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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章雲: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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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曰:“宜行矣,十二年後覆相見耳。”遂匆匆別去,餘亦恍惚還舊館。甫入門,聞哭聲,遽然而寤,則家人已衰绖矣。蓋死者二日,心尚溫耳,故未斂。蘭雪說。

☆、章五

琴師章五,這天夜裏住在邯鄲。剛剛入更,就有美人來相就,章五懷疑是狐貍。那美人卻說:“我是平原君的美姬。因曾經譏笑過一個跛子門客而遭受慘禍,我便在閻王那裏自訴。閻王大怒,將跛子收監,用重典來懲罰他以補償我,並逮了平原君。平原君自我辯解說:‘實在是因為眾多的門客逼迫我趙勝(譯者註:平原君,名趙勝,是趙國的一位公子,好客養士,賓客投奔到他的門下的大約有幾千人),趙勝擔心失去門客的心,出於對趙國的國家大事擔憂,不得已才將這女子的頭砍下來送給那跛子門客。’(譯者註:故事詳見司馬遷《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閻王說:‘平原君果然喜歡天下士人,而天下的士人也果然都依附了你平原君,豈在乎殺掉一個侍妾?通過殺妾來換取士客的歡心,因而能知道你對待士客的真心;而你殺了侍妾而士客都來投奔你,那麽士客都是些什麽東西也可想而知了。’平原君啞然無語,磕頭請罪。閻王因看在平原君平時以賢著稱的名氣上,僅僅給了很輕微的懲處。閻王憐憫我無罪,給我回覆了本元,讓我重新游歷人間。我被往事所傷,因而寧可永遠做鬼也不願意再生活在人世上。你原來也是平原君的門客,當時就在平原君的門下,聽說此事而為我感到悲傷,你曾經嘆息地說:“平原君如此的賢能,賓客如此的眾多,為何因重視一個跛子的跛腳而輕視一個美人的頭顱呢?我聽說當蘭花和杜若被焚毀後,松竹也會不茂盛;孔雀被彈弓打過,鴻鵠也會高高地逃走;賢明的的女子遭到殘害,則優秀的人士會遠遠走開,我還在這裏幹什麽呢。”因此當門客們紛紛回到平原君身邊時,你反而獨自離開了。到了秦軍圍困趙國邯鄲時,最終為邯鄲解圍的齊國的魯仲連這時沒有來到平原君這裏,而晉國也不願相救,平原君平時豢養的那麽多的門客都束手無策,一籌莫展。有人向你請教對策,你以身已不在其中為由,到底沒有為他們出謀劃策。平原君不知此事,因而史書也沒有記載。而你自己現在也全都記不得了。我被你的高義深深感動,苦苦找你幾千年,今天才在這裏相逢。”

章五心中一片茫然,但還是為此嘆息不已。於是彈琴作歌,美人用瑟伴奏。章五唱道:“碧草油油兮,故國荒邱。房陵遂遷兮,誰遺之謀?賢士如雲兮,惟妾之仇。臨樓一笑兮,身命休。念公子兮,心慘憂!(譯者註:歌辭大意為:如今綠油油的草地,這裏曾是趙國覆滅的故都。秦王將趙王遷俘虜流放房陵後,有誰留下來繼續為他獻計獻謀?當年平原君門下賢士雲集,唯獨容不下一個女流。因在樓上對那跛子一笑,以致身命皆休。想起趙勝公子啊,心中又慘又憂)”於是二人相對悲咽,淚流不止。許久,美人擦去淚水揚袖輕歌,唱道:“寂寥兮山阿,灰飛兮綺羅。今夕何夕兮,與子婆娑。既見君子兮,我心則那。露冷冷兮泣覆歌,千秋一息兮哀情多!明月墜西兮奈子何!(譯者註:歌辭大意為:多麽寂寥的荒山野坡,如灰飛煙滅了昔日的綺羅。今晚是什麽日子啊,能與你在一起淚眼婆娑?既已找見了君子,我的心才安靜平和。寒露沁心啊哭完又歌,千年的時光轉眼而逝啊心中唯有哀情多!此刻明月已經西墜了怎麽奈何!)”唱完,群雞亂叫,東方要亮了。美人徘徊著舍別而去。章五惆悵不樂地直到天明,於是也上路離開了邯鄲。

【原文】

琴師章五,宿邯鄲。漏初下,有美人來就之,章疑為狐。美人曰:“妾平原君美人也。以笑躄者罹慘禍,訴於冥帝。帝怒,收躄者,置重典以償,並逮平原。平原自辨:‘實諸客迫勝,勝恐失士心,為趙國憂,不得已出此。’帝謂‘平原果好士,士果歸平原,豈在乎殺妾?殺妾以媚士,所以待士者可知;殺妾而客來,客亦可知矣。’平原啞然,頓首請罪。帝以其素賢,僅從薄譴。湣妾無罪,覆其元,使游人間。妾傷往事。故不願覆生人世。君亦平原君客矣,當時處門下,聞而傷之,喟然嘆曰:“公子之賢,賓客之盛,何重其躄者之足而輕美人之頭也?吾聞蘭杜被焚,則松筠不茂;孔翠見彈,則鴻鵠高逝;哲女戕虐,則國士遠引,吾何為於斯。”故諸客皆還,君反獨去。及秦圍邯鄲,魯連未來,晉鄙不救,諸客束手,莫能展一籌。或請於君,君以身既不預,竟不為設策。平原不知也,故史冊亦闕書焉。君亦殆不覆憶矣。妾感君義,求之數千載,今始相值耳。”

章茫然,嘆息不已。乃援琴作歌,美人取瑟和之。歌曰:“碧草油油兮,故國荒邱。房陵遂遷兮,誰遺之謀?賢士如雲兮,惟妾之仇。臨樓一笑兮,身命休。念公子兮,心慘憂!”於是相對欷歔,涕泣不可止。久之,美人拭淚揚袖覆歌,歌曰:“寂寥兮山阿,灰飛兮綺羅。今夕何夕兮,與子婆娑。既見君子兮,我心則那。露冷冷兮泣覆歌,千秋一息兮哀情多!明月墜西兮奈子何!”歌竟,群雞膠膠,東方欲白矣。美人逡巡別去;章悵悒至曙,亦登道。

☆、王黃胡子

有一個綽號王黃胡子的人,因腮鬢胡子是黃色的而得名。自詡為劍仙。曾應邀在某大族人家中聚會飲酒,席間不停地向在座賓客誇耀,挨個詢問客人們都有那些能耐,客人沒有不表示謙讓的,王黃胡子的得意之情益發恣肆。末座上坐著一位客人,衣冠不整,一副萎頓疲弱的樣子。王黃胡子對他更看不起,竟揶揄他說:“你不幸坐了個末座,該不會只會吃飯吧?或許還有其他長處?”客人笑道:“我的本事真的不能與諸位君子相提並論,但聽到你一直在談論劍術,正好觸及了我的喜好,我想我們不如各自耍兩下劍招,以博得諸位君子高興高興。”王黃胡子撩撥著自己的黃胡子厲聲說:“什麽意思?”客人說:“劍道被人所用,上可以直沖星漢,下可以劈開泉壤,旁可以風行四方。可於不測的深淵中刺殺蛟鱷,也可於幽暗的叢林裏剪除妖魔。不管林間的兔子跑得多快,天空中的鷹隼飛得多高,只要劍的鋒鍔一到,沒有能逃逸的。現在我們只是試試其中最容易的,請等候飛鳥一過就刺!”王黃胡子心裏感到這太難。正好天也快黑了,於是就找借口說:“太陽下山了,鳥類都回巢棲息了,天上這時哪有鳥,還會跑來撞我的劍鋒呢?”

客人說:“既如此那就算了,何不試試上到高處仿效項莊舞劍,來決出楚漢誰強誰弱。”王黃胡子又推脫說:“罷了罷了。沒星沒月的,燭光又不明亮,仰面看不到山,俯身見不到地,怎麽能登高競技?”客人指著主人的大廳說:“四面高墻巍巍,飛檐為蓋,直指雲霞,高與山岳齊,這還不高嗎?請你提聚好眼神、活絡好腿腳,我雖是瘸腿跛足的,還是願意為你帶路。”於是撩起袖子離開酒席,一只胳膊挾持著王黃胡子而出,就如同提抱嬰兒,在墻壁鬥拱上攀緣行走,如履康莊大道。繼而徑直跨越檐口,上了屋脊。將王黃胡子放在屋脊端頭的獸頭上坐下並安慰他說:“這個地方平坦開闊,略可坐下來歇歇。你可坐穩了,我馬上就來接你。”說完就下去了,神氣瀟灑。

堂下觀看的人無不目瞪口呆,嘖嘖稱奇。那客人要來酒,連幹幾大杯,又顯出原先那種萎靡不振的樣子回到客舍。主人命人支梯子、搭架子,亂哄哄地折騰一通宵,王黃胡子才得以下來。天明後再去看客人,已隱身不見了。王黃胡子很羞慚,主人卻很後悔,主人悔的是如此一位天下奇士,竟然失之交臂。

【原文】

有王黃胡子者,以髯黃得名。自詡劍仙。嘗會飲貴家某公宅中,誇耀四座,遞叩諸客所能,莫不謙讓,王意益肆。末坐一客偃蹇癃憊,衣冠了鳥。王頗輕之,乃揶揄曰:“公辱在婪尾,得毋善飯乎?抑有他長?”客笑曰:“仆誠不能與諸君子比數,然聞君論劍,頗觸鄙好,願各為戲劍,博諸君子歡。”王掀髯作色曰:“雲何?”客曰:“劍之為用,上倚星漢,下披泉壤,旁行四極。剚蛟鱷於不測之淵,剪妖魅於幽暗之叢。雖脫兔逸林,疾隼赴霄,縱鍔飛鋒,罔有遺遁。今第試其易者,請伺飛鳥而刺之!”王心難之。適已日暮,乃諉曰:“陽烏匿矣,羽族息矣,何天有鳥,尚來迎吾刃者乎?”

客曰:“若是且已,盍試登高為二項之舞,一決楚漢。”王又辭曰:“休矣休矣。星月不曜,燭燎不輝,仰不瞻山,俯不察地,惡乎可登而角吾技?”客指主人廳事曰:“崇墉巍巍,飛甍冠之,上探雲霞,嵩華可齊。顧不高耶?請灼爾目、趫爾足,仆雖跛躄,願導先路。”於是搴袖離席,挾王以出,如提嬰孺,履墻緣拱,如步康衢。徑跨檐牙,升於屋脊。坐王於鴟吻之上而撫之曰:“此地平曠,聊可棲息。君請匡坐,仆便來迎。”言已覆下,神氣灑然。

堂下觀者無不色飛口哆,嘖嘖稱神,客便索酒,連罄數觥,頹然就舍。主人命支梯樹架,哄擾終宵,王始得下。天明視客,已豹隱矣。王甚慚,主人甚悔,海內奇士,交臂失之。

☆、貓犬

康熙中期,大興縣某一老婦人家中供奉有佛像,佛像前懸掛著一盞油燈。一天傍晚,婦人忽然聽到佛堂有人在小聲說話。從門縫往裏一看,看見一只黃狗像人一樣站立身子,用兩只前腳托著白貓;貓也像人一樣站直身子,偷喝佛燈裏的油,貓吸一口油,轉身餵進狗的嘴中,回身又吸。過了一會兒,狗催促著貓說:“快喝快喝,人要來了。”仔細看那貓、狗,都是自家養的。婦人很吃驚,推門進去,貓、狗都跑了出去,找不見了。

過了一天,半夜裏聽到廳堂裏有響聲,婦人悄悄地起來察看,又見到貓和狗,貓騎在狗的背上,狗慢慢地在那裏溜達。婦人呵斥一聲,二者立即隱去。婦人夜裏夢見一位黃衣男子、一位白衣女子,來對她說:“寄身主人屋檐下很久了,豢養之恩,不知如何報答,而形跡已經顯露,不能再留在這裏了。”向婦人連連拜謝,往地上一滾,又變成了貓、狗;貓跳到狗的背上,騎著走了。

【原文】

康熙中,大興縣某媼家奉佛,佛前懸一燈。一日薄暮,聞佛舍小語。隙而窺之,見黃犬人立,以前兩足承白貓;貓亦人立,盜飲佛燈油,貓吸油,轉註犬口中,覆吸之。稍緩,犬促之曰:“速飲速飲,人且至。”細視貓、犬,皆家所蓄也。媼驚,推門入,貓、犬皆奔出,索之杳然。

越翌日,夜中,聞庭中有聲,密起察之,覆見貓乘犬背,犬彳亍而行。叱之,立隱。夜夢一黃衣男子,一白衣女子,來謂曰:“寄主人廡下久矣,豢養之恩,未知所報,顧形跡已彰,不可留矣。”乃相向再拜,臥地轉身,忽成貓、犬;貓躍登犬背,騎之而去。

☆、仍吉

紹興的郭生,貧窮並且又無家,離開故鄉,游走於山西一帶。打算替人寫文章掙錢,卻沒人找他。被旅居衣食盤費所困,就受雇替人抄書。人家認為他抄得不好,給的傭金極其微薄。忙忙碌碌一天,掙的錢不夠一頓飽飯。心想人生不過百年,終日勞累又饑餓的日子沒有盡頭,認定自己已是窮途末路了,不如一死了之。又想與其遲死,何不早死?與其憂愁而死,何不快快樂樂地死呢?於是拿出身上所有的錢,並典賣了行李衣裝,來到酒店痛飲至大醉,將剩下的錢散給了乞丐們。又唱又笑,見到他的人都以為他縱情任性而樂呢,並不知他將要去死。

出了市鎮,跑到荒山野谷中,嘆息道:“我將結束了!即使這樣,我也享受了片刻的陶然快樂,並且還分享給別人了,何必再憂愁而不快死!”瞥見身旁有棵枯樹,就解下衣帶掛在了樹上。忽然聽見樹中有人對他說:“咄!算了吧,你看待世界的眼光也太淺,處理事情也太狹隘了。”郭生呵斥他說:“鬼魅也別譏誚我,我不怕你,我馬上就要和你在一起了!”樹中人笑道:“你把我當成鬼了嗎?大錯特錯!我是剛才在路邊向你乞討的人,並且知道你要幹什麽,所以跟來的。況且我在人間行乞度日,至今已好幾百年了,這都沒想死,而你為何要去死?你把速死看成參透人生,我不認為是這樣。”郭生說:“你是神仙嗎?為何這麽貧困還這麽長壽,將怎樣處置我的事?”樹中人說:“你先建立起自己的生存信心,振作起自己的生活勇氣,我就告訴你。比方說有只老虎在面前,看到它要咬自己時,與其自投虎口,還不如跑開躲避它。再比方說過河,總會擔心掉下水淹死,與其自己跳下去,還不如借助船只劃過去。更何況你現在死掉了,剩下的生命時間就不會屬於你所有。何不聽從我的勸解?假如聽了我的還是死,比現在就死也沒增加什麽,卻還有機會看看今後會發生什麽了!假如因為聽了我的而得到某種際遇,那就是大幸,不聽勸與聽我勸相比會怎麽樣?”郭生說:“好的,恭敬接受教誨!”瞬間樹已消失,有個人站在眼前。那人額頭緊皺而眉毛簇成一團,雙目無光,鬢發亂蓬蓬的,滿臉油垢,破舊不堪的衣衫蓋不住小腿,一雙破鞋包不住腳後跟。郭生一下子被這個形象驚駭得幾乎喪失神志,膽怯地顛著腳不敢上前。那人笑道:“傻呀,你一個想死的人,還會害怕來著?請跟我來。”郭生心神稍定,跑著跟了上去。

來到一處斷崖之下,崖上流泉如瀑布,從高高的松樹頂梢之上瀉落下來。那人分開懸掛的藤蘿,顯出一個石洞,大小僅僅可以容下人的身子。那人像蛇一樣鉆了進去,郭生匍匐著跟在後面。再往裏去又豁然開朗,裏面有一個方形的水池,池水非常幹凈。那人脫了衣服入池洗浴。一會兒竟有人送來衣服帽子,那人洗完澡就穿戴上。其衣服是色彩的絲織品,帽子也很華麗,趿拉的拖鞋也經過了文飾。再看那人,額頭豐滿了,眉毛修長了,雙目顧盼有神了,頭發順溜了,臉面白皙而有光澤了。郭生又很驚奇地說:“怎麽變了一個人呢?”那人笑道:“是的。你也想改變嗎?”郭生說:“太好了!”那人讓郭生也下池洗一洗,並用眼睛示意讓送衣服的人為郭生準備衣服。郭生洗完澡穿好,就對著池水一照,驚訝自己不像自己。那人笑道:“也變了!既然變了,我就可以走了!”說完,就不見人影。

郭生很有點驚惶不安,出洞順著斷崖疾走,見到一條小山澗,循著小山澗往西走。山澗的盡頭,有一塊平展的大石頭,郭生感到疲倦就在石頭上休息。不久有男女數人走過來,他們見到郭生都很驚訝,互相指指點點地看著他,磨蹭好半天也不走,郭生就自己走了。路上又遇到好幾十人,驚訝的狀態和前面幾人一樣,郭生自己反而也驚訝起來。再往前走,出現城郭,進到城裏,城中的男女見到郭生,沒有不近前圍著他的。由此,郭生每到哪裏,哪裏頃刻就如同市場。郭生更加感到莫名其妙,問他們這是怎麽回事,都說:“喜歡看你長得漂亮。”郭生不喜歡他們的打擾,用袖子遮住臉急忙往前走。追著看的人稍微離去了一些,但跟在後面的仍有幾十上百人。有位老婦人提醒郭生說:“自己趕快毀去顏貌!”郭生就抓起泥土抹在臉上。到天黑,圍觀的人才逐漸散去,只有一人留在跟前,就是那位老婦人,強行拉著郭生走,郭生感到惴惴不安。隨她來到一個大宅第,徑直走進內屋時門簾已被掀起,有個女子出來,說:“給他洗一洗。”老婦人將郭生領到旁邊一間屋子,裏面的熱水浴具早就備好。郭生洗完出來,與女子相互行過禮,女子竟然說:“太危險啦,你呀!這裏的人都是好色之人,假如不是自毀顏貌的話,人們就會撕了你。現在將你藏在這裏,是為了避開災禍。”郭生惶恐地表示感謝,問道:“這是什麽地方?”女子說:“東西南北中的人雜居一處,沒有一個統一的地名。”從此與女子共同生活在一起並很親密。但女子的家世始終很隱密,郭生只知道女子姓鄔,叫做仍吉。

久後老婦人來稟報,外面很多人都在傳言鄔氏有女婿了。仍吉又驚又憂,想辦法要將郭生藏起來,就在一處夾壁小屋裏點上燈讓郭生住在裏面,女子每天在黑暗中與郭生相處。郭生雖很寵愛仍吉,但居處如長夜,對這種幽囚般的日子十分苦惱,也難免怏怏不樂。不久,一天夜裏有人破門而入,直接沖進夾壁小屋,來人的樣子像是卷發黑膚的外族人,挾持著郭生越墻而出,跑得很快,最後將郭生放在一個很大的空屋子裏就走了。旋即見有燈架從內屋被搬出來,成群地女子走了過來,見到郭生都滿臉笑容,前拉後扯地強迫郭生與她們交接。郭生疲憊至極躺倒在地,就聽有女子說:“沒用了。”將他擡出來扔在門外,並將大門關上了。

等到天亮,有一個大官模樣的人從這裏路過,見到郭生說:“是個病人。”問郭生哪裏不舒服,郭生避諱地回答:“餓了!”那達官就讓隨從的車馬載上他。回到府第為郭生安排了很好的居處,郭生的身體很快得以恢覆。達官問起他的學業,郭生回答說:“曾讀了書,但學業未完成。”達官很高興,讓他給自己的兩個兒子傳授學業。達官自己的憲令文書,一切都由郭生代為起草。

一天,達官審理案子久久沒有下堂,郭生悄悄來到公堂旁探看,從頭到尾看了幾起案子的審理經過。其中一起:某縣城隍病了,有起訴人不按正規程序起訴,城隍手下的小吏們貪圖其金錢好處,自行受理承辦,處罰涉及無辜。城惶知道後,自己主動承認過失。小吏們按情節分別論罪,城隍被剝奪一年俸祿。另一起:一位富人起訴一個窮人的朋友。窮人曾向富人借過錢,沒有償還,富人搶占了窮人的住宅。計算房屋價值超過了欠款總值,窮人請求自己賣掉房子如數還他的錢,富人不讓他賣。窮人請鄉裏父老評斷,沒能改變富人的態度。窮人只好去官府鳴冤,富人則在路上攔截他,並且毆打至滿身是血。窮人一位朋友聽說後非常憤怒,找機會殺掉了富人,逃亡而去,至今逍遙法外。富人的靈魂因而前來起訴。達官說:“你富而不仁,本就有罪,自有召來殺身之禍的原因。但如果是窮人殺了你,則是出於怨恨。以怨殺人,從典律上不可解釋原諒,應當抵償你的性命。他的朋友殺你,則是俠義之舉,出於公道,則無罪。”富人無言以對,哭著退下。再一起:兩只蛟從山中出來,傷毀了山下的莊稼百餘畝。山神起訴兩只蛟,達官認定應當論斬,將兩只蛟抓到庭,竟是兩個書生。他們相互推諉,如何拷打都不承認,就讓他倆一並坐罪。郭生讚嘆道:“好!”又一起:女子訟男子,因為男子殺了她。男子辯稱,他與女子兩相情悅而不能結合,女子便得病而死,並非自己實際殺死女子。達官對女子說:“你既然已經喜歡他了,卻又怨恨並誣陷他,什麽原因?”女子訴說道:“我死,他就像不知道一樣,又娶了其他女人,一點都不想念我,他的冷漠和殘忍到這個程度,就是有想我死的心,不是殺我是什麽?”達官對她說:“你這道理太深奧了。”直接放下不予受理。還有一起:丈夫訴妻子認為妻子不守婦節,要在家廟中休妻。詢問被告婦人,原來並沒有什麽外遇。他丈夫說:“我發現你每次見到鄰居家的兒子時,總會盯著他看一直到看不見為止,只不過受情勢身份的限制沒成奸而已,你的意思不用問就知道。”達官最終認為原告屬於羅織罪名,訓斥了丈夫而給其妻子伸張了正義。郭生心中對這個決斷很不平,寫了一份陳情書給達官,大意是說:“英明的您聽訟斷案如流水般順暢,對為政之道很精明。在下於一旁觀察聆聽,只有傾心佩服還能有什麽異議?但在下看來前三件案子處理的很完美了,其後的兩個判決,我有些不同看法。聽聽普通人的意見是符合儀制法度的,現予以陳述乞求明察。我個人認為德惠不能不報答,而怨恨並不都是顯現在明處的,國家有追究心裏動機定罪的法律,君子有揭穿別人動機的批評。要使得社會風俗正,宜先順應人情。男女方面的官司訴訟,自古至今無奇不有。閨房之內,有些事遠比丈夫給妻子化妝更過頭。這些事都十分隱秘而瑣碎曲折,沒人能夠弄的一清二楚,而最重要的是以治心為本。在夫妻之間某些生活細節上,哪怕是君王父母至親,都不能讓其完全屈尊於你,因為你無法詳細了解他們的心意。一般來說丈夫的心,分散而廣博,不能專心所向。得不得得到他們的心,姑且不可深究。女子的心,唯獨寄於某個男子,她們不想要的,哪怕是金日磾 、 張安世那樣的顯,衛青、霍去病那樣的貴,範蠡、猗頓那樣的富,揚雄、司馬相如那樣的才,也不能使她們改變心意。夫妻名分不過是虛設的而已,形體不過是外在的表現而已。如果得到她們的真心,那就是她們的真丈夫;得不到她們的真心,雖然名份上的丈夫也不可能是其心目中的丈夫。得到她們真心的人,當然會有無與倫比的滿足;沒有得到她們真心的,有怨有怒也說得過去。這個案子裏的女子因為愛戀男子沒有結果郁郁而死,沒能得到男子一滴眼淚的回報,才導致走上法庭,而男子仍在急於為自己洗白,一點悔咎都沒有,輕薄之情,到了這個程度。理應聽信女子所言讓男子抵罪。至於丈夫訴妻子,也在情理之中。自己的丈夫就在身邊,屢屢去看別的男人,她的心已經不在丈夫身上了。心既然不在,丈夫不想要她做妻子也是可以的。管仲感激鮑叔知己,將知我的朋友與生我的父母相提並論;劉邦殺了曾有恩於自己的丁公之後所列舉的罪行,目的在於懲戒不忠之人。事情雖有不同,其中的大義是一樣的。請參照這些道理來斷這個案子。”

達官不采納他的意見,郭生固執相爭,達官很不高興,對別人說:“他的身份無非是一個門客而已,怎奈他總要強行幹預我的公事。”從此對他的禮遇逐漸疏遠。郭生自己也感到不安,於是離開達官到處去尋找仍吉。吸取以前的教訓穿上破舊衣服而蓬頭垢面,以韜光晦跡。很久也沒得到仍吉的音耗,長期的游走讓他感到十分疲困,思鄉的念頭讓他愁悶,登上高山向家鄉紹興望去,但四野茫茫不知在哪個方向。忽然見到樹中人來對他說:“可以回去了!”郭生十分驚喜,還沒來得及回應突然被推下山崖。陡然之間如夢方醒,則自己的身子一直躺在枯樹下面,曾自縊了,因為所用的衣帶斷了掉落地上。這才明白自己已經死了很久,所遇到的都不過是鬼罷了。又感到酒後那種很強的口渴,就走近市肆中討水喝。有認識他的人說:“這就是昨天那個狂飲的書生。”於是又知道了自己死而覆生,才不過一夜的時間而已。郭生既因求死不得,越發貧困不支。走訪原來認識的那些人,間或得到一餐飯食,人們也越來越因為他的貧困而瞧不起他。每次對人講述自己死後的事,大多笑而不信。

後來不得已去給商賈挑貨物,從山西往京師搬運,靠力氣吃飯。腳被磨破無法行走,留在了河北臨漳,打算投漳河以自作了斷。來到河邊,忽有一只船駛過,靠在舵倉上往遠處望的那人,特別像是仍吉家那個老婦人。跟著船仔細觀察,果然是她。便呼叫她,而老婦人卻不認識他,問道:“你是誰呀?”郭生自報姓名。旋即窗戶裏現出了仍吉的身形,郭生又喊仍吉,仍吉仔細端詳後說:“不是的,不像他。”郭生十分窘迫,大聲說道:“不記得我們在夾壁屋一起說雲娘,我為你擦眼淚的事嗎?”仍吉這才吃驚地說:“我信。”就將船靠在岸邊,喊他說:“快上來!”郭生上船與仍吉相持而哭,十分淒痛。所謂雲娘,是仍吉的姐姐,被自己喜愛的男人拋棄,抱恨而死。郭生藏在夾壁屋時,仍吉曾對他講述過此事,並且對他說:“你幸好不會像我姐姐的那種男人!”於是淚流不止,郭生用衣袖替她擦去眼淚。於是相互約定說:“將來如不幸發生分離的事,他日相見如不相識的話,就說出此事作為信誓的證言。”因而郭生的外貌雖然完全改變,仍吉仍然堅信並接納了他。

這時仍吉對郭生說:“你那時是鬼,我也與鬼為鄰,鬼都是陰蕩蕩的不可親近。自從你被鬼奪走,我旋即也搬走了。而今漂泊至此,得以重新遇見你,此生永遠托付於你了!幸好我略有積蓄,可以回老家去過日子。”於是與郭生一起行船回到紹興。據說仍吉本是狐。

【原文】

越中郭生貧無家,去其鄉,游於晉。鬻其文,無售者。困於旅食,則為人傭書。人劣之,薄其值。終日運營,不供一飽焉。念生不百年,勞且饑無窮期,信窮矣,不如死。覆念以遲死,盍速?以憂死,盍樂乎?遂傾囊中錢,並質衣裝,赴酒家痛飲至大醉,以餘錢散諸丐者。且歌且笑,見之者皆以為狂而樂也,而不知其將死也。

既出,走入荒谷中,嘆曰:“我其已夫!雖然,吾頃則陶焉而樂,且施於人矣,何憂而不死!”睨其旁有枯樹,解束帶掛焉。忽樹中人語曰:“咄!已而,若亦淺之乎窺世,褊之乎其自處矣。”生叱曰:“魅乎莫餘誚,餘不爾畏,餘將與若游!”樹中人笑曰:“若將以餘為鬼耶?否否!途適丐於爾者也,而知爾,故來。且餘丐於人間者,今數百年矣,而不死,而爾曷以死?爾以亟死為達,餘不以為能。”生曰:“子仙乎哉?何窮而壽也,且惡乎置餘?”樹中人曰:“回而志,作而氣,將告爾。有虎於此,度其咥己也,因投之,孰與走而避之乎?濟於水,懼不免於溺,因自沈,孰與方舟而縱其行乎?且若今日死,其餘之年非若之有也?盍聽我?聽我而死,無加於死也,然視今日已後矣!脫聽我而遇,則大幸,孰與聽我?”生曰:“諾,謹受教!”瞬間樹已失。有立於前者,蹙額而叢眉,目無光,鬢發蓬蓬然,垢膩滿頰,衣鶉結不掩骭,雙履不納踵,生志奪於乍駭,而卻蹜蹜而不敢前。其人笑曰:“愚哉,若且欲死也,而畏乎?隨以來。”生意定,走從之。

至斷崖之下,其泉如簾,高落於長松之杪。披懸蘿,得石竇,廣可容身。其人蛇行入,生匍匐繼之。倏曠朗,得方池,湛然而潔也。其人裸而浴。俄有送冠服者至,其人澡而登。衣綺繡,冠華冠,曳文履。視之,額豐矣,眉修矣,目顧盼朗矣,發韜矣,顏白皙而光澤矣。生覆驚曰:“何變也?”其人笑曰:“然。若寧欲變乎?”生曰:“幸甚!”其人使生浴,顧來者為生具衣飾,生服之。即臨池而知鏡,訝而不類。其人笑曰:“亦變矣!既變,餘可去!”言已,遂不見。

生甚悸,疾行,得小澗,循而西。澗止,得盤石,意倦憩其上。俄有男女數人來,見生若甚訝,相與指而目之,逡巡不遽去。生乃行,覆遇數十人,訝如前,生亦訝。覆行,得城郭,進之,其中男女見者,莫不環而迫之也。於是生所止,頃刻成市肆。生訝甚,問焉,皆曰:“悅子之都也。”生惡其擾,袖其面而趨。觀者稍引去,然從者猶數十百人。有嫗教生曰:“速自毀!”生乃土其面。會暮,眾始解,獨一人者留,則嫗也,強曳生行。生惴惴焉。隨至大第,達乎其內而簾啟,有女子出,曰:“浴之。”嫗導諸旁室,則湯沐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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