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景從王宮出來時，夕陽已經在高大朱紅的宮墻上方搖搖欲墜了。等她回到宅子，邱林和莊軒早就離開，只剩下興致勃勃的田生。

田生剛看到阿景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就歡欣鼓舞地朝她叫喊道：“阿景，你可算回來了。我給你看一樣好東西。”

然而，當田生看清阿景臉上的失落和悲傷時，他立馬收起了興奮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問道：“阿景，你怎麽了？王宮裏出了什麽事嗎？”

阿景無精打采地往前走著，淡然說道：“榣音要出嫁了。”

田生驚得張大了嘴，咿呀了半天，還是一個字都沒說清楚。

阿景走進前廳，隨手拿起桌上的茶杯，為自己倒了一杯水，仰頭一飲而盡。喝完之後，又自嘲地笑了笑，這茶可真涼啊，涼到心裏去了。

田生躡手躡腳地跟在阿景身後，不敢多說，見阿景頹廢地把手肘撐在桌子上，手裏捏著冰涼的茶杯晃來晃去。終於，心中的無數個疑問按捺不下，田生鼓起勇氣問道：“這件事情怎麽發生的那麽突然啊？榣音能不能不要出嫁啊？”

阿景略微詫異地看了田生一眼，嘆息著說道：“其實也算不上突然吧，榣音的年紀也不小了。不過田生，我都還沒說她要嫁給誰，你怎麽就不希望她出嫁呢？”

田生偏著頭想了一會兒，說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覺得，你這麽失落，肯定不是什麽好事情。而且榣音她自己應該沒有要出嫁的意思吧，都沒有聽她說過她有喜歡的人，她要嫁的那人她肯定不喜歡。”

阿景認真地看了田生許久，才苦笑著說道：“田生，說你笨，有時候你又通透得很。真是搞不懂你。”

田生一怔，馬上說道：“所以榣音她現在確實不想嫁人的，是吧？”

阿景敷衍地“嗯”了一聲。

田生又繼續說道：“阿景，你今天下午是在和榣音商量對策嗎？讓榣音出嫁肯定是國君的意思，你們想好怎麽說服國君了嗎？”

阿景無奈地搖了搖頭：“榣音她並沒有拒絕國君的安排，我就更沒資格插手了。”

田生整個人慌張起來。他大步走到阿景旁邊坐下，一把搶過阿景手中晃動的茶杯，慌張地問道：“為什麽啊？榣音為什麽不拒絕呢？她可是公主啊。”

阿景手裏沒了把玩的東西，索性兩手交錯著放在桌上，然後低下頭把下巴擱在手臂上，有氣無力地說道：“正因為她是公主，用她來聯姻，才能鞏固國君的地位。即便這次找了各種理由推脫過去了，將來依舊是躲不過的。”

“就因為這個原因，她就要和自己不喜歡的人過一輩子嗎？”田生不忿地大叫道，“她難道沒有選擇的權利嗎？”

阿景側過頭趴著，註視著田生焦急而又生氣的表情，平靜地說道：“田生，這是榣音作為公主的責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有屬於自己的使命，沒有人能脫離自己的身份而活。如果讓我去選，我也會和榣音做同樣的選擇。”

田生還想反駁，然而阿景深邃無比的雙眼就這樣直直地望著他。阿景的雙眼中什麽都沒有，卻讓他感到巨大的壓力，一時腦中空蕩蕩的，連一絲清晰的思緒都理不出來了。

阿景也發現自己好像太過嚴肅了。她費力地擠出一個微笑，故作輕松地說道：“田生，你不用為榣音擔心。我今日去看過她了，她雖然不怎麽高興，但也不至於愁苦萬分，無法自拔。雖然她不能嫁給她中意之人，但她好歹是公主，她的夫君不可能虧待她。”

田生臉上依舊沒有半分寬慰的神色。

阿景知道田生一時半會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也不想勉強他。她坐直了身子，平淡而又真摯地說道：“田生，你是個無牽無掛的散修，只需要對自己負責就可以。所以啊，以後看到喜歡的姑娘，就不要顧慮太多。”

田生雖然只是粗略地聽了一聽，還沒敢細想阿景的意思，他的臉已經滾燙起來，連呼吸都變得急促了。

阿景見狀，長嘆一聲：“你啊，就是太靦腆，老實，沒什麽心眼。我可告誡你啊，喜歡誰，就直接告訴她。你也不用在意對方的身份，在我看來，這世上還沒有田生你配不上的人呢。”

田生更加慌亂，連忙擺擺手：“沒，沒有。”

阿景對田生的反應並不意外，不過她還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田生，你這個傻傻的樣子，要你一個人去面對這件事情，我還真是放心不下。不過，這段日子，我幾乎都不在這裏，你一個人也過得挺好的嘛，還當起了別人的師父，那兩個小孩子應該對你言聽計從吧。”

“阿景，我不需要一個人去面對什麽啊。”田生並未理會阿景的後半句話，只是急切地說道，“不管遇到什麽事情，你都會幫我的，對吧。”

阿景楞了一下，才遲疑地說道：“我當然會幫你。只是，萬一我不在你身邊呢。”

“你為什麽會不在我身邊呢？”田生追問道。

阿景皺了皺眉：“我們總會因為一些事情分開的吧。”

“因為什麽事情呢？”田生不依不饒。

阿景咬了咬嘴皮，眼珠在眼眶中轉了幾圈：“就像現在，我每日要去千辰閣，而你要留在這裏教導邱林和莊軒修行。”

“可是我們還是在一起的啊。”田生疑惑地說道，“就像現在，我們還是在一起的啊，我們並沒有分開啊。”

阿景瞬間覺得有些煩躁了，她不耐地說道：“田生，你怎麽就不懂呢？”

田生被阿景的類似與呵斥的話語嚇到，不敢再惹怒她，只好悶悶不樂地坐在一旁。

阿景見狀，無奈地說道：“田生，你是你，我是我。人生那麽長，我們總會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也不想和你分開，可是將來會發生什麽，誰又能說清呢？”阿景說完，才發現自己的聲音中帶著一絲不難察覺的難堪。

田生微微張嘴，過了許久，才堅定地說道：“阿景，我對你承諾過，你去哪裏我都會跟著你。無論以後發生什麽，我都不會變的。一個月也好，一年也好，一輩子也好，只要阿景你願意我跟著你，就夠了。”

若是以前阿景聽到這樣的話，肯定會毫不猶豫地與田生爭辯一番。她有信心，不出三句話的工夫，田生就會啞口無言。

然而阿景最終還是沈默了。也許是因為榣音的事，直到現在阿景還深陷在對自身的無能為力和對未來的惶恐不安的泥潭中無法抽離。此刻，她迫切地需要一個人把她從泥潭中拉起來，即使這份信心和沈靜只能維持短暫的時間。

隔了好一會兒，阿景才溫婉地一笑：“好，那我們就一直在一起，一輩子都不分開。”

田生樂呵呵地傻笑起來，口齒不清地說道：“阿景，你可不能騙我。”

阿景點了點頭。在田生眼中，阿景的這個動作顯得頗有分量，十分鄭重。他情緒高漲地說道：“阿景，我一定會保護好你的，有我在，誰都不能欺負你。”

“恩，好。”阿景隨意地應聲，又將田生一直緊緊握在手裏的茶杯重新奪了過來，一邊給自己倒水一邊說道，“對了，你說有什麽好東西要給我看啊？”

在阿景的提醒下，田生猛然想起莊軒送他的腰帶。他麻利地從懷中取出布包，將它放在桌上展開，然後指著裏面那條灰色的腰帶說道：“吶，就是這個。這腰帶是莊軒送給我的，他說是他曾祖母流傳下來的，他曾祖母可是當年的大公主。”

“哦？”阿景來了興致，“這腰帶看上去普普通通，實際上應該沒那麽簡單吧。”

田生連連點頭：“恩。莊軒也這麽說。可是我翻來覆去看了一下午，都沒發現有哪裏異常。”

阿景淺笑道：“你又不懂法器，看不出來很正常。不過我一時半會也找不出這其中的訣竅，我明日帶去千辰閣，說不定會有所發現。”

“好。”田生憧憬地看著腰帶，又補充道，“不如拿給千月姑娘看看吧，她那麽厲害，應該一眼就能看出奧秘所在。”

“千月？”阿景意味深長地說道，“如果她明日還在千辰閣，我一定會先去找她看看這條腰帶的。”

上午陽光正好，千月從她的煉器室出來，腦中還在不斷回顧方才用到的材料和器具，懷中的傳音符就抖動起來。千月一邊往臥房走，一邊將傳音符取出。

這張傳音符是當初墨王留給她的，如今上面只寫了簡單的一行字，是一個地名。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了。不過千月明白，墨王這是要自己趕緊動身去投靠他了。

然而，這也太沒誠意了吧。

自從墨王離開王都後，她倆之間通過傳音符的交談從來都是寥寥數語，不過這都在情理之中。在兩人相識之初，墨王會主動說些無關緊要、甚至怪異無比的話，想必只是為了防備和試探。再後來，他即便不願回答千月的問題，也會委婉地用模棱兩可的話搪塞過去，而不是直接無視或拒絕，應該是因為他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與千月周旋。而現在，這些都已沒有必要了。

千月大手一揮，傳音符就消散的無影無蹤了。她走回臥房，氣惱地坐在窗前。如今千辰閣是不能再待了，當然，她也早就料想到了會是如此的結局。就算墨王不給她傳信，她也該啟程了。

千月慢騰騰地收拾包袱，她聽人提起過南方，那裏是怎麽樣的氣候，四季各有怎樣的美景。墨王也在南方，這倒省事，千月知道這一路上該帶些什麽。

可是，千月動作一滯，她為何一定要去南方呢。她確實該去投靠墨王，這是最為穩妥的後路，但她也不是只有這一條路可走。此刻，她對這條穩妥的後路更是嗤之以鼻。她和墨王之間，從未有過什麽交易，如今她也不需要墨王刻意為她提供庇護。畢竟，他的苦心和謀劃都該全部獻給他的大業。

“砰”的一聲，房門被粗暴地打開，寧巍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二閣主，這麽急著收拾行李準備去哪兒啊。”

千月正在氣頭上，大聲呵斥道：“與你何幹！”

寧巍冷笑：“二閣主，考核還沒有開始呢，你怎麽知道王都待不下去呢。再說了，你不一直都是第一名嗎，哪用得去其他地方啊。”

看來寧巍是察覺到自己要逃走了，真倒黴。千月心裏這般想著，沒好氣地說道：“王都待膩了，想換個地方。”

寧巍眉毛輕挑，陰陽怪氣地說道：“喲，二閣主主動把王都千辰閣讓給我，我真是受寵若驚呢。”

千月啐了一口，鄙夷地看著寧巍：“四閣主，就算沒有我，你也無法留在王都。自有人替我收拾你，你還是只能哪裏來，又回哪裏去。”

寧巍高傲地冷笑一聲。

“你不信？”千月精神煥發，開心地說道，“你不信就對了。我就希望你保持這種傲慢自大、目中無人的姿態，越趾高氣揚越好。這樣一來，到時候失敗了，你才會更加窘迫難受，才能讓千辰閣的所有人都看你的笑話呢。”

寧巍氣急敗壞地跺腳道：“來人！千月私下與叛黨勾結，如今更企圖逃走。趕緊將她拿下，交給國君處置！”

寧巍身後立刻冒出一群大漢，向千月靠近。千月不打算掙紮，靜靜地站在原地。

忽然，臥房中揚起疾風，一道黑影從窗戶外閃了進來，眨眼間又竄了出去。然後，臥房裏就只剩下面面相覷的大漢和更加氣急敗壞的寧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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