨天, 烏雲在天空翻滾, 隨時準備制造一場氣勢磅礴的大雨。

爸爸媽媽早上大吵了一架。

因而方棠只能攥著五毛錢去買豆漿油條。

熱油騰騰。

兩條白面在鍋裏轉動幾次，就膨脹變成金澄澄的油條。

老板生意紅火, 一邊用長筷在鍋裏點來點去, 一邊拖長聲音喊：“不要擠, 排隊，一個個來。”

木桌上放著有兩個喇叭的收音機，給本來的喧鬧又填上一筆。

“我國著名劇作家，被譽為‘中國的果戈裏’陳白塵先生, 於今日……”

方棠啃著油條。

走出去沒多遠, 肩膀就被人敲了敲。

她扭過頭，立刻看見與陰天格格不入的林澈，對她揚著最明亮的笑臉。

視線再偏移，江簡和徐思齊站在林澈旁邊。

都對她傻乎乎地笑著。

“棠棠，這個給你！”

徐思齊率先遞過來一個東西。

方棠接過——是個黃皮的“工作筆記”本。

約莫是從他爸爸那裏摸過來的。

緊接著, 最有錢的江簡, 給了她一個水晶球。

最後才是林澈。

他露出等著她摸摸頭的期待表情, 睫毛上翹, 亮盈盈的眼睛看著她。

“我讓我小舅舅去北京給我帶回來的，你喜歡嗎？”

他塞給她的東西是一本童話書。

《海的女兒》。

但又和他那每一頁都有著色彩鮮艷的插圖的書不一樣。

因為童話書上，只有簡單的線條。

顏色一片空白。

林澈抿著嘴笑說：“你可以按照你的喜好, 自己往上面塗顏色！”

頓時, 方棠的幻想就如煙花一般在腦海中綻開！

小美人魚的尾巴一定是粉紅色。

頭發金黃金黃。

皮膚白皙。

眼睛則是大海的顏色……

沒等她想完, 三個小夥伴便齊刷刷對她說：“生日快樂！”

聲音稚氣又溫暖, 輕輕充斥在方棠心臟中。

她愛不釋手地把圖冊壓在自己胸口，咧開嘴大大笑著：“謝謝你們！你們真好！”

裹挾著大雨將至的濕潤，有些陰郁的早晨。

仿佛畫冊一樣，被塗上亮麗的顏色。

她的三個好朋友，同樣給了她五彩斑斕的光。

方棠的八歲，就這樣拉開了序幕。

***

1994年5月28日。

非常普通的一天。

不像林澈，生於喜氣洋洋的平安夜。

不像江簡，全家都出生在三月一日。

也不像徐思齊，11月11日，四個1連成一串。

可方棠覺得，又沒那麽平凡。

小孩子總能輕而易舉找到各種閃光點。

方棠知道，她出生的時候，是在“翁獨健先生逝世”的廣播中呱呱落地。

而年滿八歲的今天，收音機裏又播報起“陳白塵先生逝世”。

聽起來有那麽點怪異，甚至有些瘆人。

但她就覺得，這是她的特殊之處。

老人家總說，生日當天怎麽過，一年都會這麽過。

所以方棠原本過了就忘的性子在今天被暫時拋開。

她像個迷信的小神婆，有模有樣地給自己算命。

天氣不好，預示著今年陰雨天居多。

收到了小夥伴的禮物，說明他們今年依然是好朋友。

金老師在課堂上表揚了她，那她今年依然是個乖乖學生。

打掃清潔時，被打打鬧鬧的高年級學生撞了一下，摔了跤，是不是說今年可能會摔個大跟頭……

直到下午最後一堂課，她統計了一下。

開心的事情發生了七件，不開心的事情發生了六件。

總而言之，還是個好結果。

但方棠沒有想到的是，放下統計表後不到十分鐘，就發生了一件事。

足以顛覆今天所有好心情的事……

“水可以蒸發成水蒸氣，蒸發的過程會吸熱。”

“而水蒸氣可以凝結成水，凝結的過程則會放熱。”

外面驟然一道閃電！

整個教室一瞬間充滿白光，又飛快消失。

天邊轟隆隆的聲音騰雲駕霧滾滾壓過來。

打雷了。

要下暴雨了吧。

帶傘了嗎？

教室裏偷偷摸摸響起各種各樣的討論聲。

陳老師瞥了眼外面幾乎墨黑的天空，皺著眉，一臉不悅。

她拍拍桌子，把大家註意力強行拉回來，沈著臉問：“那麽，下了雨之後，會變熱還是變冷？”

孩子們轉回臉，在閃電中看著時明時暗的黑板。

陳老師問：“變冷是不是？”

大家趕緊點頭：“變冷！”

“什麽？再說一次？”

“變熱變熱！”大家趕緊改個說辭。

陳老師皺起眉：“你們到底有沒有認真上課！就不能動腦子好好想想再回答我嗎？我說什麽你們就跟著說什麽是不是？！”

大家埋下頭，羞愧地不敢說話。

“到底變冷還是變熱！”

“……”

沒有一點聲音。

教室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

陳老師嘆了口氣，慢條斯理地把粉筆一扔。

“舉手表決吧。”

“認為雨後變冷的，舉手。”

下面舉起二十來個小胳膊。

眼看一大半同學都舉了手，剩下的又疏疏落落舉起不少。

看下去，幾乎整個班的小朋友都讚同變冷。

陳老師嘴角動了動，臉色終於好看一些。

“為什麽變冷？胡蝶。”

胡蝶站起來，回答：“因為雨水蒸發，吸收了熱量。”

“很好。”

陳老師做了個坐下的手勢，眼睛卻還盯著她們這邊。

她對方棠擡了下下巴：“聽懂沒有？給我說一遍，變冷還是變熱？”

方棠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班上唯一沒舉手的孩子。

她怯怯地站起來。

想了想，雖然很害怕陳老師，但還是堅持自己的看法。

“我覺得會變熱。”

“什麽？”

陳老師眼睛一瞇，厲聲道：“你沒聽懂你同桌說什麽嗎？！”

“聽懂了……”

“聽懂了？變冷還是變熱？！”

方棠吞下口唾液，低著頭：“變熱！”

“方棠！”

陳老師生氣了。

很生氣。

拍著桌子喝出來那一聲，就像天上一道驚雷，與閃電同時出現！

方棠止不住瑟縮一下。

她只是想求真知。

見到陳老師有如鍋灰的臉色後，小聲辯解：“下雨後，雨水會吸收熱量變成……”

“閉嘴！”

陳老師沒有讓她把話說完，截口打斷她。

然後不分青紅皂白往外一指：“出去！”

方棠呆住。

她一直是個乖乖寶寶。

成績好，聽話懂事，多才多藝。

金老師和其他老師提起她都讚不絕口——而且，校長每學期都親自發給她獎學金。

但現在，在她生日的自然課上，老師竟然讓她出去。

一時間，她又急又怕，不可置信地看著陳老師。

“可是，水蒸發的時候……”

“我讓你出去！你是不是要我親自把你拉出去？”

方棠覺得很難為情，臉上滴血般的紅。

又是難過，又是委屈。

她並不是無理取鬧，而是想要提出心裏的疑惑。

可陳老師卻翻了個白眼，用尖細的聲音慢條斯理說：“有的人，覺得自己了不起，懂得比老師還多，是不是？”

“不想好好上課，非要和老師作對，就給我出去。不要因為你一個人，影響所有人的時間。”

走廊上竄著強烈的風，奔走掠過她。

外面炸響一聲驚雷後，隨著一聲“啪嗒”，雨水應景地傾瀉下來！

明明陳老師剛才還說，動腦子好好想想再回答……

方棠不知道何為填鴨式教育，看了一會兒外面雨簾，依稀明白。

不需要他們提出質疑，不需要他們實踐出真知。

老師所謂的動腦筋想答案，只是讓他們想出教材上應有的答案。

***

班上有個不起眼的女孩子，平凡到一段時間不見，就會忘記她的名字。

可在兩周前，她突然大出風頭。

起因是，她做了一個噩夢。

——宣稱全班所有同學都出場了的，非常可怕的夢。

孩子們興致盎然地圍在她身邊，一遍遍要求她覆訴那個夢。

“一開始是音樂課，胡蝶在前面領唱，老師突然尖叫起來，長出獠牙。林澈喊‘大家快跑’……文婷拉著江簡躲到食堂，但她不知道，這個江簡其實是假的，是鬼……徐思齊嚇得尿褲子了……”

大家一會兒害怕，一會兒哈哈大笑。

有幾個形象不太出彩的同學，譬如尿褲子的徐思齊，揮著拳頭，怒氣沖沖道：“我才沒有那麽膽小，我會和它打一架的！”

方棠也在下課時找到那個女孩，期待不已地問：“那我呢？我在哪個環節出現？”

女孩睜大眼睛看了她一會兒。

眼珠子轉了下，遲疑著支支吾吾：“可能，可能在走廊上吧。”

方棠原本的熱情，一瞬間被一盆涼水澆了個透。

那瞬間，她無比希望自己能像文婷、徐思齊一類的孩子，說什麽就是什麽。

天真簡單。

可上帝就是過早地賦予了她揣摩思考的能力，她明白那女孩吞吞吐吐間埋藏的善意的謊言。

——她根本沒出場。

哪怕她和胡蝶一樣，一出場就死翹翹了。

和江簡一樣，變成小鬼。

和徐思齊一樣，嚇得尿褲子。

都好。

但這個宣稱夢到全班同學的夢境裏。

她沒有出場。

方棠擡頭凝視著仿佛破了一個洞的天空，灰麻麻一片，朦朦朧朧什麽都看不清。走廊安靜到只能聽見雨聲，和她自己的呼吸。

身後是照舊熱熱鬧鬧進行的課堂。

大腦亂糟糟的，拉響警報，有如救護車飛馳時高高低低的聲音。

她就在“糟透了”的混亂之中，迷迷糊糊拽住那根噩夢的線。

——如那場夢一般，她被排在了外面。

可誰說，噩夢之外的她，面對的不是另一場噩夢呢。

孩子們在教室裏面對名叫陳老師的惡魔。

她在外挑戰名叫“形單影只”的無形的惡魔。

她很難過。

但她沒有哭。因為哭了的話，會更丟臉。

孩子們只會無條件支持老師，她的眼淚會討人嫌。

雨淅淅瀝瀝。

方棠靠著墻站了兩分鐘。

教室門又被“咣”地拉開！

呼嘯的風夾著幾絲雨進入走廊。

在地板上留下濕潤的痕跡。

在她驚詫的目光下，林澈平靜地走出來。

他一點都不慌亂，有條不紊把門關好，然後扭過頭，對她彎著眼睛一笑，露出一排小白牙。

“我和她吵了一架，她讓我滾出教室。”

其實林澈誇大其詞了。

而且誇大其詞了很多。

廠裏人低頭不見擡頭見，他爸在上頭壓著，不看僧面也看佛面。

林澈絕口不提裏面真實的情況，故作輕松地在她身邊站住。

拉拉她，一起看外面滂沱的雨。

“我也覺得會變熱。”

“真的？”

方棠驟然驚喜！

“嗯。”林澈點點頭。

“水變成水蒸氣會吸熱，吸了熱的水蒸氣會先讓我們感覺到濕熱。”

“然後完全蒸發後，才會讓我們覺得涼快。”

“我告訴她，應該是先變熱再變冷。她氣得摔了書，你是沒看到，臉都變形了，青一陣白一陣的！”

他模仿陳老師，做了個滑稽的表情。

方棠總算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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