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望在深山老林中跋涉了一整天，回到南城時，燦爛的星光已經鋪滿了他的頭頂。他早精疲力竭，正準備回房休息，誰知剛走進前廳，就看到南城城主石庸挺拔地站在他面前，擋住了他的去路。

來者不善，青望內心苦笑不已。

石庸朝青望鄭重地行了禮，然而臉上卻半點恭敬之色都沒有。他起身挺直腰背，陰森森地說道：“青王殿下每天早出晚歸，不知是去了哪裏。你來南城也有段時間了，我竟然還未能找到合適的機會為你接風洗塵。真是我的失職啊。”

青望輕描淡寫地說道：“石城主客氣了。”

石庸不懷好意地笑道：“哪裏的話？殿下不辭辛苦在外奔波，眼看洪水四處肆虐，洶湧的波濤可是不認人的。若是殿下有個什麽三長兩短，國君怪罪下來，我可承擔不起。”

青望實在不想應付石庸，但石庸有備而來，不好打發。因此，青望找了個椅子坐下，手肘撐在一旁的紅木桌上，扶著額頭，淡然說道：“石城主，有話你便開門見山地說吧，無須拐彎抹角。”

聽到此話，石庸聲音又洪亮了幾分：“既然如此，我就直說了。殿下在落鳳城的時候，我便和殿下提過，希望殿下能告知國君，我們南方各大小城鎮需要修建抵禦洪水的堤壩，請國君分派物資下來。當時殿下將此事擱置了下來，後來又來信說修築河堤並非一勞永逸之舉，且太過耗費物力，得不償失。”

青望輕聲應道：“的確如此。”

石庸語氣急轉而下，陰沈地說道：“自從落鳳城的河堤修補好了之後，落鳳城再無洪水之患。既然如此，為何殿下還固執地不願與國君提及修築河堤之事？”

青望頭也沒擡，一臉疲倦：“落鳳城的河堤不過是個孤例，難以推廣開來，不足以作為借鑒。”

“是嗎？”石庸懷疑地說道，“落鳳城的事我也略有耳聞，據說是有高人相助，才得以使河堤在頃刻間修補完成，救落鳳城的百姓於危難之中。不知那位高人如今身在何方，可否請他出面，幫助解決各城鎮河堤修築一事。”

青望這才微微擡眼，視線落在石庸的臉上，細細地打量著。石庸有些緊張不安，但同時，他毫不退縮地對上青望的眼神，大概是覺得自己代表著正義的一方，不需要向任何人妥協。

面前的石庸是知道那位所謂的高人就是墨王的，他這麽說，無非是在試探自己，給自己施壓罷了，青望心想。

不僅石庸知道，想必南方各城鎮的百姓都對墨王，墨王過去的種種舊事，現在的宏偉事跡以及對未來的意圖打算有所耳聞了。這段時間以來，一方面，墨派之人神出鬼沒，一方面，他們又行事高調，似乎以天下為己任，為百姓謀福祉。

這讓青望很是頭疼，畢竟對於置身於泛濫洪水中的百姓，他們更需要的不是理智、覆雜的分析和謀劃，不是自身孜孜不倦地在困境中尋求生路。相反，他們更容易屈從於追隨強者的本能，更容易相信那些空洞卻壯麗、含糊卻高遠的理想信念。

墨王在落鳳城的那一次短暫的現身，喚起了人們心中對於無上的力量和信仰的幻象，讓人們肅然起敬，俯首而立。即使他們對墨王並不了解，即使他們了解的過去現在未來都披著一層神秘的色彩，依舊不妨礙他們將他奉上聖壇。甚至正是因為那層神秘的色彩，他們才會誠惶誠恐又偏執專橫地叩拜，不容他人質疑。

不過或許事情還沒有他設想的那麽糟糕，青望安慰著自己。而對於眼前這人，青望也試圖去說服他：“那一日我也在落鳳城，洪水來臨時，我甚至就在河堤上，看著洪水從我的頭頂越過。河堤的缺口之所以能在頃刻間填補起來，是因為那位高人帶來一種罕見的土壤，叫做息壤，遇水能自行生長，永不減損。”

“息壤？”石庸雙眼一亮，“那就請國君也將息壤贈予我們。”

青望微微搖頭；“息壤是上古神人從天帝那裏盜取、用來治理洪水的，流傳至今已經十分稀有。載天山上的確留存著極少量的息壤，並且當作寶物供奉。至於那位高人的息壤，我雖不知是從何而來，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所擁有的絕對屈指可數。而在他帶來息壤之前，落鳳城的河堤久築不成，說明修築河堤根本不是最為可行的法子。”

“既然載天山上還有息壤，為何不拿出來應對洪水。”石庸憤憤不平地說道，“那麽好的東西，卻要被束之高閣？”

青望一楞，沒想到石庸完全不在意他的觀點。他只好無奈地解釋道：“息壤十分稀少，南方受災的城鎮卻多如牛毛，若真由我拿出息壤來抵禦洪水，你覺得用在哪幾個城鎮上，既起到了功用，又不被其餘人詬病？”

石庸冷哼一聲：“殿下不愧是位高權重之人，危急時刻，最先想到的不是百姓的安危，而是如何穩定人心，鞏固地位。”

青望眉頭皺起，固執地說道：“石城主，我再說一次，修築河堤並非最為可行的法子。”

石庸像是沒聽到青望說的話一樣，昂首挺胸地說道：“我還記得，殿下剛來南城時與我提過，說殿下在找一名大乘修士，要獎賞他在上一次抵禦洪水時出了一份力。近日，還真的有部下回報，又見到了那位大乘修士，他身披黑袍，與另外幾個同樣身披黑袍的人在一起。”

青望雙目一凜，並非是因為得知了司澤的下落，而是他明白，石庸此刻提起司澤，定是別有用意。

果然，石庸放聲一笑：“殿下曾說過，那位大乘修士是二公子的手下，為何二公子死了以後，那位修士跟落鳳城高人的部下在一起呢？那位高人是誰，我想殿下與我都心知肚明。二公子暴病而亡，這理由本來就蹊蹺的很。如今二公子原先的手下突然失蹤，又投靠了那位高人。我想，這已經足夠說明了二公子絕不是病死那麽簡單。那些流言，也絕非無中生有。”

沐馮確實不是暴病而亡，但也確實是一個意外。司澤本來就是墨王的部下，如今又重新現身，說不定也是墨王授意。然而這一切，他都不便給石庸解釋，即使解釋了，石庸也不一定會相信。至於當初青望和石庸提起司澤，只是想借機試探石庸，看他是不是與墨王私下有所勾結。石庸確實與墨王沒有勾結，然而現在的結果卻比兩人事先早有勾結好不了多少了。

青望的倦意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手指交錯，平靜地看著前方：“石城主，許多事情的確不是那麽簡單。但過於覆雜的事情，很可能是有人在其中故弄玄虛。我第一天來南城時，就說過，我是為治理洪水而來，洪水一日未退，我一日不回。這些日子，我一直在外奔走，也是為了能盡快解決洪水這場災難，讓百姓能重新過上安穩的日子。南方所有受災的百姓，都是北國的子民，我身為王族，自當保全他們的利益，讓他們能夠安居樂業……”

“若你們子民的心已經不向著你們了呢？”石庸來不及聽青望說完，粗暴地打斷了他，“你來南方這麽久，我不信你沒有聽到這鋪天蓋地的流言。你說你當日就在落鳳城的河堤上，那你也一定見到墨王了吧。結果你狼狽地從河堤上逃竄出來，墨王卻挽救了整個落鳳城的百姓。你心裏一定早就認定南方的百姓已經不再相信你們這些所謂的王族了，你整日不見人影，不過是想逃避職責，不願面對我們而已。”

青望臉色劇變，他倏地站了起來，厲聲道：“石城主，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石庸猙獰地笑了起來：“殿下，你既然不願向國君求取修築河堤的物資，那就由我來替你給他說吧。”

石庸說著，猛然出手，右手緊握成拳，疾風一般地向青望襲來。

青望立即提氣，同樣握拳對上石庸的進攻。相擊的拳頭如同兩塊堅硬的石頭碰撞在一起，巨力讓青望踉蹌著後退，跌回到椅子上。青望還未坐穩，便聽到了木椅清脆的咯吱斷裂聲。青望雙腳連忙立定在地，背脊懸空，手掌在快要塌落的椅子扶手上猛地一撐，一個後空翻躍到墻邊。

“嘩啦”一聲，木椅七零八落地碎落在地。屋子中央，石庸凜然屹立，揚起的發梢轉眼又飄落下來，仿佛剛剛只不過來了一陣微風而已。

青望怒火中燒，他正要開口斥責石庸，石庸卻大吼一聲，提氣運拳，又朝青望沖了過來。青望冷靜地看著石庸離他越來越近，在石庸的拳頭就要貼上他的臉頰時，才靈活地屈身，往身旁翻滾過去。

石庸的拳頭結結實實地打在墻壁上。一指之厚的墻壁上立刻裂開一個大口子，裂紋爬滿半面墻壁，縫隙間被屋外的黑暗填滿。房梁都在瑟瑟發抖，不少木屑從房頂上落了下來。

青望眉頭輕挑，他剛剛與石庸用拳正面對抗時，已經顯示出了他的頹勢。而從石庸打在墻壁上的那一拳可以明顯看出，石庸的力量驚人，他的確不應該和石庸硬碰硬。

青望剛才靈活地躲閃之後，已經到了門邊，一伸手就能把門推開。青望可以打開門，飛身前往更加廣闊的院子裏去，招呼他的護衛過來。其實，不用等多久，他和石庸交手的動靜也會將護衛引來。

不過，青望此刻卻不準備等其餘人過來替他解圍，相反，他眼神銳利地盯著石庸。雖然石庸力大無窮，但修為也僅是中乘而已，如此的實力，還沒到讓他畏懼不前的地步。

“石城主，你這是以下犯下！”青望氣勢洶洶地對石庸喊道。石庸將拳頭收回，絲毫不把青望放在眼裏，雙腳發力，騰空而起，發冠差點磕到房梁上。

石庸周身濃烈的真氣隨著他飛馳的身形直沖青望而來，青望屏息凝神，目光如炬。石庸轉眼到了青望面前，一記疾拳直取青望胸口，青望連忙雙臂彎曲並攏擋在眼前。石庸的重拳只是打在青望的手臂上，酥麻之感卻貫通了青望的全身。

青望和石庸近身過了十幾招，石庸的幾次出擊都被青望四兩撥千斤地化解掉。但石庸並沒有收斂攻勢，依然左一拳右一腿地朝青望招呼過去。石庸的骨頭像是銅鐵鑄造而成的，剛猛有力且不辨疼痛。青望與石庸周旋片刻，全身上下也結結實實地挨了幾下，逐漸覺得有些吃力。

石庸好像感覺不到疲憊，又是一掌朝著青望的面門襲來。青望左腳蹍地，身子敏捷地向後一轉，擦著石庸的肩膀從他右側越過。不等石庸回身，青望也不回頭地往屋子另一側的跑去，停在一處櫃子旁邊，冷冷地說道：“石城主，我們都停手，靜下來好好談談。否則，即便你勝了我，對如今的情形也無濟於事。”

石庸不忿與失望的情緒已經升到了頂點，根本平覆不下來，他粗獷地大叫道：“你真的關心現在南方的洪災到了什麽地步嗎？你關心的，只是如何保住你們高貴的地位吧？”

說話間，石庸一掌拍在櫃子的另一側。青望連忙跳到一旁，看著一人高的實木雕花櫃子在他眼前炸裂開來。

之後，青望到了哪裏，哪裏的布置陳設就變成一堆廢材，無一幸免。兩人從前廳打到內堂，青望有意避免與石庸正面對決，這讓石庸感到十分難受。他激憤難耐，不把一切攔在他和青望間的東西放在眼裏，頗有一種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威風氣勢。斷裂破碎之聲此起彼伏，但身處其中的石庸卻對此毫無反應，只是死死地盯著游龍般的青望，似乎只要逮住那人，任何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終於，石庸把青望逼到了角落。他將全身的氣力都匯入右手之上，然後迅速地向前方推出。中途突然一個手掌大小的青銅色壺狀物體從下方飛起，擋在他的眼前。石庸想都沒想地一拳打了上去。預料當中的冰冷和堅硬並沒有使他感到任何不適，然而銅壺破裂的碎片之後，卻已不見青望的人影。

石庸一怔，連忙停住腳步。頭頂一陣疾風從前往後掠過，石庸本能地擡起頭，只捕捉到疾風的尾巴。他心道不好，又連忙低頭。正欲轉身，右腿膝蓋處被人從身後用力地一撞，石庸不由地單膝跪了下來。石庸還想起身，後腦立刻被熱流籠罩。那股熱流順著石庸的脖頸繞了一圈，卻讓石庸後背發涼。

石庸用力地眨了幾下眼，勉強睜開了眼，耳後傳來青望平靜從容地聲音：“石城主，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談談了吧。我還有話沒說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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