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景剛踏進大門，就被宅子裏的盛況驚呆了。田生還是一如既往地盤腿坐在院子中間，莊軒和他面對面一起打坐，這是阿景熟悉的場景。除此之外，院子裏還多出十幾個年紀不一的少男少女。

阿景揉了揉眼睛，再仔細一瞧，人群中還有三個全神貫註的大人。他們都學著田生的模樣，半閉著眼一動不動地坐在田生和莊軒身邊，將二人圍了起來。

田生感覺到阿景的到來，想要招呼阿景，正欲起身，就被身邊離的最近的幾個少男少女拉住了。隔得太遠，阿景沒聽清那幾個少男少女說了什麽。不過她看到田生又和莊軒說了什麽，莊軒立刻就站起來了。

莊軒輕巧地轉身面朝著她，雙腿一曲，然後猛然發力，瞬間就跳了起來，離地有一丈之高。莊軒在半空之中向前翻了個跟頭，身形從人群頭頂越過，精準地落到她前面一步之遠的地上。整個過程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最後如青松般挺立的莊軒，衣袖青絲都沒有半分淩亂之處，這倒是在阿景的意料之外。

不等阿景詢問，莊軒就率先開口說道：“阿景姐姐，師父他現在不太方便，我和你解釋一下吧。”

阿景一邊緩緩地往屋裏走去，一邊聽莊軒說道：“今天除了我之外，還來了十五個人。其實這些人當中有許多之前的幾天也來過，只是阿景姐姐你不在家。師父說你忙著準備考核的事情，不敢打擾你，也就沒有告訴你。”

阿景點了點頭，示意莊軒繼續說下去。

莊軒用手指了指坐的離田生最近、剛剛用手拉住田生的那幾個人：“一牛、牛一、雨花他們八個人，他們的爹跟我爹一樣，都在王都護衛軍中供職。上次統領大人和我爹來找師父的事，動靜鬧得不小，一牛他們就都知道了。”

阿景冷漠地說道：“估計全王都的人都知道了吧。”

莊軒裝傻充楞地一笑，又說道：“他們還專門跑來問過我，問師父是不是曾在載天山上修行過。再後來，我沒有聽我的爹的話上載天山，而是跟著師父一起修行，一牛他們就認定了師父一定是大隱隱於市的高人，非要跟著我一起來，還說也要拜師父為師。”

莊軒又指了指坐的離田生稍微遠一點的幾個少年：“那三個是這周圍鄰居家的小孩，上次跟著邱林偷偷摸摸跑來的。師父不好意思把他們趕出去，就讓他們在一旁聽著。這些天下午，我來的時候，他們也都到了。每次都是太陽已經完全落山之後，他們才會離開。”

最後，莊軒又指了指坐在人群邊上的那三個大人，逐一介紹道：“最右邊那個是住在街市旁的虎子叔，他是在街市賣鞋補鞋的，不過最近他的鞋店都沒開。中間那個是勝哥，他爹娘是開酒館的，他不愁吃穿，平時游手好閑，這幾天也待在這裏。最左邊那個，我之前沒見過。我去跟他說話，他也不怎麽理我。我現在連他的名字、來歷都不知道。不過他除了不說話，也沒有其他不對勁的地方，師父就也沒有趕他走。”

莊軒說完，阿景也正好走到前廳了。她回頭看了看院子裏的情況，低聲說道：“莊軒，你跟我進來。”

於是，莊軒跟著將進了屋，順便把門也帶上了。

“所以你師父是怎麽想的？”阿景平靜地問道，“他不會真想收這麽多的徒弟吧？”

莊軒連忙搖頭：“師父沒有再收徒弟，他已經拒絕過一牛他們幾次了。實際上，師父也勸他們離開了，只是一牛他們不聽。阿景姐姐，這事起因全在我，是我給你和師父添麻煩了。”

阿景並不在意：“這事也怪不了你。而且，我看田生他也並沒有很抗拒的意思。那些人要來就來吧，田生受不了了，自然就把大門關起來了。”

莊軒低低地應了一聲，沒有接話。

阿景的目光在莊軒身上停留了許久，才開口說道：“莊軒，你覺得田生應該再收幾個徒弟嗎？”

莊軒從阿景的語氣中聽不出一絲多餘的意思，他完全摸不清楚阿景到底怎麽想的。於是，莊軒有些遲疑地說道：“這，這要看師父自己吧。”

阿景笑了笑：“田生收不收徒弟，當然要看他自己。不過我想聽聽你的想法。”

莊軒苦思冥想一陣，小心翼翼地說道：“我沒有想法，如果師父他願意多收幾個弟子的話，我會支持他。”

阿景對莊軒的回答不置可否，她走到窗前，看著定定坐在人群之中田生的背影：“我始終覺得田生不適合當別人的師父。不是因為他修為不夠，也不是因為他的出身平凡。田生他不是一個愛把事情想得覆雜深遠的人，他雖然不愚笨，但在修行一事上，我覺得你比他更聰慧，更有悟性。”

莊軒一向對阿景心存一種莫名其妙的敬畏，眼下被阿景突如其來的讚賞，讓他手足無措：“阿景姐姐，你過獎了，師父他比我厲害多了。”

阿景微微側頭，對莊軒真摯地一笑：“莊軒，田生他之所以會修行，都是因為他爹。除此之外，你問他為何修行，想要達到怎樣的境界，他一定說不出所以然來。莊軒，田生能有你這個徒弟，是他的福氣。”

莊軒一楞，他疑惑中帶著些慌張：“阿景姐姐，我不明白你是什麽意思。”

阿景重新看向窗外，慢條斯理地說道：“你看現在院子裏坐了那麽多打坐煉氣的人，有幾個真正明白修行的意義，有幾個能堅持下去？修行不是不好，卻不是一條對於每個人來說都能看見盡頭的坦途。我不是不想田生再多收幾個徒弟，我只是希望他能夠謹慎一點，不要給自己找那麽多負擔，也不要帶別人走上一條彎路，耽誤了別人的生活。畢竟許多人還有對他們而言更為重要的事？”

“所以對你來說，什麽是最重要的事？”莊軒脫口而出。他不知道為何會問出這個問題，可能是因為他看到了阿景眼中的堅定與沈重。

阿景皺了皺眉，她轉頭看向莊軒，卻一言不發。

阿景的眼神讓莊軒回憶起了第一次見到阿景時，阿景那似乎把自己完全看透了的犀利的目光。此刻阿景的眼神力度不減，莊軒卻比當初少了自卑與膽怯了。

於是，莊軒鎮定自如地移開了眼，往窗外望去：“阿景姐姐，你說的我都記下了。師父暫時沒有收徒弟的意思，就算他真要收徒弟，也會事先告訴你，讓你幫他拿主意的。你放心吧。”

晚上，天空中繁星點點，銀色的光芒透過雕花的窗子，在屋子裏投下斑駁的影子。阿景喝著溫熱的白粥，感受著門外吹來的清風，覺得愜意無比。想到這，她突然展顏一笑，說道：“田生，明天就是千辰閣的考核了。萬一我沒通過，估計咱們就要被趕出這間大宅子，露宿街頭了。”

田生也正仰頭喝著熱粥，聽到阿景的話，連忙把嘴裏的粥囫圇咽了下去，含糊不清地說：“阿景，你肯定不會不通過的。”

“我也這麽覺得。”阿景對田生的回答很滿意，“田生，我看今天來了那麽多人，你如果看上了誰，想多收幾個徒弟，也沒關系。畢竟我是千辰閣的閣主，要什麽要不來。”

田生神色如常的喝著粥：“阿景，你不用試探我了。我沒有收徒弟的想法。”

阿景笑得更開懷了：“田生，我沒有試探你。你如果真的不想收徒弟，那你還讓他們整日圍著你。”

“一牛他們很認真地和我求教修行的關隘和法門，我不好意思拒絕啊。”田生爭辯道，“我試著講了幾次，但是本來我也說不清楚的，所以就讓他們留下來了。而且，反正也是要和莊軒一起打坐的，多幾個人也沒什麽關系。”

阿景若有所思地說道：“田生，那你這麽不求名不求利地指導他們，真是高尚啊。”

田生傻傻地笑著說道：“我真的不好意思拒絕。而且，修行又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不需要遮遮掩掩嘛”

阿景蹙眉，沈默了半晌，才緩緩說道：“田生，你想法還真單純，不過這樣也挺好。你如果有什麽想做的，就放手做吧。”

田生思索了下，說道：“阿景，我還是聽你的。”

阿景無奈地說道：“田生，你要有自己的主見。”

田生搖頭：“阿景，你比我聰明，又從來不會害我，你做的決定我才放心。”

阿景放下粥，兩手覆在桌面上，擡眼凝視著田生，認真地說道：“今天我剛回來看到院子裏的情景時，我吃了一驚，生怕你在我不在的時候，做了什麽倉促的決定。和莊軒談完之後，我想了很多。我這人做什麽都是畏首畏尾的，顧慮太多，總想著會不會一次行差踏錯，就再無回轉的餘地。這個壞習慣一時半會也改不了了。”

“這不是壞習慣啊。”田生若無其事地說道。

“你啊。”阿景苦笑，“田生，總之你不一樣，你不是我。你若只是依賴我為你做的決定，只會束縛了你。”

“可是……”

“沒有什麽可是。”阿景強硬地打斷了田生，“就算你真的做錯了什麽，得罪了什麽人，也還有我在你身後給你撐腰。”

田生木訥地看著阿景，過了好一會兒嘴角才浮現一個笑容：“好。”

翌日，千辰閣偌大的堂裏，十二張紅木的桌子從前到後從左到右排列得整整齊齊，每張桌子右側都擺放好了價值不菲的筆墨紙硯，從窗戶外吹進來的微風都變得凝重而肅穆。

韓百裏站在最前面，面對眾人將一個印著千辰閣標記的信封打開，從中抽出一疊紙和另一個小一些的信封。他將小信封收到懷中，那是考核的答案。然後再從一疊紙中數出了十一張，分發給了在場的每一個人，包括他自己。

以往分發試卷的事都是千月做的，現在雖然換了個人，但對千辰閣的各位閣主來說，不僅沒有覺得不習慣，反而情緒更加高漲了。

寧巍胸有成竹，他的筆尖在紙上飛馳，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大半的試卷已經被他填滿了。他悠然自得地擡頭，環顧四周，有些人的紙上還是空白占據了主要地位，有些人的頭上已經冒出了細小的汗珠。

寧巍嘴角自信地上揚，無意間瞥到坐在最角落的阿景。阿景也正埋著頭不慌不忙地揮筆書寫著，看起來十分從容，這讓寧巍默默地在心中啐了一口，裝模作樣。

寧巍重新低下頭，看著最後一道考核的題目：千辰閣因何名為千辰閣。

寧巍怔了怔，恍惚間感覺是不是自己眼花了。然後他甩了甩頭，再次看著那張密密麻麻寫滿了字的紙，最左下角的地方的確還是那行黑字。

千辰閣因何名為千辰閣？寧巍想著，這意思是不是說這世間的技藝就像天上的繁星一樣，既光輝燦爛又數不勝數？

寧巍困惑了許久，依舊覺得這麽解釋有些牽強。他不由地又看向阿景，阿景還是和剛剛一樣，不慌不忙地書寫著，看她的樣子，應該也快寫完了吧。寧巍對阿景的從容嗤之以鼻，都不仔細考慮一下嗎？女人的想法是不是都是那麽簡單？

寧巍又突然想起了千月。千辰閣的名字和千月有關嗎？千月是本來就叫千月，還是她進入千辰閣之後才改的名？千月如果真的就叫千月的話，那她是碰巧叫這個名字，還是大閣主為了她將千辰閣取名為千辰閣？如果大閣主是為了千月，將千辰閣取名為千辰閣的話，那麽大閣主當真那麽喜歡她？這些日子寧巍一直都在千辰閣的人面前數落千月的各種不是，告訴所有人千月不值得信任與追隨，千月的離開對千辰閣有百利而無一害。那麽大閣主之所以會出這樣的題目，是因為大閣主早就知道千月要離開千辰閣了，所以才以此提醒其餘千辰閣的閣主，千月是不可替代的？

寧巍沈浸在胡思亂想之中，當他回神時，韓百裏已經站起身來，聲音沒有一絲起伏地說道：“時間到，請各位閣主停筆，放下試卷，逐一離開。”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