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寒光將田生籠罩起來，田生心中充滿了恐懼。那種恐懼使得他四肢僵直，連戰栗的本能都消失無蹤了。寒光已經明亮的刺眼，但田生還是木然地瞪大雙眸，任由眼前發生的一切湧入眼底。

透過那刺眼的寒光，田生看到了三長老高傲冷漠的神情，一如既往的鄙夷與嘲諷。正如他所說的，自己在他眼中，不過是只蹦跳得高了些的螻蟻。

田生當然不止是螻蟻。

田生覺得身後有一陣暖意襲來，一剎那之間，將籠罩在他身上的寒意通通剝離掉，讓他的身體再次充滿了活力。田生的手腳不得不動彈一下，才能避免自己在暖意中沈溺。

三長老胸有成竹的一劍居然被田生在千鈞一發之際躲過去了。三長老十分詫異，但是看著田生在地上倉皇撲騰著雙腿的笨拙模樣，以及他僵滯的神情，三長老定了定心神。他想，田生的躲閃只是出於求生的本能，如今田生連武器都沒有了，解決他只是輕而易舉的事。不過還是要速戰速決，估計他倆交手的動靜，已經驚動了其他人了。

田生用極為狼狽的姿勢與三長老拉開了一段距離，剛喘了口粗氣，但三長老又提著劍朝他走來。田生試圖集中精神對付近在眼前的危險，身後的力量帶著無法抗拒的氣勢侵入了他的意識，讓他神志不清。

田生忍不住轉頭往後看去，那是後山的方向。此時借著淡弱的月光，他勉強辨認出山峰的輪廓。在那宏偉的輪廓勾勒出來的漆黑當中，似乎有一只野獸張開了無底的大口。

田生凝望著那片黑暗，他分明什麽都沒有看到。在他的腦海中，又分明出現了幾雙潮濕的眼，如同平靜的湖面一樣清澈，像是能蕩滌一切汙穢，平覆所有傷痛。田生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眼神，但他又覺得十分的熟悉，好像那幾雙眼的主人認識自己，自己也認識它們。田生不由自主地向著它們走去。

田生越走，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越輕，搖搖欲墜，好像已經無法立在地面上。同時，他又像是掙脫了軀殼的束縛，可以去到任何地方。這種輕飄飄的感覺也讓身邊的一切都變得忽遠忽近，捉摸不定。就連他的身體都在無止境地叫囂著，不受控制，也許山澗小溪吹起的一陣清風就可以把他徹底打散。田生心底又沒有半分的懼怕，他似乎有種莫名的自信，就算被清風吹散，他也能隨時將自己散落無處的碎片凝聚在一起，重新化作人形。

田生似夢似幻地行走著，周遭全然是陌生的，連自己都變得不熟悉了。可是他抵制不了那片大湖，就算身體消失不見，還有股意念牽引著他向前，直到他看清那幾雙眼。

田生恍然大悟。

在三長老和阿景的眼裏，田生並沒有什麽出人意料的動作，他跌坐在地上，好像聽到了什麽聲音，使勁地扭著頭往後看去，然後就一動不動了。

阿景看不清田生的臉，站在原地焦急地冒著冷汗。她一直大喊著叫田生快跑，田生卻無動於衷。突然從後山的漆黑裏，竄出一道白光，蜿蜒著伸向失了魂的田生。那條光線並不強烈，甚至平淡無奇，再熹微的陽光都可以把它吞噬。可在這晦暗的黑夜當中，白光卻讓人移不開眼。阿景停止了叫喊，楞在當場，再也說不出話來。

三長老也對這道突如其來的光線感到吃驚，他隱約覺得不安，然而僅僅是不安而已。只見三長老低垂著頭，雙眼死死鎖住田生，腳下生風，身如游龍。

就在三長老氣勢洶洶地沖向田生時，那道白光像得到什麽命令，變得筆直有力，在空中疾速飛馳起來，轉眼便越過田生，直指三長老眉心。

三長老早有準備，他靈巧地轉身，閃到一側，然後迅速提劍，將白光從中間斬斷。裂成兩截的白光立刻黯淡下來，眨眼的功夫就隱在了黑夜之中。

“是哪位高人躲在暗處？”三長老對著漆黑的後山朗聲喊道，“這裏是我載天山的地盤，正在處置載天山的逃犯。敢在這裏惹事，休怪我不客氣！”

山林死寂，沒有給出任何回應。田生依然呆滯地坐在原地，不言不語，仿佛與山林融為了一體。

三長老等了片刻，四周依然寂靜無聲。他再次出手，這一次他更加果斷有力。三長老邁著大步來到田生跟前，手腕翻轉，長劍就對準田生的胸口刺了過去。

在出劍的瞬間，三長老看到田生周身浮現出一道若隱若現色澤不明的結界，那應當是田生在遇到危險時，本能地激發了體內的真氣，形成的護體屏障。在剛剛三長老與田生的交手過程中，三長老已經摸清了田生的實力，根本不足為懼。三長老沒有遲疑，十成功力灌入劍意，企圖在一招之內就結束這場單方面的爭鬥。

三長老的進攻突破了田生的結界，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但當劍進入結界之後，居然也變得若隱若現，看不真切了。長劍在整個刺入的過程中沒有受到任何阻礙，甚至還有股神秘的力量在推動著它前進，三長老差點以為田生一心求死，自己抓住了劍尖，要把它刺進自己的身體裏。

三長老下意識地收住了攻勢，又倉皇地後退幾步，低頭看著手上的長劍。長劍從結界中抽了出來，在月光下一如既往地清晰明亮。只是讓他不解的是，劍刃從頭到尾都出現了大小不一的弧形缺口，像是剛剛沾染上了腐蝕性極強的毒液，連最為堅韌的精鐵也只能消融殆盡。

三長老驚愕地擡頭看向田生，田生緩緩起身，面對自己，安詳而平靜。三長老覺得田生這般神態很是古怪，田生是用這種方式在鄙夷自己，還是田生精神恍惚，根本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麽事？

三長老方才出手前，又用神識查探過，他二人五十步之內的範圍裏，除了阿景，再無一人。

“呀！”隨著一聲低吼，三長老丟掉手上殘損的長劍，雙腿一蹬躍到半空之中。他的周圍立即了揚起一陣狂嘯的大風，飛沙走石，氣勢極盛。

三長老將掌心推出，滿腔的氣力都撲向田生之時，他又感受到了同樣怪異的狀況。他的攻勢沒有遭到任何阻擋，然而漫天的沙塵碎土中，田生如同磐石巨巖一般屹立不倒。田生甚至不曾有太大的動作，他嘴巴微張著，小聲地念著什麽，無數縷光線從四面八方湧現，有白的，有紫的，有叫不出名字的顏色的，從地上，從空中，從田生背後黑洞洞的大口裏。

這樣奇異的景象把三長老嚇得不輕，只是這些靈氣再如何詭異，都激不起三長老內心一絲敬畏之情。阿景詭計多端，身上時常藏有各種不入流的法器，這一定只是他們的障眼法而已，三長老這麽想著。

三長老默念口訣，正打算重新提氣運功，頓時臉色一變。一股無力的虛弱感迅速在全身上下游走，他剛剛揮灑出去的真氣居然消失地無影無蹤，一時之間再也無法凝聚。

三長老想到前兩次進攻時的神秘力量，心煩意亂，看來只有畢其功於一役。三長老居高臨下地瞥了一眼穩穩立在地上的田生，這一次他要親手扼住田生的喉嚨，把他按在地上，再一掌將他的肋骨通通拍碎。

三長老像老鷹一樣俯沖下去，那股神秘的力量再一次出現，這讓他的速度比他預想之中的還要快上許多。這對三長老來說是有利的，如此一來，他更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擒下田生。

三長老沖破結界，指尖觸碰到田生的皮肉。那一刻，三長老恐懼地瞪大了眼，他會不會像他的長劍一樣，被田生完全吞噬，然後化為塵埃灰燼？這個想法太過荒誕無稽，如果是其他人在他面前說起，他可能都不屑理會。可是當三長老看到近在咫尺的田生幹凈祥和的面容時，那荒誕的想法竟在他腦中紮根，變幻出一副色彩鮮艷、連細節清晰可見的圖畫，再也揮之不去。

三長老硬生生地收住了手，氣血逆行，一個後空翻又重新穿越田生的結界，最後落在了田生的五步開外。他膝蓋一軟，居然單腿跪地，大口地喘著粗氣。雖然對剛剛發生的一切一頭霧水，但他無力再戰。

“田生，你修的是什麽卑鄙下流的邪門歪道？你真是我們修士的恥辱！”三長老用僅剩的氣力破口大罵道。

田生其實早就回過神來了，面對三長老的斥責，他急切地想要解釋，可張大了嘴，又支支吾吾地不知該從何說起。

阿景在一旁輕蔑地笑道：“三長老，你技不如人，便說田生修的是歪門邪道？”

三長老面容猙獰，咬牙切齒：“吸人血氣，擾人神智，這還不是歪門邪道？”

阿景咯咯笑道：“是正是邪都由你一人說了算，那麽這世間的修士也不需要再有什麽比試，只靠一套所謂的德行品性都可以定出高下。反正只要你是載天山的三長老，我們就不可能用正道的方式打敗你，是這個理嗎？”

三長老明白現在不是爭論的時候。他想逃走，只是剛一催動真氣，全身就火燒般地疼，只有先壓下心底的火氣，冷靜地思索著對策。

阿景卻等不及了，她快步走到田生身邊，冷冷地說道：“田生，既然三長老都說我們是邪門歪道了，我們就做點邪門歪道的事情給他看看。”

田生怔住，疑惑地問道：“阿景，我們要做什麽？”

阿景的語氣更冷：“殺了他。”

田生驚訝地叫道：“什麽？阿景，你說笑的吧？”

三長老知道阿景不是說笑的，對阿景來說，留自己一命不無好處，但也會有無窮後患。

果然，阿景又說道：“田生，我知道你不願殺人，但是鬧到這一步，三長老他已經沒法回頭了。不管他之前怎麽計劃的，現在投靠墨王是他唯一的活路。若是我們不殺他，死的就是我和你。”

田生十分猶豫：“真的要這麽做嗎？我，我們又沒做錯什麽，不會有事的吧。”

阿景急忙解釋道：“越奇和句昌死了。三長老可以說我們和越奇、句昌串通好逃走，被他發現，他當場懲治了他們，也可以說我和你逃走途中，慌忙殺死了越奇二人。這裏是載天山，三長老他說什麽別人都會信。青望趕回載天山還有幾天時間，你覺得我們二人能挺到那個時候嗎？”

田生噎了一下，正要張嘴，又聽阿景說道：“我們現在要逃，只能逃去後山，可是如今墨派正在後山。如果我們真去了後山，三長老一定會想方設法勸說墨王的人，將我們除掉。你覺得，以你一人之力能對付墨派嗎那麽多人？”

田生為難地看看阿景，又看看三長老，手足無措。

三長老不敢再任由田生猶豫下去，猛吸了一口氣，費勁地說道：“田生，你以為你在國君那裏揭發了我，他就會看重你，不再對你有偏見？你在南城的時候，差點就被國君當作內奸給處決了。像你這樣身份的人，在國君那裏不僅一輩子不可能得到重用，還屢次引起國君的忌諱和猜疑。如果你不殺我，你還可以暫時作壁上觀。而一旦你殺了我，你必定要介入國君和墨王的紛爭，無論到時候誰輸誰贏，你都不會有好下場。”

“田生，你別聽他的。”阿景冷笑，又轉頭對三長老說道，“三長老，你就是太把你自己當回事了。墨王拉攏你，只是因為你恰巧擋在他的路上罷了。實際上，你根本沒有那麽重要。”

三長老顫了一下，又沈穩地說道：“即便我算不了什麽，田生，你要為你自己多考慮一些。你年紀輕輕，卻修為超群。你難道真的願意跟著國君，被打壓被排擠嗎？青王只是個王而已，他幫不了你的。墨王才是真正欣賞你，能讓你發揮你所有潛力的人。”

田生不禁回憶起和墨王在女媧壺裏的情形，差點就要感慨一番。幸好他及時克制住了，然後心虛地看著阿景。

三長老將田生閃爍不定的眼神收入眼底，也看著阿景，說道：“阿景，你難道不這麽認為嗎？”

此時阿景的臉色極為覆雜，田生看不出一二，一時不知所措。

三長老隨即訕笑道：“田生啊，你以為你是她最親密的人。可是她從來都是自私的人，一切世事她都可以置身事外，怎麽會在意你的感受呢？田生，我真為你感到悲哀，你還沒有你的徒弟了解阿景。”

阿景神色難堪，若不是顧忌三長老的修為，她只想自己走過去了結了三長老。

三長老將阿景的反應收入眼底，忍著劇痛朗聲大笑：“田生，你跟她在一起那麽久，你知道她出身哪個氏族，有哪些兄弟姐妹，跟隨哪一個聖人嗎？萬一有一天她不見了，你知道去哪裏找她嗎，你知道該向誰打聽她的消息嗎？你無時無刻不在為她考慮，可你有沒有想過，她是不是從一開始就在利用你？田生，你可不要小看你自己，沒了燧人劍那把神器，你還是能打敗我。田生，阿景可比我有眼光多了。”

“夠了！”阿景怒聲說道，“田生，你不殺了他，還等著他繼續離間你我二人嗎？”

田生眉頭緊皺，剛朝著三長老邁出一步，又失魂落魄地退了回來。

三長老越說越起勁，根本收不住話頭：“田生，原本我一直看不上你這樣低賤的人，不過我現在有些佩服墨王了。不管他心裏怎麽想，至少他嘴上可把你當作莫逆之交。我的確只是無關緊要之人，可你不是。你真的那麽堅定地要站在國君這邊嗎？理由呢？”

田生想也不想就說：“青望是我的朋友啊。”

就在田生回答的同時，阿景不耐煩地答道：“因為墨王是叛賊！”

三長老一怔，更加肆無忌憚地大笑：“且不說成王敗寇，阿景，從你嘴裏聽到‘叛賊’兩個字，當真有趣的很！難道你真的認為華霄是天命正道？你不是對一切都漠不關心嗎？”

忽然，不遠處的靈岫堂響起了陣陣人聲：“剛剛打鬥的聲音就是從前面傳來的，大家快跟我來！”

田生和阿景對望一眼，兩人默契地拉起對方的手，往漆黑的後山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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