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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樣,是被人販子拐來,賣給滿駝背當老婆。九曲水庫裏的人太窮,沒錢娶妻,從販子手裏買老婆已成習俗。顧來同情她們,但周語也是買來的,他沒資格,也沒能力去討伐和改變。

周語不知深淺,他怕她盲目幫忙,被卷其中。這事牽連太廣,太敏感,上至政.府下至村民。

他怕周語因此成為眾的之矢。

周語沈默。顧來更不知如何解釋。站立片刻,從褲兜裏摸出一個閃閃發光的玩意兒,緩緩套進周語無名指上。

是一枚戒指,鉑金的,尖端有一顆肉眼幾乎看不見的鉆石。

但該有的閃爍仍是有的,直閃到周語心裏。

她陰暗的內心,就像遇到那天的日出,嘩啦啦,亮了一大片。

“鉆戒啊,”周語伸直手臂,翻覆照了幾下,得了便宜還賣乖,“其實草戒指挺好的啊,沒必要買鉆戒。”

換一個稍稍有點情商的男人,這時候該借鉆石的寓意柔情蜜意的說一些海誓山盟了。

但顧來那時說:“這個不會爛。”

周語長得白,手指修長,這種普通樣式的戒指,她戴著也挺好看。

手放他眼前晃了晃,她漫不經心:“多少錢啊?”

那男人一本正經的說:“很貴。”

周語沒忍住,樂一下,“很貴是多少?”

顧來說:“四千八百五十。”

連零頭都記得清楚!

周語收住笑盯著他,輕飄飄的說一句:“這回真下了血本,這兒痛不痛?”手摁在他心口上,調侃道:“我摸摸。”

掌心下的跳動逐漸提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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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章

顧來站立不動,也沒什麽表情:“你戴著好看。”

風吹過荒草,細細的纏在腳趾間,癢酥酥的。

周語跺一下腳。

“你出門這些幾天,就為了買戒指?”

“嗯,縣城沒有,我去市裏了。”

藍田鎮是兩省交界處,從鎮上到市區,距離不近。

“騎摩托去的?”

“嗯。”

“來回多遠?”

“□□百公裏吧。”

她瞪大眼睛:“你騎了多久?”

“十幾個小時。”

一朵厚實潔白的雲匯聚在他們頭頂,形成一片寬大的雲蔭,中央有個洞口,光和蔭界限分明。陽光像水一樣晶瑩閃亮,傾瀉而下。

周語默了半晌,指腹摩挲著光潔的戒指壁,“你就不怕我是騙婚的,拐了你的鉆戒,”說到這裏頓一下,眼睛盯著他,“到時候你人財兩空?”

他同樣看著她,沒說話。

旁邊是一個小荷塘,碧綠荷葉中,零星結了三四朵荷花,白裏透紅,粉粉嫩嫩。

一位老翁,戴鬥笠,坐在對岸垂釣。入定後半天不會動彈。肥碩的青蛙從荷葉跳進水裏,展開四肢在水面劃動。

周語收回視線,在他胸膛拍一下,半開玩笑道:“放心,看在你沒像滿駝背那樣將我吊打的份上,我走前會把戒指還你。”說完,彎身吹去地上的泥沙,盤腿坐下。撿一顆石子,噗通扔水裏,驚得青蛙潛入深水。

顧來沒出聲,默了很久很久,大約有十來分鐘。

直到雲蔭散去,直到青蛙劃遠,直到對岸垂釣的老翁拉線換餌……顧來突然垂著眼睛俯視周語,她眼裏有說不盡的風情和故事。

半晌,顧來說:

“你真要走,戒指丟了吧。”

不是商量,不是試探,更不是賭氣,而是實事求是的平鋪直敘。

周語曲著腿,左鬢發癢,一滴汗順流而下。

下午的陽光太強,射得她眼冒黑點。

周語將臉埋進胳膊裏蹭了蹭,想著逗他一句:這可不是草戒指,這能換錢的。

一擡頭,金芒刺眼,萬物模糊。唯獨高處那對大雙眼皮,清晰,安謐,能儲春雨。

周語到底沒說出口。

顧來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周語的手,看她從左手無名指取下鉆戒,套進中指試了試;又取下,推進右手中指試了試。

左手無名指戴著太松,中指又太緊。右手中指恰到好處。

戴好後,周語摘下手腕上的佛珠,拉過顧來的手臂替他挽上去。

他手腕較她粗壯。周語戴,繞四圈還松;顧來戴,繞三圈剛好。

顧來拒絕,“你戴吧,你戴著好看。”說罷要取下來。

“別動!”周語按住他,“戴多了累贅,”她提起手串的橡筋彈一下,笑著威脅,“寧肯餓死也別賣了啊。開過光的,得道高僧的東西。”再拉起橡筋彈一下,“也賣不了幾個錢。”

橡筋極細,汗毛纏在上面,拉扯之下有些刺痛感。

良久,男人在她頭頂沈聲說:“不賣。”

周語站起來,盯著他手腕笑一下:“你戴著還挺合適。”

鄉下太陽毒得很,她卻沒曬黑。眉毛濃長,睫毛也濃長,膚白唇紅,鼻尖挺翹。整張臉薄汗浸潤,好看極了。

遠處竹林裏,炊煙青白,到了家家戶戶做晚飯的時候。

顧來問:“餓不餓?”

周語點頭,“有點。”

顧來說:“回去吧。”

“嗯。”

起身時,長發被風拂亂,周語擡手撩發,以指作梳,將頭發往後抓。擡頭剛要走,一只手又將她按回樹上。

顧來垂著眼看了她一會兒,伸手拂開長發,露出光潔的額頭和小巧的臉。發際線成完美的弧度,邊上新長出的絨發很細,呈淡黃色。正中心是一個小而清晰的美人尖。

他很喜歡,心裏對那個小尖端愛不釋手,用拇指碾一下。

顧來像個天然的移動熱源,周語覺得熱,出手推他。

面前的男人沒動,俯下身在她鬢邊吻一下,吸去一顆汗珠。

“鹹的。”聲音又低又沈,像荷葉間的風,輕輕摩挲耳膜。

周語笑:“其他女人汗是甜的?”

顧來說,“不知道,我就嘗過你的。”

周語想說那你去嘗嘗別人的,沒來得及發聲,顧來扳正她的臉,低下頭,虔誠備至的吻上來。

她的背抵著樹,顧來憑著本能往她身上施壓,樹幹不粗,樹枝不堪重負,往荷田傾瀉,葉子低垂,幾乎要碰到水面。

顧來怕樹折斷了,扣住她的腰,將她壓向自己。

天邊紅雲似錦,盛夏的傍晚,寧靜無聲,萬物都壓著一團燥火。

對岸的垂釣者竹竿一提,一尾活魚拖離水面,打破這片寧夏。

顧來放開周語,與她面對面站立一會兒,不知該說什麽,又問一次:“餓了嗎?”

周語渾身是汗,擡手扇幾下,輕飄飄掃他一眼,“同樣的話你要問幾次!”

她嗔怪嬌憨的模樣讓顧來沒忍住,低頭又在她唇上仔仔細細的吮,周語抵著他的胸口,掌心下有個凸點,她隔著純棉布料,用指甲刮一下。

男人從嗓子眼裏哼一聲,舌頭像討伐的領將,單刀直入闖了進去。

這回吻了許久他都舍不得放開。

顧來將五分的牛仔褲腿再卷高一些,跳下荷塘,長臂順著一顆荷葉往下,從淤泥裏挖了一坨泥巴。

抓著那坨泥巴在空中摔幾下,又在淤泥暈染的田裏大致涮了涮,一截鮮藕出現在他手裏,圓胖可愛。

周語蹲在岸邊觀看,問他:“這也是咱家的?”

她說咱家。

顧來心裏高興,眉眼含笑:“不是。”

周語吃驚:“你偷別人的?”

“挖一點,不算偷。”

他都說不算偷,周語當然更不會計較,問他:“怎麽吃?燉還是炒?”

顧來從田裏爬上來,大致洗一下腳上的泥,嘴裏說:“洗了就吃。這兒水臟,”擡手一指,“我們去水庫邊再洗一下。”

原來前面就是雀兒溝的碼頭。周語墊起腳尖張望,視線盡頭果然金波粼粼,像夕陽被碾成碎末,灑在了河裏。

天熱,三五個小孩抱著一個廢棄的輪胎,在碼頭邊玩水。他們的家長站在堡坎上,搖著蒲扇談天說地。

一個婦女說:“哎哎,去年我聽圓妹子說過,她家男人啊結婚後不會做那事!兩人睡一起半年多了,還是倆雛兒!”眾人笑得東倒西歪,婦人也敲著扇柄笑,笑完扇子捂著半邊臉,繼續說,“我就納悶了,兩人在床上難不成就蓋著棉被純睡覺?”

另一個婦女說:“哎呀,月紅,圓妹子真該早點向你請教的!誰不知道你月紅在床上的花招最多!”

都是四十來歲的中年婦女,一共六七人,站在堡坎中間。說出的葷段子,不是乳就是腚。

月紅這個名字早有耳聞,周語不禁看她一眼。

不似想象中的姿色動人,甚至有點胖,腰圓膀粗,臉上倒是幹凈,沒有皺紋、雀斑。鄉下女人大多幹瘦,像她這種體態豐腴的並不多見。

那月紅忘形:“哼哼,你們看我家邱二,我在床上把他餵飽了,他什麽時候出去偷過腥!?”

……

那群婦女擋在下碼頭去的必經之路。顧來皺著眉原地站了會兒,指著近兩米高的堡坎問周語:“敢不敢跳。”

周語往下瞥一眼,“You jump I jump.”

顧來一手撐地縱身一跳,旁邊幾位婦女哇哇大叫:“哎呀這麽高也跳,顧二娃你別折了腿!”

顧來站在底下,將藕放在一邊,對周語伸出手臂,“來。”

那臂膀結實可靠,會穩穩接住她,周語知道。

周語蹲下去,縱身往下,落入顧來懷裏。沒有恐懼沒有不安,更沒有半分猶豫。

頭上的女人們還在驚叫:“我的天,不要命了是不是!有路不走偏要跳崖!現在的年輕人……”

……

玩水的小孩攪得水濁,淤泥上湧。

斑駁的石階沒在水裏,隨波晃蕩。

顧來帶著周語往上游走了一段。

水庫無汙染,清澈見底,已達到飲用水級別。顧來將褲腿卷幾圈,蹲水裏洗藕。

周語坐在臺階上,脫了鞋,腳放在水裏,一晃一晃。水草裏有小魚拇指般大小,機靈的竄動,眼睛鼓鼓,像兩盞小燈籠。周語伸手去撈,撈不著,又用鞋後跟去網,也網不著。

鄉下人嗓門大,堡坎上婦女的談笑隱約可聞。

“誰要是學會了我月紅的獨門絕活,保管他對象三天不願下床。”

顧來洗藕,充耳不聞。

周語豎著耳朵聽了會兒,來了興趣:“獨門絕活?”她拿鞋拍去他,“哎,你要不要學幾招?”

藕面上的泥沙洗凈,鮮藕越發白嫩。顧來摔著藕洞裏的水,退開一步,側頭瞪她一眼以示警告。

周語樂了,意味深長的“哦”一聲,拍打著褲腿上的灰,張口就來:“也是,論德藝雙馨,誰也不及你的眾位授業恩師啊。”

顧來一時間沒明白,但也知道不是什麽好話,嘴上一聲不吭,拿住洗得白凈的鮮藕,兩頭一掰,汁水四溢。

藕沫落進水裏,小魚試探著爭食。

顧來把中間段的鮮藕遞給周語,手裏剩下兩頭尖端,他兩大口解決了。

藕又甜又脆,藕汁潤喉,不用佐料白糖已十分好吃。只是藕絲糾纏,粘在嘴邊讓人不爽快。

周語嚼著藕,數著顧來的恩師:“蒼老師,武藤蘭老師……”

顧來蹲在水裏瞪著她。

周語拉開下巴上的藕絲,“還有那個川濱……奈美還是美奈。”

她一雙腳在水裏劃來劃去,像兩條白魚。

顧來突然伸手捉住她的右腳,周語還在側頭問他,“川濱什麽來著……”

“弄你噢!”

粗糲的拇指在她腳心力道不輕的摁一下。

“啊------”周語慘叫出聲。

腳心劇痛,周語使勁縮回,立即擡腿向他要害踹去,被顧來伸手擋下。

周語不解氣,將藕換一只手拿,用水潑他,“騷男人!戀足癖!”

顧來居高臨下睨著她。

“有病啊你,”她氣極,瞪大眼睛,“你他媽對女人也下得去手!”說完,在地上左右找一圈,抄起涼鞋往他腿上拍,打了兩下,鞋帶子打斷了。

周語無從發洩,又對他潑水。

顧來由著她鬧,側過頭,線條起伏的側顏難掩笑意。

周語潑累了,坐在臺階上扇風。

旁邊顧來突然喊她:“周語。”

她下意識回身:“昂?”那一刻,男人那具人高馬大的身軀,就這麽直挺挺的倒進水裏,巨大的水花濺她滿身。

周語抹一把臉上的水,目瞪口呆,半晌才站起來,擰著濕淋淋的衣服,簡直不敢相信這是顧來那樣呆板的糙漢子能做出的事。

滴答滴答,水順著發絲滴到衣服上,滴到臺階上,像一副水潤暈染的山水畫。

周語氣得指尖發抖,“顧-----來!”

水石明凈,顧來已游出十來米。

周語梗著脖子喊:“你他媽別落我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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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章

顧來在水裏泡了一會兒,回到岸邊時,周語氣也消了大半,兩人商量著將剩餘的藕拿回家抄一盤。

周語走路有異。顧來低頭一看,她那雙白色涼鞋,右腳腳背處,塑料帶子斷了,穿不穩,走一步,耷拉一下。

顧來說:“脫下來。”

周語脫了鞋坐石頭上。顧來找了幾根帶韌勁的草莖,將鞋抱在懷裏,手指粗糙,穿梭編織。

遠處夕陽浮在水面,清風拂水,水緩緩的流。周語側臉去看,顧來低頭咬斷剩餘的草莖,發梢晃動。

弄好了,顧來將周語的腳擡起來,鞋子緩緩套進去。原本斷掉的地方,他在兩邊分別編了兩片花瓣形的盤扣,鞋穿好後,盤扣拉攏扣好,像一只嫩綠色的蝴蝶停在腳背,靈動精致,展翅欲飛。

周語擡腳欣賞一會兒,稱讚道:“漂亮!”

走兩步,又不放心,彎腰在那盤扣上按一下,“會不會掉?”

顧來說:“不會,很結實。”

人群在這時候躁動起來,一個女人高喊:“打人了!打人了!瘋子打人了!”

二人擡頭看去。

高處堡坎上,兩個婦人扭打在一起。仔細辨認,一位是剛才開顧來玩笑的月紅;另一個,竟是許啞巴。

月紅相對年輕,身寬體胖,對付許啞巴這樣瘦弱的婦人本該綽綽有餘,奈何許啞巴精神有異。

都說瘋子力氣大,許啞巴狂躁起來,也是不管不顧沒有章法,使的全是不要命的招數。

兩人抓發咬臉,一時間竟難分伯仲,圍觀之人都近不去身。

不過一會兒,兩人皆是披頭散發形象難看。

月紅的好友在一旁,抓起泥巴向許啞巴猛砸,嘴裏破口大罵:“挨千刀的許啞巴,月紅不小心絆了下你兒子,不是道歉了麽,毛兒還沒哭,你他媽的就發瘋!”

另一位婦女罵:“真以為瘋子打人沒人管嗎?”

許啞巴的丈夫聞訊趕來,其中一個中年婦人嗓子脆,人家還在幾十米開外,她捶首頓足的便喊,“許老頭你快來啊,你家許啞巴打死人了!”

姓許的老漢原本在收谷子,聽聞自家婆娘又發瘋闖禍,鞋也沒來得及穿,拔腿就往事發地跑。

此刻他一臉戾氣,滿腿是泥,勻一口氣,大喝一聲,“你個J8臭婆娘!”擡起腿對準許啞巴背心就是一腳,“老子今天不弄死你!你他媽的一天吃飽了盡給老子惹事!”

踢得急,那一腳踩空了。他氣急敗壞,使盡全力再補一腳。

許啞巴本是全神貫註和月紅扭打在一起,許老漢那一聲罵把她嚇了個激靈,下意識站起身回頭看他。

這一頓之下,許老漢這一腳她挨了個結實。隨著一聲慘叫,她往後踉蹌幾步,最後從幾米高的崖上滾落下去。

許啞巴掉下去的瞬間,手在空中胡亂抓扯,抓住了月紅的褲腰,兩人一起哇哇叫著跌了下去。

崖下便是水庫,緊跟著是巨大的響聲,幾秒之後,兩個女人在水裏撲騰。

周語在兩人落水之時猛的站了起來,看了一會兒,神色逐漸松懈。

顧來起身要去,周語拉住他,“幹什麽?”

顧來急道:“救人!”

“不慌嘛,”周語說,“再看看。”

月紅雙手亂揮,毫無章法,黑色的腦袋在水面浮浮沈沈,最初還能呼救,吃了幾口水後,已喊不出話。

相比月紅,許啞巴卻氣息均勻,頭始終在水面上,面不改色,在水中如履平地,顯得游刃有餘。

她拽著月紅的頭發往水裏摁,摁一下又將她提起。嘴裏伊利哇啦亂罵一通,罵到激動處,幾乎腰部以上都能浮在水面。

周語突然扭頭問顧來:“那片水域你熟悉嗎?有多深?”

顧來想了想說:“小時候經常在那兒跳水玩,大概六七米。”

周語哦一聲。

顧來也看出端倪:“許啞巴會水!”

周語點頭:“她練過花樣游泳。”

“是什麽?”

“一項水上運動,能在水裏跳舞。”

“你怎麽知道她練這個?”

周語指著,為他解釋:“你看,她踩水的基本功相當紮實,憋氣久,還有一點,她平時走路時搖搖晃晃的,那是因為長期繃腳的關系,腳腕特別松。”她看著顧來,“學我們這行的,一眼就能看出來。”

許啞巴對月紅嚷嚷一陣,便丟開她往岸上游。游了幾米察覺身後的女人奄奄一息,她又調轉回去,游到她身後,托著昏昏沈沈的月紅,快速返回岸邊。

岸上眾人早已嚇得面如土色,許啞巴在人群的擁簇中拖著月紅上岸,還不解恨,罵罵咧咧,往趴在臺階上不省人事的女人身上踢了兩腳,被眾人齊力攔下。

四十多歲的老嫗,水裏一番折騰後,仍精力充沛。

許老漢擠開人群,沖到許啞巴跟前狠狠扇了幾耳光,再踹一腳,怒氣沖天的走了。許啞巴在水裏狠,對自己男人卻懼怕得很,唯唯諾諾的跟在他身後。

顧來註意一番,果然如周語所說,她走路有點晃。

過了會兒,月紅也被自家男人扛走。

暮□□臨,人群逐漸散去,碼頭籠罩在黑幕下,水面恢覆平靜。

起風了,風裏充斥著水腥氣。雲層積厚,白光在天邊接二連三的閃過。

顧來看一眼,說,變天了,回吧。

CTG

☆、第 30 章

進入雨季,空氣濕得能擰出水。

周語三點才入睡,五點就被吵醒。

推開陽臺門,一股濕熱撲面而來。走上去,底下一片喧嘩。

天還沒亮,遠山如墨。

顧家卻燈火通明,木桌長凳擺滿院子。婦女們在邊上聊天撿菜。

土竈烈火正旺,滾水燒開,三個屠夫將死豬四蹄朝天倒掛在扁擔上剃毛。另一只黑豬綁在樹樁上,知道自己大限將至,哇哇嘶吼。

更彰顯洋洋熱鬧。

遠處田坎上光束亂晃,有手電筒,有火把。親友陸續趕來。

有人看到周語,喊一聲:“新娘子快下來化妝。”

大家都擡頭往二樓看,顧來也看上來。他裝著西裝,高大英挺。

那是周語第一次看見顧來穿西裝。

周語走下樓。

顧來放下肩上幾條長凳,朝她走來。

她抱著手臂將他從上至下打量一番。西裝是婚慶店租的,100元一天。廉價而土氣。但那種土氣又架不住他身材好,寬肩窄臀,天生的衣架子。

一言不發時,倒像個企業家。

就是那雙眼睛能出賣他,那雙眼睛裏既沒有貪婪也沒有權欲。

周語伸手替他拂去肩上的沙,“我還在想你會不會穿背心牛仔褲結婚,”理平他領帶上的褶皺,退遠了再看看,點一下頭,“人模狗眼的。”

“……”顧來在她手心捏一下,聲音輕得幾乎像哄,“去吃飯。”

山裏的婚宴簡單而熱鬧。

殺豬宰羊,請幾個半吊廚子,一幫嗩吶匠吹吹打打。全村鄉親都來慶賀,德高望重的村長出席見證。幾輪大吃大喝,新媳婦就算娶進門了。

顧來領著周語向鄉親們敬酒,他不善交際,面對別人的慶賀,能做的就是將手中的酒一口喝幹。

倒是陳慧紅,歡喜得像一只毛色發光的鸚鵡,不停的對每一位道喜之人說:“大家吃好喝好,喝好吃好!”

好幾只狗在桌子底下竄來竄去,大黃一邊大快朵頤,一邊發出護食的低吼。

顧鈞的床被搬到院子裏,身下墊了枕頭使他能靠坐,新人給他敬酒時,周語喊他一聲“大哥”,他抿著嘴,紅著眼眶點頭。

火紅的鞭炮盤踞在竹筐裏,堆得滿滿當當。

大姑娘小媳婦都捂著耳朵躲得老遠,周語不怕,她親自去點。劈裏啪啦的鞭炮聲震耳欲聾,周語點著了就往顧來身邊跑。

顧來低頭看她一眼,她仰著頭湊近他耳朵嚷嚷:“你們這兒的鞭炮挺夠勁啊!”

顧來問:“你不怕?”

“怕什麽,越響越熱鬧!”她躲避著飛濺而來的泥塊,“你們平常也放?”

“不是,”顧來說,“紅白喜事和除夕夜才放!”

周語想也不想,說:“那等除夕再來幾串!”

“嗯。”

“要最大最響的!”

她穿著大紅色的新娘裝,站在熱辣朝天的人群裏,笑靨如花。

顧來的眼眶有些潤,笑著:“好。”

顧來酒量一般,上午那場已是勉力,喝到中午走路就有斜。

晚上宴席剛開始沒多久,他便趴那兒一動不動。幾個壯漢將他擡去屋裏休息了。

他走了,灌酒的那幫兔崽子也沒對新娘子留情,提著酒瓶子在周語屁股後面追。

周語煩了,挑了兩個出頭鳥,將他們喝得人畜不分。

烈酒,純高粱釀制,度數高。一杯下去,唇舌、喉口、肚腹。一路辛辣。

直到晚上十點過,最後一個賓客才抹嘴而去。

以大偉為首的,幾個準備鬧洞房的青年,也在確定新郎短時間不會醒來後,悻怏怏的離開。

陳慧紅去送親戚,周語收拾滿地殘羹。

桌子長凳是廚師自帶的,重疊起來還要歸還。

大黃吃撐了,鼓著肚皮躺在屋中間裝死。擋了道,周語踢它,它一動不動。

周語放好最後一張凳子,大黃突然艱難的站起來,低著腦袋使勁掃尾巴。

周語擡頭看一眼來人:“醒了?”

顧來嗯一聲,走不穩,腳下打晃。

晃到屋中央,扶著桌子,閉眼站了半分鐘,手掌在臉上使勁搓。扯下毛巾打盆涼水洗個臉,這才清醒些。再從碗櫃裏拿出醋,灌下一大口。

他縮著脖子皺著眉,被酸勁沖得好半天才緩過來,最後長嘆一聲。

大黃是個好演員,兩小時不見,也能將一出久別重逢的戲碼演繹得逼真感人。他在顧來腳邊不顧一切的上竄下跳。顧來擡腿拂開它,“走開。”話沒說完踩上狗尾巴,大黃嗷一嗓子跑了。

周語將掃帚放到門後,拍拍手上的灰,“家裏有蜂蜜嗎,蜂蜜解酒。”

“醋一樣的,”顧來又灌了一口醋,半天才說出話來,“蜂蜜要滿叔家才有。”

“他家有?”周語說完就想起密密麻麻的蜜蜂,掛在黃泥土墻上的蜂箱,還有蜂箱旁邊,洞黑的窗。

她緩緩的哦一聲。

姓滿的男人給周語印象很深。

佝僂的駝背,陰厲的目光,皮笑肉不笑的臉,帶著猙獰。

充滿屎尿的暗房,不見天日的囚禁。棍打,鞭笞。蓬頭垢面的女人聲嘶力竭的哭喊和怒罵。

手臂粗的鐵鏈,鎖得住人,鎖不住噬骨飲血的仇恨與憤怒,還有破釜沈舟要脫離煉獄的決心。

……

一切都歷歷在目,她的淚,她的絕望。

周語打水洗手,隨口問:“今天他媽怎麽沒來?”

顧來此刻的腦回路比平時長了許多,楞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滿婆?聽他們說,滿叔媳婦有了,滿婆留在家裏照顧她。”

周語一怔。

她窮途末路,恨不得他死。

等不到絕處逢生,她懷了他的孩子。

屋外在刮風,門板撞到墻上,砰的一聲,又反彈回去。周語打了個寒顫,沒來的起一手雞皮。

她無言,抱著手臂搓一下。

顧來晃著步子去關門,還沒關上,被人推開。

三個廚子腆著肚子走進來,要擡走當初承若給他們的半邊豬肉。

臨走前這些老油條仍不忘對新人調戲一番,接過顧來的煙,點火的空當,朝周語努一番嘴,甩胯做幾個下流動作。

三人同時大笑。

顧來提著醋瓶子站在原地,眼睛幾乎沒了去處。

廚子走了,顧來鎖了門,直徑坐在竈臺前生火燒水。往竈裏添柴時,他皺著眉抿著唇,汗水大顆大顆的淌。

他不停的擦汗,顯然酒勁未過,十分難受。

周語說:“去休息。”

“沒熱水了。”

周語有每晚洗熱水澡的習慣,以往都是顧來替她燒熱水,這個使命他在宿醉中也沒有遺忘。

他已經換下了西裝,穿黑背心,下身仍是拖鞋褲衩,火光映上他的側臉,年輕剛毅,黑得發亮。

連帶緊鎖的濃眉,也是越看越有味道。

顧來穿西裝是相當的雄姿英發。但周語更願意看他平常的穿著,隨意、硬朗,野性。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不加修飾的糙勁和粗獷。

都是雄性該有的。

他是那種常規形容詞無法著墨,但自有一番韻味的男人。

周語一直以為,這種黑背心他就一件,晚上洗了白天穿。直到某天周語發現院子裏同時晾著兩件,他身上還穿著一件。她才想到要問問他,這種毫無特色的背心,你究竟買了多少。

答案不負眾望。

顧來說:“四件。”

“白送?”

“買三送一。”

“……”果然。

周語又問:“四件都是同一款式同一色?”

點頭。

“不能挑點別的?”

“別的不好看。”

周語哭笑不得:“黑得晚上都找不著的人,還愛美呢!”

“……”

熱水燒好,周語去後院洗澡,掩門時說:“快去休息。”

顧來嗯一聲。

洗完出來,那男人並沒離開,屈腿坐在門檻上抽煙。

周語歪著頭擦頭發,“還不睡?”

顧來示意手上,“這支抽完。”

周語不再管他,彎著腰身抓頭發,抓蓬松順直了,擡頭一甩,一掛黑瀑至上而下。

她累了一天,此時也精疲力盡。顧來張了張嘴要說話。周語掛好毛巾便往二樓走,“那晚安。”

他只得“嗯”一聲,看著她的背影走進拐角處。

累極了仍睡不著,這才是惱人的。

頭發半幹,周語歪在床頭看書。

前幾天她在木櫃底下找到一本舊書,年生已久,書頁長黴,但內容有趣。講民國時代發生的,那些光怪陸離的事。用來打發失眠正好。

看了幾行,感到屋裏悶熱,她下床打開風扇。吱吱呀呀聲中,鐵扇葉越轉越快,微風從生銹的機械裏有氣無力的吹出來。

桌上多出一對小泥人,顧來買來裝飾。

一男一女,穿大紅袍,胸前掛大紅花,相互打躬作揖。

周語拿在手裏看,泥人脖子是活動的,腦袋放在上面的,搖搖欲墜。

憨然可掬,就是表情嚴肅沒有笑臉。

腦袋不穩當,當然笑不出來,這種感覺周語有體會。

再仔細看那個女娃娃,沒穿鞋,翹在身後的腳丫子又白又胖。

周語笑著罵了句,“媽的戀足.癖!”

泥人放下。

有腳步聲傳來,在樓梯中央停下。隔了一會兒那人才出聲,聲音很沈,“睡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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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 章

周語走到床邊坐下,嘴上問:“怎麽?”身子往後仰,掌心壓到一顆異物。

顧來已經走上來,拖鞋,背心。剛洗過澡,頭發濕漉漉的,幾縷黏在額上。配上那雙眼睛,自有一番味道。

他擡一下手上的東西,“今晚要點蠟燭。”

“點吧。”

剛才硌到她手的,是一顆紅棗。周語掀開床單,又陸續摸出幾顆花生和幹桂圓。

光線突然一亮,周語擡頭,那人點亮紅燭。

紅燭貼著囍字,他將字體朝外。

銀色的燭臺雕著龍鳳,倒是精致。周語也喝了不少,渾身無力,懶洋洋的說:“還特地買了燭臺?”

“東西買得多,老板送的。”

她風情的剜他一眼,轉眼又被書裏的故事吸引,歪著身子坐在床頭,腿屈著,看得入定。

右手撚著一顆紅棗,中指上鉆戒閃著白光。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周語擡起頭,見顧來仍站在對面。她攤手,掌心躺著幾顆花生,“吃不吃?”

顧來一愕:“……這個不能吃!”

“為什麽?”

“這是我們這的風俗,是有寓意的。”

“什麽寓意?”

“……”那人閉嘴。

周語瞥他一眼,“愛說不說。”眼睛又埋進書裏。

隔一陣,男人的聲音低低的。

“早生貴子。”

周語“哦”了一聲,翻書的空當擡了擡下巴,“吃了又會怎樣?”

他一本正經的:“吃了就不靈了。”

“不靈是幾個意思?”她擡起頭,眼睛明目張膽的往他那兒看,“吃了你就不行了?”

顧來一梗,清了聲嗓子,別過眼。又不死心,悶聲嘀咕:“吃了不吉利。”

安靜幾秒,周語妥協道:“好好,我放邊上,”果真把手裏幾顆花生紅棗放在床頭櫃上,“床上放了東西早說啊,硌死我了。”

顧來原本又要說,“說出來就不靈了”,想到周語那張厲嘴,卡一下,話咽回去。

一層白紗降在陽臺上,是月光。經過白天一番歇斯底裏的吹拉彈唱,那晚的夜顯得更加寧靜。

鄉下酒燥勁大,到這時顧來也沒完全酒醒。頭重腳輕,他靠坐在桌弦上,觸碰桌上那對小人兒,手指點一下,那兩人的頭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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