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衛探完青望的鼻息，顫顫巍巍地把手收了回來，楞在當場，手足無措。最近幾個月，他們暗衛的統領已經陸續換了三人，他們對這份差事的危險已經有了充分的理解。可是，現在他腳邊躺著的，不僅是暗衛統領，還是北國的青王，國君的親弟。他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青望的死，甚至連青望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暗衛趕來時，青望已經被壓在巨石下。田生神情恍惚地跪在地上，雙手撐住巨石，看不出到底有沒有在用力。

暗衛汗如雨下，惶恐不已。他要先問問田生，方才到底發生了什麽，至少給國君有所交代。暗衛迷茫而又緊張地擡頭，環視一圈，田生早已沒有了蹤影。

地動終於完全停止，周圍也恢覆了往日的平靜。同時，彌漫後山終年不散的濃霧居然也漸漸淡了、消失了。此刻的後山，沐浴在雨過天晴般的清新明朗當中。幾座連綿起伏的山峰裸露著光禿禿的巖石，顯得突兀不合時宜，除此之外，一切都是美好的模樣，宛如純粹的仙境。

田生奮力地奔跑著，他要找到墨王，是墨王害死了青望。他越過那座突然冒出來的山峰，墨王已經不在原本的地方了。當然，這是預料之中的事。

濃霧散去的樹林景色怡人，讓人神清氣爽。田生片刻停留，地上有許多雜亂的腳印，都通往一個方向，於是立刻尋著腳印追了過去。

兩旁的樹木飛快地倒退，地上的腳印間隔越來越大，逐漸呈現各自分開的跡象。田生追著中間一行腳印，更加拼命地跑了起來。他不知道這行腳印通向哪裏，他只知道一定不能讓墨王離開後山，他一定要追上墨王。

“師父！”

一聲清脆的叫聲從旁邊傳來，田生下意識地停下腳步望了過去。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樹木後面走了出來，是許久未見的莊軒。

田生一喜，大聲問道：“莊軒，墨王去哪裏了？”

莊軒一怔：“墨王？師父，你找墨王幹什麽？”

田生咬牙切齒，狠狠地說道：“我要找他給青望償命。”

莊軒大驚失色，脫口而出道：“你說什麽？青王死了？怎麽回事？”

田生大步邁到莊軒面前，揪起莊軒的衣領：“若不是墨王費盡心機地要得到伏羲圖，引得後山大亂，青望怎麽會死？我問你，墨王他人在哪，帶我去找他！”

田生橫眉立目，眼中的怒火熊熊燃燒。莊軒看著近在咫尺的田生，他立刻意識到，雖然莫名其妙，但青望是真的死了。青望的死讓田生失去了理智，在田生看來，墨王已經是害死青望的罪魁禍首了。

解釋無用，莊軒只得冷靜地說道：“師父，墨王已經走遠了。即使你找到了他，以你的修為，別說殺了他，你可能根本傷不了他。”

田生眼睛瞇起，雙眸中的憤恨混雜了可怖與邪惡：“你不用騙我了。我剛看到墨王他捂著胸口半跪在地上，他受傷了。”

莊軒毫不懷疑，稍不留神，田生就會一掌拍在他的胸膛上，把血肉擊穿，把骨頭震碎。莊軒思考一番，沈著地答道：“是，你說的沒錯。墨王剛才準備利用三神器的神力，召喚伏羲圖。可是，伏羲圖中途被青望截住之後，迸發出一陣力量與墨王對抗。墨王沒有防備，被自己的真氣反噬，才會受到重創。不過，墨王有神農石，他現在應該已經完全恢覆了。”

田生不信，揪著莊軒衣襟的手又擡高了些道：“他既然已經恢覆如初，為何不來找我們？他不是想要伏羲圖嗎？他還沒拿到伏羲圖，怎麽會甘心離開？”

莊軒不由地掂起了腳，神色略微慌亂：“因為真仙來了。還有載天山的八位堂主，聚集了大批載天山弟子，正往後山這裏趕。墨王沒有帶太多的人，他怕無法應對，於是先離開了。”

田生依舊不信，面如冰霜：“那你怎麽還不跑，你還留在這裏幹嘛？”

莊軒停頓了一下，才遲遲地答道：“師父，我在等你，我有話和你說。”

田生忽然發聲大笑：“你以為我會信你嗎？墨王肯定傷重未愈，怕我追上他，才讓你在這裏攔住我的吧。”

田生的笑聲讓莊軒顫抖不止，他沒見過這麽歇斯底裏的田生。在他的印象中，田生一直都是溫和而收斂的，這樣的性格使田生看上去木訥，幾近懦弱。而現在，田生完全不一樣了。

“師父，你冷靜下等我說。”莊軒克制著心中的驚異和惶恐，兩手緩緩地抓住田生的手腕，“師父，墨王和我根本不知道青王會死，更不知道你會追上來。即使墨王要留下幾個人斷後，也不可能讓我來，你知道我的修為的，我能對付得了誰？師父，我在這裏，只是想和你說幾句話。”

田生沈默了一會，面色稍緩，好像相信了莊軒的解釋。莊軒正暗自松了一口氣，然而，下一刻，田生又握緊了拳頭，手背青筋暴起，怒目圓睜：“你別一口一個師父的叫著，莊軒，我早就不是你的師父了。你不是投靠墨王了嗎？他才是你的師父，你自然是站在他那邊的。他以為我不敢殺你，所以派你來擋我。他現在一定受傷了，我必須要趁現在殺了他，為青望報仇！”

莊軒強撐著的鎮定神色徹底瓦解，無力地說道：“墨王和他帶來的人已經分開三路，各自下山了。你找不到他，我也不會告訴你他去了哪兒。”

田生指節吭哧作響，眼中的怒火都要噴發出來了：“莊軒，信不信我現在就殺了你？”

田生所說的話和他如今的模樣十分相稱，莊軒好像嚇傻了，忘記了對田生的恐懼。他哀戚地註視著田生，連聲音都有些含糊不清了道：“我知道我是個自私虛偽的小人。但是，你是我的師父。我尊重你，敬佩你，到現在這些情感都不曾有半分減退。你可以不相信我說的話，甚至殺了我，但是我不會眼睜睜地送你去死。墨王他冷血無情，沒能拿到伏羲圖，他現在一定怒火中燒。你去找他，絕對不可能安然無恙地回來。師父，對不起，恕我不能如你所願。”

田生無言地看著莊軒，胸脯劇烈地起伏，說不出是憤怒還是失望。

莊軒抓著田生手腕的雙手不由地用力，輕聲說道：“師父，今日一別，以後可能再沒有這樣的機會。師父，你可不可以看在我們之前的師徒情分上，讓我好好地和你說上幾句話？”

田生沈默了片刻，僵硬地放開了莊軒的衣領，跌跌撞撞地往後退了兩步，頹然地坐在了地上。他追不上墨王了，就算真的追上了，也說不上是福是禍。

田生失魂落魄地垂下頭，看著地上鋪滿了支離破碎的落葉樹枝，苦笑著說道：“莊軒，還有什麽好說的呢？你比我聰明，我沒有資格做你的師父，我早就看清了這個事實。你投靠了墨王，我其實能夠理解。我沒有怪你，以後也不會。但我和你之間，也就到此為止了吧。”

莊軒往前走了兩步，也坐了下來：“師父，你記得我們在王都的時候，大多時候也是這樣，你和我面對面地坐著，甚至可以一整天不說話。那個時候，還有邱林。她年紀小，坐不住，過不了多久，就搖頭晃腦或者昏昏欲睡了。”

田生回憶起那時的點點滴滴，那可能是他最清閑最無憂無慮的一段日子了。

“而我，比邱林更能領悟到你所追求，所奮鬥的東西。你從不會讚賞我，也說不出好聽的話。可是我看得出來，你很看好我。”莊軒突然加重了語氣，整個人變得格外嚴肅，“師父，我更期待你把心裏對我的讚賞都說出來，如果是當著邱林的面，就更好了。”

田生擡起頭，不明所以。

莊軒嘴角勾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微笑：“師父，我常常回憶我們三人在一起修行的時候。那時候真的很簡單，什麽都不用考慮，每天都過的恣意自在。可是，我終究和你，和邱林是不一樣的。”

田生眉頭輕蹙，無比地疑惑：“你想說什麽？”

“師父，你不知何為名利。世人孜孜以求的，你卻無動於衷。我很羨慕你，但是，我永遠學不會。”莊軒兩眼發亮，“師父，你根本不知道你有多厲害。你醉心修行，你可以獨自開辟出一條新的道路。你還那麽年輕，卻可以打敗載天山聲名遠揚的三長老。他半生都在這所謂的靈山寶地，跟著舉世無雙的高人修習，卻奈何不了一個山野出身的你。師父，天下人都應該知道三長老是你的手下敗將，你不該這麽默默無名，你值得比所有人都煊赫閃耀。”

田生淡然地閉上眼：“莊軒，我不在乎別人怎麽想。”

莊軒淺淺地“嗯”了一聲，目光從田生身上移開，飄向遙遠的遠方：“可是，我在乎。師父，沈默不是一種怯懦，有些事不該被沈默。”

“莊軒……”田生覺得格外疲倦，但他話還沒說出口，就被莊軒打斷了。

“師父，你所領悟、所探索的一切，應該向世人展示。我知道這不是你所期望的，不管是有隱情也好，有苦衷也好，或者是出於你對人情世故的厭惡，你終究是不願意花費心神將你的修行道法發揚光大。也許這件事對你來說，得不償失。但我不想明珠蒙塵，不願絕學不繼。無論千萬年後世事如何變遷，無論我的能力是否足以支撐，我總是想嘗試一下的。”

田生勉強集中心神，沈聲說道：“莊軒，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公道善惡都在各人心中。你何必非要推行你所謂的法則，用你的眼光去打量別人，約束別人呢？”

莊軒不以為意地笑道：“師父，我知道善惡不是我一人定下的，也明白世人皆懂得辨別是非對錯，雖然善惡對錯都不是人能輕易決斷的。。但是師父，這世上沒有什麽是不言而喻的真理，沒有什麽是盡善盡美的金科玉律。世間萬物本該是參差不齊的，若是連修行的途徑都只有單調的一種，那這世間就如死水一般平淡無奇了。”

田生腦中一片混沌，他開始煩躁了：“你不必和我說這些，我對你的想法不感興趣。”

“師父，我不求你我流芳百世，不求萬人敬仰。只是，我們來這世間一遭，偶有所得，自該當仁不讓地議論曲直，掀起波瀾。若自以為是地潔身自好，最終也會陷入死水之中。那這人生該多無趣啊。”

田生緩緩地睜開眼，他看到他眼前這個少年臉上煥發著光彩。那種光彩讓田生想到了自己修行中，第一次感覺到天地萬物湧入他的腦海時那種戰栗的狂喜。他的四肢像是抽搐似的顫動不已，他卻不覺得害怕，反而十分渴望與人分享他的喜悅與震撼，不管那人是誰。可是，那時，他爹早已深埋黃土之下，而阿景和青望還沒有出現在他的生命中。

“師父，你是幸運的。你最初的修行，就已經擁有了神器的指引，你的經歷又遠非常人可以想象。你有生死相隨的情人，有患難與共的知己。甚至，連墨王都在所有王都人面前，稱你與他亦師亦友。師父，我真的很羨慕你，可是，我們是不一樣的人。”

莊軒說完，從容地地上爬了起來，自嘲都笑道：“師父，說了這麽多，其實我還是在為自己投靠墨王辯解罷了。師父，你說你不會怪我，但我總覺得你沒有那麽輕易地原諒我。你現在聽我叫你師父，都覺得膈應吧。”

田生想否認，但他癱坐在地上，好像連搖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田生修士，我該走了。”莊軒停頓一下，笑著說道，“我可不想被載天山的人逮住。要不然，我那些宏偉的願景就要化為灰燼，連我自己也只能作為一個奸險小人，淪為看客的笑話了。”

莊軒一步一步地往後退去，在退出五步之後，他鄭重地彎下腰，又鄭重地擡起。田生見莊軒嘴唇微微抖動著，似乎是有話要說。田生想，他也應該鄭重地和莊軒道個別的，或許，他還有更多的話想告訴莊軒，不管他們是否真的需要道別，不管他們以後是否還能再見。

二人安靜地註視著對方，片刻之後，莊軒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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