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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親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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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庸擡頭望向青望,以為能遇到輕蔑或高傲的眼神。然而青望臉色並沒有太多變化,只是淡然地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仿佛他們二人之間本該是如此,仿佛碎落一地的狼藉都不存在。

若是從前,石庸絕不會輕易屈服妥協,他一定會咬牙倔強地叫著“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休想讓我聽從於你。”

現在,石庸一下子慌了神,這讓他覺得剛剛一場聲勢浩大的打鬥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

門外響起雜亂的奔跑聲,未等奔跑聲靠近,青望便沈聲說道:“這裏沒什麽事,都退下吧。”於是,奔跑聲又逐漸遠了。

青望的手掌從石庸的後腦勺上收回,他掃視一周,找了個唯一還完好無損的椅子坐下,說道:“石城主,我知道如今洪水長久不退的形勢讓你心急如焚,然而治理洪災需要萬全之策,而不是急病亂投醫。”

石庸緩緩地站起身來,目光飄忽,不願看青望。

青望對此毫不在意,不慌不忙地說道:“對付洪水,堵不如疏。僅用河堤作為防護,既費時費力,又不能根本上解決問題,如何疏通水道,讓大水順利地往下流才是關鍵。這些日子,我走遍了南城附近的山脈河流,大小城鎮,用尺和繩大致作了一番丈量考察,再結合已有的地形圖,分析了水道的情形。”

石庸情不自禁說道:“考察地形?殿下親自去做這些事嗎?”

青望沒有理會石庸,繼續說道:“若要水道暢通無阻,必須對高處進行開鑿,對低處進行疏導。即便如此,要想大水徹底地匯入東海之中,再無洪災的隱患,一年半載難以實現。但眼下,稍微鑿開兩三處山脈,讓洪水有下瀉的途徑,而不是滯留激蕩在群山之中,應當可以緩解南方大部分城鎮的洪水泛濫的災情。”

青望說完,停頓了一下,擡起頭,發現石庸正註視著他,一臉的急切,似乎是在催促他繼續說下去。

“只是到底先開鑿哪幾處山脈能最大程度的緩解災情,我暫時還未弄清。”青望繼續說道,“我本來打算有了決定之後,再告知於你。不過,想必石城主對南方的山脈也有所了解,不如你先幫我看看這張地形圖吧。”

青望說完,從懷中掏出一張牛皮卷。石庸連忙上前接過,迫不及待地展開。牛皮卷上畫著的是南方大半地域的山脈和河流,並標註了各大城鎮的位置,以及洪災嚴重的程度。圖上幾座高山的名字旁,有特殊的記號,應該就是青望打算盡快鑿通的山脈。石庸數了數,一共有八處。挖山掘石並非易事,若要八處高山同時開鑿,定然是不可能的。只是應當如何取舍,對此石庸一籌莫展。

“羽山,夷山,瑰山,會稽山,長右山……”石庸無意識地念叨著這八座高山的名字,持續了許久,突然脫口而出道,“我聽下屬回報過,墨派之人好像在其中幾座高山附近的城鎮出現過。”

石庸剛說完,後悔之情溢於言表。

青望卻毫不在意地追問道:“什麽時候看見的?都具體在哪些城鎮?”

石庸見躲不過,心一橫,索性將下屬的回報一五一十地告知了青望,末了還小心翼翼地問道:“殿下,你說他們也想要疏通水道,還是他們就躲在那幾座高山裏面?”

青望若有所思地伸出手,石庸立馬將牛皮卷遞回給青望。

“鑿通高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不可能在不聲不響之中完成這項壯舉,墨王應當沒有那麽大的能力才對。”青望若有所思地凝視著牛皮卷,小聲地自言自語道,“為什麽感覺這名字十分耳熟,我是之前在哪來聽到過嗎?”

這一晚之後,再沒有沖突,也沒有收獲。無論如何,總算是平靜地結束了。

雖然昨夜經歷了些不愉快的事情,但是第二天青望還是一大早就出門了。他剛走出城門,就看到了不遠處立在大樹下的榣音。榣音側對著他,旭日在榣音及腰的青絲上投下一縷縷金色。微風輕撫,將榣音的發梢吹起,那一縷縷金色跳動起來,閃耀著變化無窮的綺麗,讓人的目光難以移開。

青望不由自主地朝榣音走了過去,越是靠近越是驚異。驚異並不是因為見到了榣音,而是榣音衣衫上濃重的露水之氣,讓他頗為不解,看來榣音已經立在這裏很久了。依照榣音的性子,她若是來找自己的,本不該像如今這般安安靜靜地等待他出現。

青望來到榣音面前,榣音卻好像沒有發現他的到來似的,一動不動,平靜地眺望遠方。

青望想詢問榣音在這裏等了多久,又猶豫著要不要先安慰他幾句。青望心中有無數的話想對榣音說,結果最後他只是微微低下頭,低聲說道:“榣音,對不起。”

榣音輕笑,聲音如遠處樹上鳥兒清晨的第一聲鳴叫一樣清脆動人。她朱唇輕啟:“你為何事和我道歉?”

青望臉上浮現出一絲愧色,苦澀地說道:“我曾答應過你,你的終身大事由你自己做主,若有人逼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情,無論那人是誰,我都會站在你這邊,支持你的決定。國君為你定下的親事,你一定是不情願的。他告訴我的時候,我也勸過他,可是沒有成功。”

“哦,原來你說的是這件事。”榣音輕描淡寫地說道,“你還替我勸說過國君嗎?那真是麻煩你了,我以為,你覺得這樣的安排,對我,對國君,對北國來說,都是極其妥當的呢。我還以為,你會首先來勸我,讓我不要意氣用事,和和氣氣地出嫁呢。”

榣音生氣時,說話總是尖酸刻薄的,這一點青望很清楚。然而眼前的榣音又不像是只有愁苦郁結在心的樣子,或者說,她的神情中的確透露出愁苦,卻又不單只是這樣,而是多了一些青望看不明白的陌生而又怪異的東西。這讓青望深感焦躁不安。

“你好像對我的出現並不覺得詫異。不過也對,國君什麽事都會和你商量,他一定早就告訴你,我一聲不響地離開王都了吧。”榣音收回遠眺的視線,轉身註視著青望的雙眼,“所以,國君是讓你說服我早點回王都嗎?若是我不同意,他會不會要你派人把我綁回去呢?”

青望沒有回避榣音鋒利的目光,無奈地嘆了口氣,說道:“來南方之前,我和國君都沒有意識到,洪災這麽嚴重。到現在,我都還沒有一個萬全之策。”

榣音不以為意:“那又怎樣。”

青望一楞,左顧右盼地繼續說道:“墨王和他的部下在南方興風作浪,其心昭然若揭。若水患得以緩解,我們需要對付的就只是羽翼未豐的墨王而已。但是若洪水長久不退,北國各地的王族宗親、南方處於洪水之中的千萬百姓勢必都會生出異心。國君為你挑選的夫君白王,本身是一名大乘修士,不僅是當今北國第二大修仙門派白派的掌門,還與載天山上的大長老和二長老關系匪淺。若能得到他的助力,再壞的處境也能應付過去。”

榣音依然保持著意味不明的微笑:“恩,你說的這些,國君也更加清楚詳細地告訴過我了。白王那麽厲害,若我能嫁給他,也算是我的福氣了。說起來,我還要好好感激國君呢,他真為我這個妹妹著想。”

青望聽出榣音的諷刺意味,卻無法反駁,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安慰。

榣音故作失望地哀嘆一聲:“只可惜從未見過白王一面,不知他是否儀表堂堂,威風凜凜。青望,你也知道,我鮮少離開王都。若我早知道我會是這樣的結局,我肯定不會那麽順從。至少先去看一眼,那個白王到底長什麽樣才行。若是他真的相貌平平,我也就認了。只是如果他連你都不如,我可不保證我能對他真心真意。”

青望怔怔地看著榣音,總感覺她另有所指。不僅如此,此刻,青望和榣音互相凝視著,榣音每一次轉變過後的眼神和神態,所有微不足道的舉動,都映在他的眼眸中,他卻覺得他倆之間似乎不再像以前那麽親密了。

青望內心隱隱抽動,壓抑苦悶的情緒瞬間堵在胸口,讓他的呼吸都變得吃力起來。他突然不想再與榣音談論下去,沈默了片刻,才開口說道:“榣音,我現在要去南城東邊的羽山,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榣音一言不發,只是微微地點了點。

兩人一前一後地朝著遠處聳立的高山走去。兩旁都是東倒西歪的樹木和房屋,一路走過只有幾棵粗壯的大樹還固執地將根深埋在地裏。即便如此,樹上的葉子也都掉得差不多了,枝幹顯得無比蒼老,似乎一碰就會折斷。在這片洪水將生機搜刮殆盡的大地上,那些大樹孤獨地屹立著,越頑強,越讓人覺得荒涼。

青望無心留意周遭破敗蕭條的景色,身後榣音的腳步聲幾乎微不可聞,卻讓他覺得榣音正在自己的腦中行走,每走一步都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青望克制不住地猜測那腳步聲的主人現在是個什麽表情,在想些什麽,是否正凝望著自己的背影。還有那個他也從未見過的白王,會是一個怎樣的人呢?榣音嫁給了白王之後,他們夫妻倆會不會琴瑟相鳴,相敬如賓?到時候,他這個兄長和榣音之間,是否還能一如既往地保持緊密?

從前,榣音在遇到困難之時第一個想到的一定是自己。但以後呢?如果白王選擇謀反,那作為白王妻子的榣音會如何抉擇,是冷眼旁觀,還是與自己成為你死我活的敵人?

無休無止的猜測讓青望倍感煎熬與折磨。他回憶起方才榣音陌生而又怪異的神情,隱隱約約與一張冷漠疏離、防備敵意的面容重合在一起。青望驚恐萬分,他猛然轉身,看到一雙因潮濕而模糊的眼。

那雙眼在看到他轉身的那一瞬間,如洪水決堤般湧出晶瑩剔透的眼淚。青望腦中無數的思緒一下子全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呆立在原地,任由榣音沖了過來,一頭紮進他的懷抱。

榣音雙臂不斷收緊,手指不住地用力,指甲深陷在青望的後背裏,將青望的衣服和皮肉都抓出皺褶。

不過青望並沒有感覺到疼痛,相反,他從見到榣音時就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他緩緩地擡起手臂,摟住懷中的榣音,用如春風一般溫柔和婉的聲音說道:“榣音,如果你不想嫁給白王,那就不嫁,現在的處境還沒有那麽糟。相信我,洪水很快就會過去的。等這裏的水患解決了,我們再一起回王都去。”

榣音像個小孩子一樣,在青望懷中盡情地發洩著,好像有道不盡的委屈與愁緒。青望不由地輕輕拍打著榣音的肩膀,再沒有說話。空蕩寂寥的曠野上,只有榣音的哭聲起起伏伏,如水面的漣漪一樣,一圈一圈地蕩漾開來,飄向了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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