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澈和她手拉著手, 在教室外上完了那節自然課。

“別難過了。”林澈安慰她，“你看, 我挨的罵比你狠多了。”

他像個小大人一樣, 伸手戳戳她的臉。

“今天是你生日, 必須要開開心心才可以。”

“想想，回家後有香噴噴的荷包蛋。大家一起給你說生日快樂, 還有你沒想到的禮物……”

他背起手, 對她明晃晃笑著：“怎麽樣, 是不是很棒？”

方棠歪著頭, 露出一副認真思索的樣子。

她努力想要幻想出松軟的蛋糕，香甜的奶油。但內心深處有片潔白的地方，好像滴上了墨汁。

不管她怎麽努力，最後都變成陳老師那一聲暴喝：“出去！”

老師永遠不會知道, 她能輕而易舉影響、乃至改變一個孩子。

方棠看了看林澈謹慎討好她的笑臉，輕輕點頭, 爾後又把腦袋垂了下去。

對於乖寶寶方棠來說，在教室外上課, 是一次無法逆轉的傷害。

不管發生什麽樣的好事, 哪怕是個大得吃不完的蛋糕, 都只能稍作安慰，破的洞卻再也填不上。

更何況——

她沒有蛋糕。

林澈太小了, 只模模糊糊有個人間百態的概念, 沒能理解完全。

不是所有人的生日都同他和他的小夥伴一樣。

他給予方棠的甜蜜幻想, 一個都沒有實現。

方棠回家時看到的只有強壓著怒意的媽媽。

“爸爸呢？”

“你爸出去了, 別……”

方母頓了一下，把“別理他”三個字吞下去，勉強對她笑笑。

“對不起，媽媽今天加班了。晚飯吃面條可以嗎？”

方棠腳尖在地板上小小劃拉一下。

“嗯。”

長壽面。

就當做是長壽面。

晚飯桌上，媽媽言簡意賅地告訴她，因為市裏面最好的初中——英才中學，相當重視英語，所以讓她先接觸一下——聽人說，英語越早接觸越好。

媽媽給她買了幾盤兒童英語教學的光碟。

然後幫她請了個老師。

是廠裏閱覽室的管理員，每周一三五晚上去閱覽室上課。

方棠吸溜著沒什麽味道的面條，點了下頭。

她心裏很空。

從下午開始，就像捅了個簍子的天空，嘩啦啦下著大雨，然後那個洞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媽媽摸了摸她的腦袋，皺著眉對她笑笑。

“棠棠真乖，一定要努力。”

方棠不敢面對媽媽的誇獎。

她很羞愧。

乖孩子是不會惹老師生氣的，更不會被趕出教室。

她雖然很想哭訴，她沒有錯，她沒有做壞事，但她連提起這件事的勇氣都沒有。

她沈默地想，努力學英語，然後把這次錯誤彌補過去。

所以晚上做完作業，方棠事先看了一遍英語光碟。

兒童英語配合著各種英語兒歌，還有卡通形象，也不算無趣。

目前她唯一能看懂的只有字母歌。

電視上小孩子聲情並茂地朗讀。

“蘋果蘋果apple——apple，apple，apple——”

“梨子梨子pear——pear，pear，pear——”

方棠豎起耳朵，聽著的卻是媽媽的電話。

大概又在給娘家人訴苦，聲音裏全是抱怨。

“你看看他那些親戚戰友，結婚要請他、覆婚要請他、生日要請他、兒子滿月要請他……這也就算了，更好笑的是，丈母娘過壽請他，弟弟的女兒考上大學了還請他。”

“每次去吃飯，就拿幾十的紅包去送人……我女兒讀書不要錢？他為戰友花的錢，夠棠棠讀三年補習班了！”

“我說，老方，你算算你給你戰友花了多少？你猜他說什麽，他說，這是他們戰友情，我不懂——我呸！”

“今天又和我說，他哪個哪個親戚，要搬來這裏，他要去找房子……我遲早要被他氣死。”

媽媽電話打了很長時間。

墻上掛鐘滴答滴答走，差十分鐘九點的時候，才勉強結束。

方母打開臥室的門，正巧和方棠的視線對上。

小姑娘眼睛跟黑葡萄一樣。

無比清澈地看著她。

沒有懵懂，好像已經過早地理解了他們的世界。

方母餘怒未消，不知道女兒聽去了多少，對她勉強笑笑。

“棠棠，奶奶給你打電話呢。你接了電話就趕緊睡覺。”

方棠點頭：“嗯”。

她跑進臥室，接過電話，喊了聲“奶奶”。

老太太在那邊慈祥地說：“棠棠，生日快樂呀。我們小公主又大了一歲。”

小公主？

那她一定是最慘的小公主。

不過，對於此時此刻的小方棠來說，一句來自親人的“生日快樂”就夠了。

她回答：“謝謝奶奶。”

老太太又說：“奶奶今天沒能過去給棠棠過生日，棠棠不要不開心，奶奶明年一定陪棠棠過九歲生日，好不好？”

“好！說定了！”

“說定了。”老太太咳嗽一聲，“棠棠早點睡覺，九點之前躺下，好不好？”

“好。”

掛斷電話，距離九點只有兩分鐘了。

方棠咚咚咚跑回臥室，爬上床，把自己扔在棉絮之中。

她盯著黑咕隆的天花板，想，生日要結束了。

這是她回到爸爸媽媽身邊以來最差的一個生日——雖然也沒兩年。

說明她的八歲，壞事情很多，不會那麽愉快。

正因如此，她才更要堅強。

沒關系。

方棠翻了個身，在混亂中一次一次說，沒關系。

可沒過上三分鐘，她的小堅強就粉碎了。

——因為媽媽敲了敲門。

用異常愧疚輕柔的聲音說。

“棠棠，對不起，媽媽是大笨蛋，媽媽……忘了你生日。”

方棠鼻子頓時一酸。

她握著小拳頭，不讓自己哭。

媽媽扭開門，輕輕走進來。

“棠棠，生日快樂。”

媽媽溫柔地摸著她頭發：“想要什麽生日禮物？”

方棠沒有轉過身，面對著墻壁，小小的、悶悶地說：“媽媽，明年過生日，我想吃蛋糕。”

今年生日已經過去了。

方棠對這個日子很執著，她覺得不是生日當天收到的禮物和祝福，都沒有意義。

“好。”

媽媽答應了她。

“明年一定給你買個大蛋糕，爸爸媽媽會給你一個最好的生日。”

她低頭親了下方棠腦袋。

“對不起，寶貝兒，早點睡。”

方媽媽輕手輕腳退出去，將門慢慢關上。

方棠聽見外面傳來一聲微不可察的哽咽。

大人真奇怪。

明明被忘記的是她，可哭的人卻是媽媽。

可好像，又有那麽點兒，能夠理解。

似懂非懂。

***

從學校回家的那段巷子，兩邊圍墻上開始張貼宣傳畫報。

愛護環境，人人有責。

節約用水，從我做起。

還有……

少生優生，幸福一生。

他們知道“優生”，就是成績好的孩子，意思是成績好的孩子會幸福一生。

那“少生”是什麽呢？“少生”也可以幸福一生。

有個女孩子非常了然地和他們解釋。

“少小離家老大回”，少，就是年紀小的意思。

是說小孩子都可以幸福一生。

哦，原來如此。

大家恍然大悟。

但文婷卻偷偷拉過方棠，撇撇嘴。

“才不是那個意思！”

她有點鄙夷：“只有小屁孩才那麽解釋，真幼稚！”

方棠問她：“那少生是什麽意思？”

文婷抱起胳膊，故作成熟地嘆了口氣。

“是生寶寶的意思！就是說，要少生寶寶。計劃生育嘛！”

“這樣啊——”

方棠重新理解了那句話：“要少生‘優生’……為什麽要少生優秀的孩子？”

文婷也歪著腦袋看了半天。

“可能害怕競爭太大吧。我爸說，現在下崗很嚴重。就是就是，一山不容二虎，你懂吧？”

“我懂。”

方棠嚴肅地說。

升上三年級後，世界悄悄發生了改變，好像，變得更加覆雜了。

孩子們也在發生改變。

仿佛拼命往上生長的幼苗，每一個都迫不及待展現自己茁壯和成熟。

有的孩子用稚嫩的嗓子，故意說些讓人覺得很壞的臟話。

有的孩子，在課間操的時候，擡頭挺胸，像集中了萬千矚目從低年級學生面前走過。展現他們年長的優越感。

還有的人，時不時把幼稚掛在嘴上。

跳房子很幼稚，躲貓貓很幼稚，123木頭人很幼稚。

面帶鄙夷說聲“幼稚”，會有種自己站在更高一層階梯上的感覺。

文婷解釋了少生優生後很長一段時間，大家從那張畫報面前走過，都有種裝模作樣的羞澀。

明明都很想了解，但還要裝出羞於了解的樣子，若無其事，視若無睹。

如果有誰多看了幾眼，旁邊就會起哄。

“你真色！”

色。

三年級的他們學到的新詞。

目前流行得紅紅火火。

方棠打賭，如果四周空無一人，天空黑漆漆的時候，所有人都會湊上去瞪大眼睛仔細了解何為生寶寶。

她自己就是如此。

想要了解，但在經過那張海報時，會故意別開臉，看著對面另一張——

相信科學，拒絕迷信。

說得真好啊。

方棠以為會非常難過的八歲，其實，挺好過。

先是在二年級期末，當選三好學生。

然後三年級開學，又當選了美術課代表。她終於也成了“大官”的一員。

緊接著，作為優秀少先隊員，給一年級新生佩戴紅領巾……

順風順水，萬事大吉。

難以置信。

***

紡織廠今天會在第三生活區播放露天電影。

方棠和文婷早早地搬了小凳子到操場，準備占個好位置。

她們在那裏看到胡蝶和兩把椅子。

“劉明洋說要坐在我旁邊。”

胡蝶解釋了空座位的由來。

“他自己不會占座位呀。切，不懂事的小屁孩一個，胡蝶你就應該兇他一頓！”

文婷翻了個白眼，和方棠一塊兒，坐到了胡蝶旁邊。

舞臺兩側控制室上牽了根繩子，碩大的幕布垂下來。

最中間放映機早就架好。

女孩子們嘰嘰喳喳間，操場上人越來越多，天幕也越來越暗。

劉明洋回來又走了。

因為文婷不喜歡他。

他抱怨說：“你們女的太吵了，我去和林澈他們坐！”

方棠這才發現，林澈就坐在她們斜後方，放映機旁邊。

……正直勾勾看著她，對她垂著笑眼，露出個小酒窩。

傻乎乎的。

等天色完全進入夜晚，“砰”的一聲，放映機陡然發散出光束！

幕布頓時出現畫面！

操場上的人，全部興奮地歡呼起來！

電影即刻播放。

這是個催淚的片兒。

《媽媽再愛我一次》。

文婷一邊看幕布，一邊做各種小動作。

打呵欠啊，擤鼻涕啊，揉額頭啊——做這些小動作，不外乎一個目的。

偷偷揩眼淚。

她早被方棠和胡蝶發現在哭了。

偏偏她還在欲蓋彌彰地和她們說話：“這也太過分了！”

“哇，媽媽好可憐哦！”

“他們，他們怎麽能這樣……”

文婷張口結舌。

最後這句話，不是說人有多壞，而是，電影裏那對男女居然抱在了一起。

還還還接吻了！

嘴貼著嘴！

不自在的感覺一瞬間從腳底貫穿整個身體！

三個女孩都微微張開嘴，緊張得不知道該把視線放在哪裏。

怎麽做才會不那麽刻意……

方棠機靈地扭過頭，指了指，說：“你們看放映機，光束好漂亮，五顏六色的！”

像是找到個途徑。

大家都松了口氣，齊刷刷扭頭。

“對，好漂亮哦。比煙花還好看。”

尷尬，不過好歹松了口氣。

方棠目光偏移一下，若無其事地掠過林澈。

林澈正以驚訝的表情看著她，一動不動。

電影裏兩個人親吻時居然有聲音！

嘖嘖回蕩在耳邊。

這讓方棠完全不敢擡頭和林澈對視。

瞪他一眼都不敢。

一直等接吻的鏡頭完了，她們才“欣賞”完燈光。

這之後，每次電影裏一親吻，她們就不約而同去看放映機。

第一次，林澈目瞪口呆盯著她。

第二次，林澈緊張地盯著她。

第三次，林澈紅著臉盯著她。

……

方棠只能從餘光中看到他的傻樣。

她想到最近同學間很火熱的那句流行語，故作深沈地搖搖頭，在心裏給林澈蓋了個章。

——林澈，你真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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