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家長會

下午五點鐘，隨著鈴聲打響，這學期的最後一節自習課終於結束了，接下來，便是家長會。

顧念按著老師的要求，把卷子整整齊齊碼在書桌上，然後收拾好書包，準備離開教室。

手機在這一刻震動起來，低頭一看，是媽媽打來的。

“餵，悠悠，剛才你爸爸打電話回來，說他今晚就要回家了。等一會兒我開完家長會，咱們一起去機場接爸爸吧？正好可以給他一個大驚喜……”

媽媽興高采烈的說著接下來的安排，提到爸爸時，語氣也特別的快樂和溫柔。顧念不由想起那天中午，爸爸坐在窗明幾凈的五星級酒店，對著另一個女人眼中所流露出的溫柔和憐惜……

一瞬間，她突然覺得胸口憋悶得有點疼痛。

“……然後咱們一家三口去凱悅頂樓大吃一頓怎麽樣？順便慶祝你平安度過高中第一學期的非人生活！”

媽媽是這樣高興，她總不能讓她難過。努力忽略掉心中的不安和不平，顧念玩笑道：

“如果我考了年級倒數第一呢，就算那樣你們也要陪我慶祝嗎？”

一句話說出來，語氣連她自己也感到詫異了。那低沈的聲音裏仿佛透著濃重的傷感和失落，就好像真的考了倒數第一似的。

電話那頭，媽媽也明顯楞了一下：

“倒數第一……其實……倒數第一也不錯啊。好歹是第一嘛。”

媽媽微微笑了，語氣也逐漸變得輕松起來：

“一次考試而已，有什麽大不了的？江北好學生那麽多，壓力大也正常。女兒，別氣餒，晚上小羊排安慰你受傷的心，好不好？”

顧念突然覺得哭笑不得。她的傻媽媽啊，怎麽她說什麽她都能立刻當真呢？

還是說……

還是說因為媽媽這樣傻乎乎的性格，所以爸爸才……

唇角的弧度瞬間凝滯，顧念心裏又一陣難受，最後她只得隨口就找了不相關的話來說：

“我自行車還在車棚呢……”

“自行車放車後備箱就好啦，我已經到你們學校門口了。等下見面再說。”

不等她再說，媽媽已經急火火的把電話掛斷了。

**

顧念怔怔的將手機揣進大衣口袋，門口突然傳來一小陣騷動，接著，就見王菲菲賊頭賊腦的進來笑道：

“不愧是班花，李牧雪的媽媽來了！看上去好漂亮啊！”

顧念擡頭，在捕捉到門口那清麗的身影瞬間，整個人一下子僵住。

怎麽會是她？

懷疑自己看錯，她猝然抓住王菲菲的袖口：

“你說她是誰？”

王菲菲看著她一臉緊張，好笑道：

“餵！要不要這麽誇張啦！她就是李牧雪的媽媽啊，怎麽樣，她們母女是不是長得很像？聽說她媽媽以前也是江北一高的……”

**

有什麽念頭劃過腦海，顧念搖了搖頭，一切都只是巧合，只是狗血的巧合，她們只是長得相似罷了……

匆匆收拾東西，顧念提著書包離開教室，卻和外面正要進來的人撞了個滿懷。

“顧念？”

李牧雪詫異的看著顧念一臉的驚慌失措，一秒的停頓，隨即挽住身旁婦人的胳膊，驕傲的朝著她笑道：

“顧念，這就是我媽媽，媽媽，這就是顧念。”

顧念心裏發虛，腦子一片空白，她木然的擡起頭和這個女人對視。

精致的妝容，耳畔兩顆小小的珍珠，一頭棕色的卷發，身上穿著黑色香奈兒外套……

心中所有的僥幸都偃旗息鼓。

真的是她。

那個漂亮的王阿姨，竟然是李牧雪的媽媽。

“王阿姨。”

她艱難開口，連聲音都是虛的。

“是你？”

李牧雪的媽媽詫異的看著她，一瞬間似乎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對不起，我還有事，先走了。”

不等一旁的李牧雪再開口問什麽，顧念低著頭匆匆沖出教室。

教學樓外冷冽的空氣總算讓她清醒了一些，顧念大口的呼吸，以驅散胸口的窒息感。

江北一高……爸爸媽媽也是江北一高的。

如果沒記錯的話，爸爸和媽媽早在高中時期就認識了，後來，他們還考入同一所大學，畢業之後閃電結婚，很快又有了她……這一度是顧念聽到的最完美的愛情故事了，她還曾興致勃勃的問媽媽，當年爸爸到底是怎麽把她追到手的，她清楚的記得媽媽當時笑著說：

“當年可不是你爸爸追我哦，其實是媽媽追的爸爸。你爸爸在學校可受歡迎了，不少女孩兒都喜歡他呢……”

顧念當時驚訝極了：

“可是……張伯伯不是總說爸爸……”

“說爸爸追的我？我和你爸爸當時的確走得很近，不過最開始其實是我纏著他幫我補習功課的，後來也是我主動跟他表的白哦。”

顧念雖然覺得不敢置信，但仔細想想，“倒追”還真挺像媽媽的風格。

“所以說，你爸爸多體貼呀，他的老同學都以為是他暗戀的我呢。他那時候其實喜歡另一個女孩，不過那女孩嫌棄你爸爸是個窮小子，後來和別人好上了，所以媽媽我才有機可乘的~不過你看，你爸爸現在也不比別人差嘛，怎麽樣，媽媽有眼光吧？”

媽媽當時說這些的時候滿臉得意，眼底閃爍的幸福光芒顧念到現在都記得……

江北一高……

李牧雪的媽媽也是江北一高的……

爸爸那時候其實喜歡另一個女孩……

這麽多年的老朋友了，客氣什麽？

那樣悵然若失的語氣，背後的答案，簡直呼之欲出。

“悠悠！”

顧念恍然擡頭，就看到媽媽在不遠處，微笑著朝她擺了擺手，樣子興奮得就像個小孩子。

夕陽下，她淺灰色的大衣在風中擺動，搭配厚厚的白色羊絨圍巾，烏黑的頭發隨意盤在腦後，耳畔的發絲隨風漂浮。突然之間，顧念眼中的媽媽，好像整個人都被一層淡淡的金色包裹著，雖然她從來不化妝，但她臉上的微笑就已經是最好的妝容。

媽媽。

雖然她和珠光寶氣的王阿姨是那樣不同，可顧念卻覺得，她的媽媽是那樣美，那樣好，比任何人的媽媽都要耀眼、都要漂亮。這樣的媽媽，爸爸怎麽會不喜歡呢？

抑制住心底的酸楚，她微笑著的走過去，伸手，緊緊將媽媽擁住。

“喲，今天怎麽這麽熱情？是不是因為考了倒數，害怕媽媽會被你們班主任欺負啊？”

媽媽笑著雙手捧住她的臉蛋：

“不要緊的，不就一次考試嘛，誰沒有馬失前蹄的時候？媽媽上學的時候，還考過不及格呢！你在媽媽眼裏是最棒的，我才不會在乎旁人怎麽看你呢……”

一句話，說的顧念眼底更熱了。媽媽把脖子上的圍巾取下來，給顧念圍上，繼續喋喋不休：

“給你買的圍巾呢？怎麽也不戴上啊？冷不冷啊你？車就停在學校門口，你快去車上等我吧。對了，別忘了把你的自行車塞進後備箱。所以你早上就該讓我送你啊，這麽冷的天，騎什麽自行車……瞧咱們漂亮的小臉兒凍得紅的……”

媽媽去掉了手套，用溫熱的手掌捂了捂她凍得紅彤彤的小臉。如果在以前，顧念可能早就覺得不耐煩了，可這一刻，她卻忍不住握住了媽媽白皙溫軟的手掌，紅著眼睛，對媽媽笑道：

“媽，你可真好！”

“你少得了便宜還賣乖！”

媽媽漂亮的眼睛一瞪，眼底卻笑意濃濃：

“我可是不會上當的！如果讓爸爸知道你考倒數第一，指不定怎麽教育你呢……我可不會替你瞞著他！”

顧念怔怔的看著她親愛的媽媽瞪著眼一臉認真的要跟爸爸告狀，終於，忍不住笑著再次將她緊緊抱住：

“媽，你怎麽這麽可愛啊！”

“哎，傻孩子！你怎麽這麽肉麻啊！你不怕丟人我還怕呢！餵！我快喘不過氣來了！”

雖然嘴上這樣說，可媽媽後退了兩步之後到底還是由她抱著了，陽光下，母女倆臉上的笑容都透著淺淺的幸福。

3*無名火

目送媽媽走進教學樓，顧念轉身大步往學校大門口走，心想，也許是時候找機會和爸爸好好聊聊了，媽媽的幸福，她決定親自來守護。

思忖間擡頭，正好看見學校門口，一抹熟悉的身影往這邊走。一瞬間，呼吸仿佛凝滯，腳步也猝然頓住，各種念頭在這一刻全部被她拋之腦後……

近一個月都沒有出現的林易，此時，正悠然的踏著夕陽一步步走過來，金色的日光將他的身影拉的很長很長，他穿著牛仔褲，黑色牛角扣大衣，頭頂的發絲不安分的翹起兩根，耳朵上帶著耳機，唇角噙著淡淡的淺笑，看上去似乎心情很好。

他不是參加培訓去了嗎？怎麽會在這個時候……

一瞬的遲疑，她立刻就明白了。

她想起李牧雪，也想起李牧雪那漂亮的媽媽……

顧念低下頭，默默的往前走，和他一點點靠近，然後，擦身而過……

“這位同學……”

在他們錯過的一瞬間，他突然頓住腳步，去掉耳機，回身看向她。某種不可抑制的狂喜一下子卷上顧念的心頭。

他認出她了嗎？

他……竟然認出她來了？！

回過頭，她甚至還來不及掩住臉上驚喜交加的表情：

“什麽？”

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請問，李……”

顧念心裏陡然一沈，飛速接過他的話頭冷冷說：

“她應該還在教室。”

也許因為她的語氣生硬，又也許是她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冰冷，他一秒的怔忪，才緩緩道：

“哦……那謝謝了。”

說完，戴上耳機，將手□□大衣口袋，轉身，繼續往教學樓走去，只留下顧念呆立在原地，傻傻望著他瀟灑的背影。

看著他依舊輕松的步伐，她突然覺得自己就像個小醜。

她怎麽會這樣自作多情？

她以為他要對她說什麽？

“這位同學，我其實註意你好久了”嗎？

她自嘲的笑了笑。

如果真的註意了好久，又怎麽會叫她“這位同學”？

他想要知道她的名字，何其簡單？

他不知道，只是因為他從不曾在乎過。

她從來只是他們世界的路人甲，她唯一的功用，不過是幫他打探李牧雪的消息……

淚水忍不住在眼眶中打轉，可吸了吸鼻子，她努力咬牙忍住，轉身，她迎著著呼嘯的寒風，低頭繼續往前走。

這該死的冬日，就連陽光也是這樣冷。

***

顧念的腳步越來越快，最後，一路小跑。在跑出校門的一瞬間，淚水不可抑制的順著眼角流下來，肩上的書包跟著她的抽搐一起一伏，怎麽也停不下來。

冷風吹著她的臉，刀割似的疼痛，眼淚一滴滴順著臉頰滴落在寬大的羊毛圍巾上，上面媽媽獨有的淡淡香氣，柔柔的繚繞在她鼻端。

顧念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哭什麽，又有什麽好哭的。

可心裏，她就是覺得很難受很難受。

她太需要發洩。

多日來積壓在心底的悶郁，隨著不斷流出的淚水噴薄而出。那是她努力卻依舊扭轉不回的糟糕的數理化成績，是爸爸和陌生女人糾纏不清的關系，是對媽媽的心疼和憐惜，是多日來因為看不到他的思念和壓抑，也是，她對他那樣的熟悉，可他卻看不到她，就算看到她，也依舊只是把她當做毫不相關的路人……

“這位同學……”

身後，一個聲音突然叫她。

心中的積壓的憤懣因為這句稱呼瞬間到達頂峰，顧念猛然回頭，紅著眼睛吼過去：

“這位同學這位同學的你到底煩不煩！我也是有……”

話沒說完，卻在看清身後陌生男生的一瞬間，怔住。

竟然不是他……

還好不是他。

腦中那點不理智全部澆熄，她怎麽會這麽荒謬？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還遷怒於一個毫不相幹的路人……

看著呆立在原地一臉尷尬的大男生，顧念用手背抹了抹臉上的淚水，紅著臉吸了吸鼻子，有些手足無措道：

“對……對不起……我……你有什麽事？”

男生回過神來，好脾氣的笑了笑：

“你的東西掉了。”

說著，將一把東西塞進她手中，不等她再說什麽，就閃電似的轉身離開了。

大概覺得她是個神經病，所以唯恐避之不及。顧念訕訕想著，低頭去看，原來是她放在書包側兜裏的小橡皮，學生證，尺子，奶糖，耳機和……一包心相印紙巾？

她怎麽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放了一包心相印？

再度回頭，已經看不見男孩兒的影子。

顧念將東西放進書包，抽出一張紙巾，擦了擦鼻子。

薰衣草的味道，香香柔柔，軟的就像一雙溫暖的小手，輕輕捂熱了了她冰涼的鼻頭……寒氣一點點被驅散，顧念的心裏突然也跟著暖起來。

而這種溫暖，竟然，來自於一個路人甲遞來的一包餐巾紙……

她到底有多缺愛啊？

顧念自嘲的笑笑，不過，剛才吼了那一嗓子，心裏舒服多了。

還好那人不是林易。

她擤了擤鼻涕，捏了捏冰冷的臉蛋。

又不是林黛玉，哭個屁！

“悠悠！”

司機看到她，下車同她擺手打招呼。

她將紙團扔進身旁的垃圾桶，隨即揚了揚唇角，微笑著的朝司機叔叔朝氣蓬勃的揮了揮手，一路小跑奔過去。

青春，也許根本就是一場自尋煩惱的無病□□。

而她，最終選擇讓自己快樂。

**

那晚，顧念陪媽媽去機場接了爸爸回來之後，一家三口一起去了凱悅頂樓的觀景餐廳吃飯。

媽媽同服務生點了小羊排，顧念突然想起什麽，猶豫著對服務生說：

“能不能給我一雙筷子？”

媽媽詫異得看著她：

“又不吃中餐你要筷子幹什麽？”

她賊兮兮的笑了笑說：

“我想試試看用筷子吃西餐什麽感覺啊。”

落地窗外燈海如珠，室內燭光柔和，音樂慵懶暧昧，就餐氣氛融洽。

顧念用筷子夾起一塊媽媽切好的小羊排，津津有味的聽爸爸講起當年他在這裏跟媽媽求婚的場面——

從燈光到音樂，從紅酒的年代到最後一道甜點，從媽媽沾了油漬的牛仔褲到她食指上藍色顏料……

原來，每一個細節他記得都是那樣清楚。

“當時你媽媽看到戒指，睜大眼睛看著我，沒有一點高興的樣子。我心想壞了，要被拒絕了，誰知她第一反應不是給我答覆，而是抱怨我沒提前通知她穿的隆重一點，我當時看著她想笑又不敢笑，最後只好說……”

“最後你只好說，親愛的，你在我眼裏不管穿什麽都是最美的。”

顧念揮舞著筷子得意洋洋的接過話頭，笑著調侃：

“這種情話用腳趾想也能想到了，老爸，你可真沒新意！”

“知我者，女兒也！”

爸爸刮了下她的鼻頭，握住了媽媽的手，媽媽微微的笑了，笑容羞澀而甜蜜。

顧念看著相視而笑的父母，突然覺得很安心。

一直以來她對愛情的篤定和相信從不需要靠網上偶像們的分分合合來維系，也不需要利用偶像劇和言情小說來意/淫，看著父母十幾年如一日的恩愛，她便相信，那樣好的愛情，真的存在於這個世界裏。

父母是這樣的相愛，她想，也許，之前的王阿姨，以及爸爸握住她手那一瞬間所迸發出的微妙情愫，根本就是她的臆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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