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景耳邊響起聲嘶力竭的叫喊聲，有的年輕而尖利，有的低沈而顫抖。阿景覺得那些聲音洶湧地鉆進她的腦中，交錯糾纏著，像是要把她腦中的東西都撕碎。阿景不想被這種恐懼的氣氛支配，她睜大眼睛，在天地一色的混沌中審視著多年來無數次將她驚醒的夢魘。

一個模糊的人影朝她緩緩走來。還沒等阿景從人影依稀的輪廓中辨認出身份，那人周身發出濃郁可怖的亮光，阿景瞬間心中一緊，卻又神智恍惚。她分不清她是被困在那永恒而壓抑的夢魘中無法脫身，還是回到了南城，回到了某個陽光明媚風輕雲淡的日子。那時，她被所見之景驚得癱軟在地，心悸膽寒。

無論是從始至終威力不減的夢魘，還是南城那日讓她震懾戰栗的力量，都是同樣的顏色。在毫無預兆的情形之下，見到自己的仇人，阿景既驚恐，又興奮，最後卻被疑惑堵住了嘴巴，連一聲低低地感嘆都沒有發出。

現在，看到那個人影越來越近，阿景竟然不由自主地惶恐地後退，緊接著便是一陣天旋地轉。眼前明暗飛快地交替閃動著，晃得她暈頭轉向。全身的血肉骨頭發出交錯碰撞的聲音，阿景想要大喊，可是剛分開雙唇，一股腥臭的味道就在嘴裏彌漫開來，讓她惡心痙攣。

阿景放棄了抵抗，跌入眩暈和疼痛之中。她剛一妥協，那閃動的光亮變了顏色，變得又白又刺眼。再一回神，居然又跌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幸好這片黑暗並不太陰沈，還有陣陣暖意襲來。一瞬間，阿景覺得自己像是沈入了溫泉中一樣。

“阿景，你沒事吧！”

聽到那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阿景下意識地睜開眼，一根根青草映入眼簾，隨風蕩漾，似乎被人還高。田生正朝她跑來，他的聲音被擺動的青草遮住，若隱若現。阿景稍微扭動了下身子，疼痛再次將她包圍。阿景疼得呲了呲牙，大致猜到了自己的處境。不算好，但遠說不上壞。

阿景從地上爬起來時，田生也正好跑到了她的面前，一臉的緊張：“阿景，發生了什麽事？你怎麽從山坡上滾下來了？有沒有哪裏摔傷了？”

阿景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淡然說道：“我剛剛做了個噩夢，身體有些不受控制，這才不小心掉下來了。還好，這山坡不高，滾下來時也沒撞到大樹石頭，身上應該都是皮外傷。”

說完，阿景仰頭看了看她剛剛滾落下來的那個山坡，不由地自言自語道：“奇怪，昨夜我們是在那上面過夜的嗎？我怎麽不記得旁邊是個這麽陡的山坡呢？”

想起昨夜她和田生倉皇逃跑的狼狽情景，阿景又苦澀地一笑：“算了，可能是昨夜天色太暗，霧氣又重，沒看清罷了。”

“我也記不太清了，剛剛我去找吃的的時候，還覺得周圍陌生得很呢。白天跟夜裏看東西真是不一樣。”田生不明所以地摸了摸頭，又釋然地笑道，“幸好，載天山的人還沒有追來。阿景，現在我們怎麽辦？”

阿景想了下，說道：“雖然還沒有人追來，但是入口的地方三長老肯定派人守著的。我們先把載天山的情況告訴青望，等他拿主意。這段時間，我們只能先在後山躲著。”

“墨派的人也在後山吧，會不會跟我們碰上？”田生很擔憂。

“碰上了更好，抓一個來問問，他們在搞什麽鬼。”阿景目光一凝：“我也想看看，這後山藏著什麽秘密。”

接下來的半日，阿景和田生都沒有心思考慮墨派的意圖，他們正忙著找路。後山樹木高大，枝葉繁茂，又彌漫著濃重的霧氣，難以辨認方向。田生爬上樹頂，擡頭卻還是一片陰雲密布。

無奈之下，二人只能一邊在沿途的樹木上做標記，一邊嘗試著繪制地圖。饒是如此，依然是一無所獲。期間，沒有碰到任何人，一路上除了偶有起伏的地勢，四周都是毫無二致的沈浸在霧氣中的茂密森林。

迷霧之中，不知時辰，難辨方向。二人好不容易找到一處霧氣稍微稀薄的地方。未等阿景定睛細看，田生已經失落地說道：“阿景，我們往回走吧，前面是懸崖。”

阿景不甘心地往前走了走，來到懸崖邊上往下一看，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那片不知道是雲還是霧的東西，就在阿景的腳下沒多遠的位置翻騰著。再借阿景十個膽子，她也不敢肆無忌憚地跳下去。

不過阿景還是沒有立刻離開。她盤腿在懸崖邊坐了下來，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安靜地看著下方。田生默默地走到阿景旁邊，緊挨著她，也坐了下來。

田生想，借著這片無暇的雲霧之海，阿景的心情可以平覆一些了吧。雖然阿景對她昨夜的噩夢只是輕描淡寫地提了一句，但田生明白，阿景內心並不是她表面所展示的那樣風輕雲淡。也許，不該再等阿景主動告訴自己，現在就該找機，把他心中的疑惑徹底問清楚。

傍晚時分，阿景和田生站了起來，二人沿著懸崖前後走了百十來步，大致將懸崖的輪廓描繪了下，之後便開始往回走了。沒走一會，就來到了二人來時最後做標記的那棵大樹下。

阿景靠著大樹坐下，拿著一路上邊走邊畫的地圖仔細地研究起來。田生瞥了幾眼地圖，上面勾出了一條彎彎曲曲的線，線的旁邊還有各種奇形怪狀的符號和他看不明白的註釋。田生對著地圖回憶起今天走過的路，思索了半天，一點兒頭緒也沒有。見阿景一絲不茍思索著，沒有要起身的意思，田生便收回了視線，獨自悠閑地散起步來。

“阿景！”田生圍著大樹繞了幾圈，忽然驚異地叫道，“你覺不覺得，這裏和我們下午來的時候，有些不一樣？”

阿景疑惑地擡起頭，左看看右看看，望了望四周遮天蔽日的樹木，不解地說道：“哪裏不一樣？”

田生皺起眉頭，又飛快地繞了一圈，邊走邊說：“我也不知道哪裏不一樣，就是有一種感覺，這裏起了什麽變化。”

田生仰起頭，那棵大樹上面的鳥巢還完好無損地掛在樹杈之間。田生又彎下腰，地上長著生機盎然的小草，草叢中還散落著幾片泛黃的葉子，一切都該是它們本來的樣子。除了他和阿景，似乎沒有人再來過的痕跡。

田生仔細地觀察了一陣後，難為情地說道：“可能，可能是我多心了。阿景，我是不是擾亂你的思路了？”

阿景收起地圖，不在意地笑了笑：“我其實什麽思路都沒有。田生，你是大乘修士，洞察力肯定是強過我的，也許你不是多心，是這樹林真的有什麽問題。”

田生一楞：“樹林？樹林會有什麽問題？”

阿景神色嚴肅起來，手托著下巴，指尖在唇邊摩挲著：“我也不太確定。不過你還記得嗎，我們今天一路上見到的樹，許多樹幹都有些彎曲，不是完全筆直的。照理說，這樹木應該始終向著太陽、向著天空生長，怎麽會樹幹有一段或者幾段是歪的呢？”

“會不會是有高人在這裏練武，把樹林的樹都打彎了？”田生興奮地說道，但下一刻聲音又弱了幾分，“可是這些樹也看不出斷裂的痕跡啊？難道高人已經離開很久了，樹木又重新長好了？”

田生絞盡腦汁地思索著，眉毛繃成了一條直線。

阿景見狀，嬉笑著說道：“你說的這個也是有可能的。不過一時半會之間，我們也找不到答案。天色也不早了，不如我們就在此休息過夜吧。”

田生眉頭稍稍舒展，點了點頭，低頭在腰間的珠櫝袋中摸索著，找了些被褥之類的東西出來，放到樹下鋪開。田生動作謹慎，神色認真，似乎正在完成一件重要的任務。

田生正彎腰忙活著，阿景卻想到了什麽，突然問道：“田生，昨夜我見你和三長老交手的時候，你的氣力極為充沛豐盈，好像整片樹林、整個天地都在幫你似的。如果你還能與這片樹林有所感知，應該就能發現這裏的秘密了。”

田生後背一滯，手下的動作也停了下來。他緩慢地起身，肯定地說道：“阿景，恐怕不行。”

阿景沒有接話，靜靜地等田生說下去。

田生深吸一口氣，不緊不慢地說道：“阿景，你還記得當初我在靈岫堂放走的那幾只蒼鹿嗎？昨夜，是它們救了我。阿景，原來不僅是我能夠理解它們的情感，它們也能感知我的恐懼。在我害怕得不能動彈的時候，是它們出現，把我拉了出來。”

雖然腦中有無數的猜想，可是聽田生提到蒼鹿，阿景還是震驚地瞪大了雙眼：“幾只蒼鹿而已，有那麽大的能耐？”

“它們是沒有，但是它們能救我。”田生沈默了許久才重新開口，像是在腦中反覆斟酌了很多次才得以理清頭緒，“自從我升入大乘，從女媧壺中出來以後，我都沒有再靜下心來考慮過修行的事，我甚至都快忘了我當初為什麽能破境了。”

阿景一聲嘆息，自那以後發生了太多預料之外的事，她早就感覺力不從心了。

田生回憶一陣，嚴肅地說道：“在女媧壺中的時候，墨王告訴我，這世間應該有超越一切的至高無上的存在，他稱之為‘道’。道淩駕於萬物之上，無影無形，至大至小，所以才能包納萬物，容藏天地。得道之人，順應天理，無欲無求，無所畏懼。其實我到現在都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而且我覺得他自己也不一定能明白。”

果然，阿景也難得地露出一副懵懂疑惑的表情。

田生又停頓了下，這才堅定地往下說著：“但是昨夜，在對付三長老的時候，我的確有種與山石樹木融為一體，沒有定形卻又無處不在的感覺。我用來抵擋三長老的力量，其實不只是我自己的力量，更多的來自於我身後黑暗中的某些東西。我那些源源不斷的氣力，是我的，也不是我的。”

阿景似懂非懂：“那你現在不能找回那種感覺了嗎？我的意思是，你剛剛為什麽說不行呢？”

田生嘆息道：“因為我對這片樹林，其實一點都不熟悉。我知道這片樹林，這座高山，蘊藏著巨大的力量，其中的靈氣，比成百上千修士聚集起來的還要多。可是我現在能看到的，能感知到的，其實和你差不多。”

阿景又糊塗了：“可是我們已經在這裏了啊，你能感受的東西不應該更多嗎？”

田生又費勁地回憶一陣，說道：“不是這樣的。那幾只蒼鹿從靈岫堂逃出來之後，應該一直生活在這裏，它們是這裏的一部分。高山樹林，這裏的力量和靈氣就像是被封印在寶庫中的寶藏，外面重重壁壘，沒有了蒼鹿的指引，就像是缺少了一把可以打開寶庫大門的鑰匙，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才能重新將自己融入進去。”

阿景總算想清楚了一些，說道：“看來，的確是那幾只蒼鹿救了我們。”

“可是它們不知道去哪裏了。我應該好好謝謝它們才對。”

“以後總是有機會的吧。”

“嗯。”

田生鋪好被褥，又在珠櫝袋裏面翻找幹糧：“阿景，你餓不餓，要吃點什麽嗎？對了，昨天三長老打傷了你，你沒事吧，需要服藥嗎？”

“田生。”阿景的聲音格外低沈。不知是不是天色轉暗的緣故，田生感覺阿景的臉色都迅速陰冷下來。

“怎，怎麽了？”田生有點結巴，“你真的受傷了？嚴重嗎？”

阿景緩緩搖頭，眼中晦暗不明：“你以後不能再這麽優柔寡斷了。”

田生一楞，小心翼翼地問道：“阿景，你是指三長老的事嗎？”

“恩。”阿景說道，“你當時在猶豫什麽？他一心置我們於死地，你還有什麽顧忌？”

田生別過頭，看著一旁歪歪扭扭的樹幹，聲音平靜而幹凈：“阿景，我以為，不是他要殺我，我就一定要殺他的。”

阿景很久沒回應，田生以為阿景生氣了，他灰心喪氣地垂下頭，無力地說道：“阿景，我是不是太沒用了？沒有膽量，也沒有能力。就像現在，沒了蒼鹿，我現在居然什麽都做不了。”

田生不敢擡頭去看阿景的表情，只能看見她邁開步向自己走來。田生站在原地，發現他和阿景之間的距離前所未有的近。田生猛然擡頭，阿景的鼻尖正要貼上他的下巴。

田生竟緊張得一動不能動，嘴巴卻哆嗦起來：“阿景，我其實不是，我其實就是對自己有點失望。阿景，我會改的，你別擔心。還有，明天一大早，我就去樹林深處看看，一定會有所發現的。”

阿景終於停了下來，微仰著頭，雙眸中閃著動人的光彩。那光彩落到田生的眼底還不夠，還一路鉆到了他的心裏。

那一夜，田生胸口捂著亮閃閃的光彩，聽著阿景溫柔的話語在耳邊回蕩：“田生，我不知道這個所謂的道是否存在，也不明白何為得道之人。但你能得到高山的幫助，你能拋開仇惡的枷鎖，你的心志一定比高山堅韌，胸懷一定比天空寬廣。眼前這點事兒，又算得上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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