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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種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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賢丸被白河藩收養的事塵埃落定,生母香詮院心裏悲苦,表面也不敢表露出來。好在德川治察求了將軍家治,賢丸可以暫時養在田安宅裏——暫時是多久?誰也不知道,只能過一日算一日了。

香詮院生了許多子女,兩男一女長大成人。大些的那個早早被送到伊予松山藩做養子,另一名賢丸也逃不脫被送走的命運。

賢丸是要做上門女婿的,要與白河藩主的女兒成婚,再改姓松平,繼承別人的家業。賢丸就算做了藩主,對正室總會抱幾分忌憚,香詮院也不好跟去,只能在田安家活到死了。

想到這裏,香詮院忍不住垂淚。如果……宗武大人沒有去得那麽早,一定會護著賢丸,不會讓他去別人家討生活。宗武大人說過許多次——賢丸是聰明勇武的孩子,比治察都優秀得多。

再優秀也沒用。眼下德川治察是田安家主,一切要聽他指揮。況且白河藩的事也不怨他,都是白河藩主松平定邦求了將軍大人,治察不敢不從。

但香詮院心裏難免有些薄怨,怨自己命苦,怨宗武大人去得早……

香詮院的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她年輕時是美人,雖然年近四旬,臉上依稀看得出青春的痕跡。自從德川宗武歿了,她忽然老了許多,眉間嘴角長出了深刻的皺紋。

最近因為賢丸的事常常哭泣,原本清亮的眼睛也昏暗了,眼下出了青暈,看上去只是憔悴的中年婦人,再不覆從前風姿。

明明是晴朗的夏日,香詮院哭得天昏地暗,心裏也暗了起來。猛地發現眼前多了個影子,映在榻榻米上一動不動。香詮院擡頭一看,是女兒阿種,倚在門邊凝神看著自己。

香詮院趕緊用手背抹去眼淚,勉強笑著說:“一般町人家的女孩兒也不能倚著門站,別說田安家的姬君了。”

阿種是德川宗武最後一個孩子。生下來粉團團的,加上眉目如畫,活像個玉娃娃。宗武愛得發癡,整日抱著不舍得撒手。

前些年上面幾個姬君早夭的早夭,出嫁的出嫁,田安宅只剩了她一個。宗武更把她寵上天,連世子治察都要讓三分。

父親疼愛不說,阿種也長得一副好相貌,誰也不會苛待她,甚至不舍得跟她說一句重話。

阿種小時候圓臉大眼可愛得緊,略大了些,烏沈沈的眼配上瓊瑤鼻子,活像機靈可愛的貓——平素看起來柔媚可親,若惹惱了,可能被狠狠抓上一把。田安家都哄著攏著,誰也不敢惹她生氣。

德川宗武歿了,香詮院哭得唇焦舌敝,可她畢竟也是母親,心裏念著阿種,怕她受不了打擊,怕她哭得傷了身子。

不想那孩子古怪,躲在房裏哭了一日,第二日太陽升起,她又恢覆了常態,一臉平靜,再不流一滴眼淚。出殯時女眷都哭得喉噎唇幹,阿種只木著臉,眼裏倒是幹幹的。

寶蓮院頗有微詞,說宗武生前最愛阿種,她連哭都不哭,實在毫無良心。虧得德川治察攔住話頭,說阿種悲痛過度,整個人神情恍惚,這才把場面圓了過去,不然香詮院真不知該怎麽辦。

雖是同父同母的兄妹,賢丸和阿種的性子完全不一樣。賢丸最安靜,整日忙著讀書,也學歌道,書道,據說學刀也有些成果。很少說話,似乎獨處時最高興,總覺得有些深沈。香詮院搖了搖頭,只是十多歲的少年,說不上什麽深沈。

賢丸做養子的事,德川治察親自和他說了,賢丸只是點點頭,並沒多說一句話。這事一直瞞著阿種,怕她知道了要鬧出事來,賢丸和她畢竟是親兄妹。也許受父親影響,德川治察向來讓著阿種,不敢也不願惹惱了她。

想到這裏,香詮院暗叫不妙。自己偷偷垂淚,阿種已看見了,該怎麽解釋呢?

若說想起了宗武大人,阿種會不會信?畢竟宗武大人已歿了幾個月了。

香詮院勉強笑了笑,向阿種招了招手。

阿種立在門前,背著光,看不清她的臉。瘦長的身量像她父親,好在手腳纖巧,皮色白膩,隨了母親的優點。

香詮院挪過一個蒲團,阿種輕輕坐下,雙手放在膝上。臉上表情陰晴不定,不知在想什麽。

“怎麽突然來了?”香詮院用手巾細細擦凈淚痕。

“聽到女中們竊竊私語,好像是賢丸哥哥的事。”阿種垂下眼,花瓣似的嘴唇撇了一撇。

香詮院心頭一震,忍不住皺起眉。女中們多嘴,當真該死。不知這孩子聽到多少?該怎麽敷衍過去?

“母親不要想騙我”,阿種擡起眼,烏油油的眼裏閃著灼灼的光,“我大致明白了……治察哥哥要把賢丸哥哥送走?他以後再不是田安家的人了?”

香詮院嘆了口氣,一顆心像灌了鉛般沈。阿種的話聽起來叫人難過,可事實確實如此——賢丸以後再不是田安家的人了,要到僻處東北的藩國去,那兒是他的新家。

“到底是不是真的?”阿種尖聲問,雙手緊緊按在腿上,嬌貴的絹料被壓出幾條褶皺。

香詮院點點頭,哀聲說:“阿種,你不要難過——賢丸就算離了田安家,也永遠是你哥哥。姓氏可以改,血緣是改不了的。”

“母親,你真舍得賢丸哥哥嗎?你只有他一個兒子了!以前那位哥哥去了伊予松山,之後再沒回來過。他雖是你生的,已不是你的孩子了。”阿種盯著香詮院,眼裏似乎要噴出火來。

“你心疼母親,我也知道……”香詮院向阿種無力地伸出手,試圖安撫她,“所以別鬧了,這都是沒法子的事——將軍大人的命令,就算你父親在世也沒辦法。”

“將軍大人?為何他要幹涉田安家事?”阿種兩條纖細的眉毛擰在一起,光潔的額上也多了細紋。

“你是姬君,生來是安享富貴的,不要管那麽多。”香詮院向她笑了笑,含悲帶怨的笑,比放聲大哭還悲苦些。

“姬君也是田安家的人!”阿種猛地站起來,大步向外走去,衣裾拖在榻榻米上,發出急驟的沙沙聲。

香詮院呆呆地望著女兒背影,想起身去追,怎麽也使不出力氣。

窗外木樨花開得正好,香氣被微風一陣陣送進來,甜蜜的氣息,像是摻了滿滿一把砂糖。可她的心苦得很,再多的糖都沖不淡那苦澀。

德川治察在園子裏看花,女中們都被遣走了,他一人停在木樨樹下,對著細碎的淺金花朵出神。

也許是受了父親宗武的影響,田安家的子女都是和歌高手,德川治察也不例外。他十多歲就編了本《泣血詩稿》,裏面都是名篇,父親笑說此名不吉,他也不以為意。

也許是在競爭?畢竟賢丸五歲就會做歌了,雖然音韻不整,但父親誇“立意”是好的。

他是田安家的長子、世子,他一定要比弟弟強。有了這個想法,他更對和歌入了迷。

父親歿了,德川治察成了田安家的家主,也猛地輕松起來。不用再與任何人競爭了,吟和歌的念頭還是時時冒出來,已經成了習慣。

德川治察拿著一張泥金短冊,默默地望著金木樨出神。金木樨又叫桂花,也是從唐國來的,花朵不起眼,香氣卻濃。他微微笑了笑,也許太濃了一些,香得不太上品,不夠大氣雍容,只是小家碧玉。

若論哪種花合心意,想來想去還數梅花。冷冽的香氣,不帶一點塵土氣,也絲毫不媚俗,只是自在開著,刮風也好,下雪也罷。種一棵在窗下,只需開一點窗,縷縷寒香幽幽地透進來,直沁入肺腑。

父親最喜歡臘梅,說來也巧,他歿在臘梅盛放的時節。

想起父親,德川治察心頭沈重起來,因為賢丸的事。父親剛去不久,他最心愛的兒子就做了別家養子。雖然還暫時養在田安宅,畢竟不一樣了。

治察對這位弟弟也沒太多感情,只是想到父親,心頭時時歉疚。

本來興沖沖地賞桂,忽然沒了興致。德川治察丟下短冊,紙箋落在地下,一陣風來,被吹得遠遠的。

討厭。德川治察皺起眉,正要起身去撿,一個女子俯身拈起短冊,似笑非笑地沖他搖了搖頭。

是妹妹阿種。他連忙笑了,這女孩兒是惹不起的。

阿種慢悠悠地走到他面前,把短冊托在手裏給他,笑吟吟地說:“治察哥哥吟不出佳句,氣得把紙都丟了?這是上好的砂子地泥金短冊,丟了可惜。”

“我想不出好的,勉強寫了,白糟蹋了這短冊。不如你來如何?”

“阿種向來沒哥哥風雅,父親大人以前也說過,阿種心腸太直,沒那麽多風花雪月的情致。”阿種笑得更甜,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只盯著治察看。

德川治察勉強笑了,隱隱覺得不安。這女孩兒說話有些古怪,莫非已知道賢丸的事?

“阿種不要謙虛。”他喃喃地敷衍一句。

“並不是謙虛,只是不會。罷了,阿種念一句古人的歌吧——‘葵桂插頭鬘,相逢且日稀。相思人不見,辛苦是長違。’是不是很應景?”

阿種聲音清脆,還帶著笑意。德川治察耳中轟轟直響,像是聽到了雷聲。這和歌確實是古人所作,可說的是什麽?“相逢且日稀”、“ 相思人不見”——這是皮裏陽秋,在諷刺他送走賢丸呢!賢丸做了白河藩養子,等出了田安宅,以後兄弟再見就不容易了。

德川治察頓時心煩意亂,恨不得吐出血來。這是將軍之命,他能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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