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下，羅阿酥的臉被映得明明滅滅。她一人獨坐，倚在梳妝臺上，看著銅鏡裏熟悉又覺得有些陌生的面孔發怔。良久，她拉過裝滿首飾的箱子，翻了翻，抽出隱秘的夾層。夾層裏有金色封皮的一封和離書。羅阿酥珠圓玉潤的指尖顫抖著落在鎏金的字上，掌心有一層繭，磨砂著，沾了不少金粉。

羅阿酥翻開封皮，和離書上蓋的印章依然清晰，大紅的艷色落在寡淡的米白色的紙上，分外妖嬈。印章下的日期，赫然是承德二十七年十二月廿日，正是羅阿酥出嫁的一個半月後。

她仍記的，她出嫁當日，新房裏一派渲染了熱鬧的紅。可是，她等到瞌睡，也沒等來她名義上的夫君。到了第二日，她才知道，二公子他真的一直在昏迷。

然後是為了逃避自己胡思亂想，認認真真地照顧著二公子。而後，昏迷了兩個月有餘的二公子薛景睿醒了。他醒的那天，天氣很糟糕，潑天的大雨，整塊天空都像是要掉下來一般。可是，就是這麽一個糟糕透頂的日子，薛景睿醒了。

薛景睿醒後，看見床前伺湯藥的羅阿酥，問她：“你是誰？”低沈暗啞的嗓音他喉嚨裏發出，有說不出的難受感。羅阿酥沒想過，薛景睿真的會醒過來。目光呆滯地看著那雙睜開的眼，那雙眼裏，分外清明，有著濃濃的墨色。

薛景睿瞥了一眼，看到羅阿酥端著湯藥，有苦澀的藥味在他嘴裏蔓延，苦澀裏，泛著點點腥。薛景睿見她不言語，皺緊眉，又說：“你流血了。”

羅阿酥餵湯藥時，不小心把勺子捏斷了。暗沈的棕色湯藥裏，混著一股血紅。羅阿酥這才回過神，盯著碗裏的血，喚來紅豆。

羅阿酥用手絹擦了擦流血的手指，起身跪伏在床邊：“妾羅氏阿酥，得憐上天。夫君總算是醒了。”

“夫君？”薛景睿一臉茫然，片刻後又恍然，“委屈你了。”說完，陷入深思。不過，重病的病人，總沒有太多的氣力，沒一會兒，薛景睿覆沈沈睡去，仿佛方才的清醒不過是羅阿酥和紅豆的臆想。

薛景睿在那日後，漸漸好轉。

而後便是和離。薛景睿毫無征兆地將和離書遞到羅阿酥面前，在還未撤去的紅羅繡帳下顯得格外灼傷人眼。

羅阿酥盯著薛景睿遞過來的那只手，那手不覆臃腫，卻重似千鈞。薛景睿低低道：“阿酥，我知道你，也知道你不願嫁我。你是個好女孩，我不能耽誤你。”房間裏，一陣靜默，燭火爆了一聲燭花。“這份和離書，我先交付與你，我想，我大概不會耽誤你太久。”

“阿酥，其實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你。大將軍他總把你掛念在嘴邊。他總說，他的阿酥是天底下最貼心的小寶貝，簡直就是他的小情人。”說到這，薛景睿笑了。這一笑，原本帥氣的臉龐增了不少艷色。他接著說：“從來沒有聽過這種說法，大夥都被他逗樂了。”

“還有薛青……”薛景睿談到薛青時，露出憐惜的神色，“衡陽王戰死沙場，薛青遲遲不接受爵位，立下重誓，為父報仇後，才肯襲爵。那年，他也是七歲。他對你……”

“和離書，我便收下了。景睿哥哥還是要好好養病才是。”羅阿酥打斷了薛景睿的話，接過那封和離書。

她以為，是和離書讓她自由，讓她從二公子府回到將軍府。她從沒想過，這中間會有薛青什麽事。可是，薛茗薇信誓旦旦的神色，也不像有假。這中間，定有什麽她不知道的事情。

想到這兒，羅阿酥收好和離書，眸色也轉為清明。不管是什麽，她都會把它一一找出來。

不日，薛茗薇以游園賞荷為由，邀請了南都一眾世家貴女，在公主府設了宴。公主的名頭很是好用，世家女子一一欣然向往。羅阿酥也收到了一份邀請函。來送信函的小廝長得很漂亮，大概漂亮也會傳染。漂亮的小廝說：“公主還留了口信，說，貴女想知道的，游園那天便會知曉。”

羅阿酥聽了紅豆的轉述，微不可查地翹了翹嘴角：“紅豆，你記下吧。公主剛回來，定會很熱鬧。”

印章裏的若谷聽出她語氣裏的愉悅，不明所以。以前，他總覺得凡界的人活得太累，縱使不過一個甲子的年月，也能生出許許多多的執念與妄念。現在，他覺得自己當神，也當的很累。空有強大的元神，卻什麽也做不了。這枚印章大概很得羅阿酥喜歡，她一直隨身帶著，除非是練槍。他也不知道自己以這種狀態呆多久，只能期盼著不歸九殿能早日發覺無盡塔裏的異狀。

然而，若谷終究是要失望的。

一抔雪被他以封印隔開，他進入無盡塔也沒引起什麽大的動靜。不歸九殿被扔出一抔雪後，沒多待片刻，回冥界去了。只有書留星一人，守在一抔雪院外。

書留星以為，自己會在滎迎臺等很久。

等了十天，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麽。心裏空落落的，像是被突然挖去一大半。但是，他又說不出那是什麽。然後，他恍恍惚惚地離開了滎迎臺，回到命格宮，他倒頭一歪，竟是暈死過去。

書留星醒來時，習慣性地望了望西側的房屋。記憶告訴他，那裏沒有人，可是他卻做了這些奇怪的動作。他提筆，給凡界的人寫下命格書，前來送千年墨的小前跟他嘮叨了兩句，天界近來的新鮮事。

小前一邊碼放墨條，一邊八卦：“無妄海這一世的龍女，兩千年前不是渡上仙劫嗎？渡完劫就直接沈睡。這四海八荒還沒聽過誰渡完劫就直接沈睡的，還一睡就睡了兩千年。前些日子，無妄海升騰起龍柱，昨日更是整塊海面都沸騰了。那無妄海的龍女被龍柱帶到半空中，醒了。天帝聽說後，特地遣了八位仙官，前往無妄海祝賀呢！”

書留星聽著，心裏那抹不適一閃而過。他點點頭，對小前說：“倒是一件喜事。無妄海的龍女向來神通，即使只是上仙，也不比天界現有的幾位上神差多少。這位龍女，據我所知，才不過兩萬歲……”

這廂正被談論的白厝，盯著眼前的伽奈，久久不能言語。有那麽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居然做夢了。然而，現實的真實感告訴她，這一切都是真的，伽奈也是真的。

伽奈笑吟吟地看著她說：“前些日子，這海子開始鬧騰，我還以為是什麽事，原是迎接你的回歸。”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白厝有些蒙圈，已經不知道現下是什麽狀況了。

伽奈難得好脾氣地點了點她的頭說：“還敢說，這兩千年來，我沒一日不擔心。”

白厝摸了摸被點的地方，不經意間摸到右邊的龍角。她驚詫，一雙手覆在兩只龍角上。她驚訝的表情，莫名的動作讓伽奈有片刻的疑惑：“厝厝，你……”

“我沒事！”白厝心驚之餘，心虛地將伽奈趕出房間，“伽奈，我想休息休息。”

伽奈見她確有疲色，只好先退出房間，讓她好好將養元神。

白厝摸著腦袋上的兩只角，心下已然是軒然大波。她的龍角完好無損，那心裏那顆藍玉珠呢？心隨意動，她很快看到心裏那顆正發著悠悠藍光的藍玉珠。清透明亮的色澤昭示著她兩萬年來潛心修煉的成果。

這下，她更蒙圈了。明明，她什麽都沒有了。

記憶似乎出現了混亂，時間似乎也變得亂糟糟的。她所經歷的那些不堪言的疼痛，似乎全部被抹殺了。為什麽？

那，這一次那位若谷花神，還會要她救一次嗎？

白厝在房間裏呆了很久，最後還是接受了現實。如果，這一切要重來一次，她定不會把自己傷得那麽深，那麽徹底。一開始就把錯誤糾正過來，就好了。

白厝想著，就那麽做了。跑到伽奈的水晶宮，像是沒頭沒腦地問她：“伽奈，你知道若谷現在在哪裏嗎？”

伽奈望著這一雙滿是歡喜的眼，被閃了閃。大概是太久沒見到這麽活力四射的白厝了。伽奈想了想，沒把若谷這名號對上號：“若谷？是誰啊？是那位神仙的化名？”

白厝登時瞪大了眼，眼裏有不可置信的眸光。隱隱，她有種預感，很不好的預感。她的聲音變得顫抖，像是被水浸沒，又浮上水面，然後變得暗沈無力又帶著絲絲尖銳：“就是，花神啊……”

伽奈發覺白厝有點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是哪裏，話脫口而出：“花神？花神還有叫若谷的名諱嗎，我怎麽從來沒聽說過？他的名諱不是曇生嗎？”

“轟”一下，白厝腦袋裏的那些記憶一湧而來，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曾經說過，永遠也不會原諒他。可是，這個他，好像不覆存在了。她要怎麽辦？那刻骨銘心的撕心裂肺，又當如何？如果，這世間沒有了若谷，如果……不，不會的。

白厝不顧伽奈的詫異，轉身立決，往冥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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