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地下水牢中，有水珠從上方的泥土裏滲出，順著倒掛的石棱滴落在地，發出滴答幾聲輕響。

雲霄定定地看著穆啟，神情晦暗。

半晌，他才道：“這就是你想讓我看的東西？”

穆啟點頭，二十餘年的囚禁生涯使得他看上去較之常人更為蒼老，但當他望著雲霄時，那種情切中帶著點急切的神情卻和當年如出一轍，仿佛他依舊是那個年紀輕輕的仙門弟子，而非今日這個雙鬢皆白的老人。

“……”雲霄沈默地收回封魔劍，面無表情地盯著穆啟打量了片刻，似乎在衡量這段記憶的真實性，“後來呢，發生了什麽事？”

“後來，”穆啟啞聲開口，“我就帶著封魔劍回了千機山，閉關修煉不見他人，而等我出關時，這天下已經大變了模樣……魔尊被誅，魔道大頹，仙門終於又顯興盛之態，但這一切的功勞卻全都算在了江簡的身上，金仙江簡，名揚天下……許多人都忘了，忘記了恩公當日是怎麽誅殺蕭匕、除魔衛道的，他們只記得如今的這個金仙江簡，全然忘記了當日的恩公，當日那個以一敵百的少年英俠……”

雲霄嘴角微微一牽：“正常。”他輕哼道，“世人總是這般健忘。”

“恩公……”穆啟的眼淚又簌簌而下，他看向雲霄，欲言又止，最終道，“我出關後便在師傅的主持下與師妹成了婚，許是天公開眼，兩年後師妹有孕，乃是雙胎，我就留了個心眼，說服了師妹，對外宣稱只誕下了一子，次子被我夫妻二人藏起來暗中教養，以備不時之需。不過恩公放心，我只是說服了師妹瞞下次子的存在，並未將事情和盤托出，這件事仍舊只有你我二人知曉，再無第三人。若是今日不曾得見恩公，犬子也會在我死後打開錦囊，知曉當年的一切，再將這個秘密世世代代地相傳下去。恩公，穆啟無能，修煉始終不能大成，想必今生是與成仙無緣了，但保存這個秘密，使它流傳下去，我還是能夠辦到的，終歸也算是不負恩公所托……”

雲霄挑眉，不置可否：“你倒是想得長遠，早在一開始就布起了局，連自己的兩個兒子都算計了進去。”

穆啟苦笑：“眼光再長遠又有何用？我們在一開始就輸了江簡一步，最終導致滿盤皆輸，我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多多布置幾個棋子，推遲打亂江簡的計劃了。更何況若非恩公料事如神，在封魔劍上下了禁制，恐怕我穆家早已被他滅了滿門，又如何能茍活至今？恩公，你又救了我一次，救了我們穆家一次。”

他長嘆一聲，蒼老的面龐上顯出幾分悲傷：“一切都如恩公所料，自我出關後，江簡便明裏暗裏地針對千機山，想奪去恩公的封魔劍，取走我的性命，卻皆因恩公生前布置而不能得手。可我終究是大意了，在二十年前著了他的道，被他囚禁於此。恩公，穆啟對不住你，你將如斯大事托付於我，我卻什麽都沒有辦好，還差點打亂了恩公的計劃，若非我那兩個孩兒沒有放棄找到了此處，恐怕我連最後的錦囊都不能順利交付給他們，是穆啟無能，恩公。我死不足惜，可若是連恩公遺願都不能達成，便是死了也無顏面見恩公啊！好在老天開眼，恩公重塑仙身，我也能在臨死前見上恩公一面，穆啟死而無憾了……”

穆啟這一番話說得情深意切，又悲中帶淚，讓雲霄也禁不住沈默了許久，才道：“江簡為什麽要把你囚禁在這裏？還有這把封魔劍，它是千機山的鎮派之寶，這幾十年間一直在千機山那，直到不久前才因為一次因緣際會到了我手裏，江簡若是想要，大可直接把它搶了，他都這麽明目張膽地對付你了，還怕搶一把劍？難不成……是因為‘我’在上面下過禁制？”

“正是如此。”穆啟道，經過剛才的那一番發洩，他已經平靜了許多，面對雲霄也不像之前那樣激動了，“那江簡小人幾次三番想要搶奪封魔劍，卻都因恩公的禁制而無法觸碰，甚至反傷己身，無奈之下他只能把封魔劍留在千機山，同時設計將我囚禁在此處，為的就是套出如何解除封魔劍禁制之法。為了以防萬一，他甚至留下了我孩兒的性命，想以我穆家血脈一試。可惜啊，他怕是要失望了，”他冷笑一聲，“因為解除禁制需要的東西是他自己永遠也無法擁有的，他註定得不到封魔劍！”

“你——”

嘩啦一聲，不遠處傳來一聲巨響，打斷了雲霄的話，也讓雲霄和穆啟都驚了一驚，轉頭往甬道處看去。

那些原本堆積在甬道入口的大石碎塊似乎被誰以法力強硬推開了，向四周蕩開的法力波動和滾動的大石讓大地都震顫了幾下，更是有細沙碎屑從上方落下，落了雲霄穆啟二人一身。

“……”雲霄摸了一把頭頂的黃沙，極力壓制著緩緩吐了一口氣，“阮明嚴，你在幹什麽？”

“雲霄大哥！”回答他的卻不是阮明嚴，而是一個清亮的少年聲音，翡晉楚從碎石的缺口中探出身子，在看見雲霄的那一刻雙眼一亮，飛速從甬道中鉆出，朝他跑去，“雲霄大哥，我終於找到你了！你、你們快走，江簡在一開始就識破了你們的計劃，他是故意露出破綻的，為的就是想把你們都一網打盡，你們快走！”

“翡小公子！你跑那麽快幹嘛？雲霄，剛剛這動靜可不是我弄的啊，是江穆他——”

“哎，小楚公子，你等等我！”

“爹！爹！”

“江穆你別急，你爹好好的，他好好的！哎你聽我說話啊，怎麽個個都不理我呢？這位姑娘，你也別急，走那麽快會被裙擺絆到的，我妹子就是這樣，有一次不小心——哎哎哎，你們——我說你們——”

地下水牢因為翡晉楚等人的到來一時熱鬧至極，穆承江忙著去查看穆啟的狀況，翡晉楚和白湘則是圍在雲霄身邊七嘴八舌地解釋勸說，不過基本上都是翡晉楚在那裏火急火燎地叫嚷，白湘時不時補充個一兩句，再加上不明就裏的阮明嚴在一邊偶爾插嘴詢問幾下，雲霄一時間被他們鬧得一個頭兩個大，好不容易才使他們安靜下來，讓他們乖乖地閉嘴聽他講話。

“什麽？”在聽完雲霄的話後，翡晉楚是第一個跳起來的，“不走？！為什麽？那姓江的就要殺過來了！”

“雲霄公子，”白湘也極力勸道，“江公子他不是什麽容易對付的人，我看這件事還是從長計議的好——”

“雲霄，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我們都被江簡耍了？”這是氣急敗壞的阮明嚴，“不可能，這不可能啊，我明明都查清楚了！”

“你們幾個，”雲霄咬牙，“都給我閉嘴——”

“雲霄公子！”

“我說了都給我閉嘴！”

“雲霄公子！”穆承江又喊了一聲，“家父有話想對你說！”

推開在跟前上躥下跳的翡晉楚，雲霄大步流星地朝穆啟那邊走過去，半跪著平視穆啟：“你想跟我說什麽？”

穆啟朝著雲霄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握住他的雙肩，卻又因為江簡布下的結界而無力垂下，只能緊緊地盯著雲霄，嘴唇顫抖著道，“我即將不久於人世，但是今日能得見恩公，穆啟便是死也無憾了，唯有一事，望恩公能夠知曉，那江簡的確心懷鬼胎不假，但在他——”

接下去的話，穆啟沒有說出口。

一根細細的金針插入了他的太陽穴中，幾乎是在瞬間，他整個人就睜大了雙眼，七竅流血著轟然倒地，露出了他身後的白衣男子。

那男子一身白衣，面縛白綾，衣袂飄飄，周身仙氣繚繞，正掛著似有若無的笑朝著雲霄這邊看來。

正是江簡。

“爹？爹！”

“穆老掌門！”

“……江、江公子……”

“江簡？！”

在周圍一片嘈雜的呼喊中，雲霄撐著封魔劍緩緩起身，隔著穆啟的屍體與江簡四目相對。

“江簡。”他慢慢道。

“雲霄公子，”江簡緩緩笑了，“自那日誅魔陣中一別，我們有好些日子沒見到了，別來無恙？”

雲霄定定看著他半晌，也笑了：“挺好的，不勞你掛心。倒是你，這麽著急忙慌地殺人滅口，是怕他洩露什麽秘密嗎？”

“是啊。”江簡道，“他知道我一個很大的秘密，所以我才要趕來殺他，同時也順道殺了你們幾個，讓這個秘密永埋地底，永遠不能見天日。我應該沒有來晚吧？”

“你來得很早。”雲霄道，他的神色波瀾不驚，手卻已經慢慢握緊了封魔劍，“但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是嗎。”江簡平靜道，“那也無妨，把你們幾個在場的都殺了就行，你們死了，我的秘密也不怕暴露了。”

隨著他話音落下，無數道金光就拔地而起，這些金光似鞭又若繩，一根根地從泥土中飛速鉆出，張牙舞爪地襲向雲霄等人，在瞬間就把他們捆了個結結實實。

然而這還不算，依舊有金光不斷破地而出，一時間，水牢中充滿了鬼魅的金光繩影。

和掙紮不已的翡晉楚他們不同，雲霄要冷靜得多，他看著笑了，似鄙夷，又似憐憫：“我原本以為你還算是個厲害人物，沒想到卻愚鈍到這個地步。江簡，你這幾十年居然沒有一點長進，用來對付我的居然還是當年我改良的金光陣，真是可憐的讓我忍不住想笑啊。身為蒼穹弟子，堂堂神仙，資質居然還比不過幾個凡人，我要是你，還不如死了算了。”

江簡怒容頓顯：“你——”

“蠢貨！”就在他開口的一瞬間，周圍局勢頓轉，隨著封魔劍出鞘的低吟之聲，金光陣大破，江簡面色一變，連忙閃身欲避，卻已然來不及了。

封魔劍直挺挺地刺進了他的腹部，魔威劍威兩重相加，逼得他不得不伸手撐住了旁邊的泥墻，這才勉強維持住了站立的姿態。

他看向雲霄，面容扭曲：“你——”

“見花朝對你那麽如臨大敵的模樣，我還以為你有多麽厲害呢，原來也不過如此。”雲霄看著他，挑高了眉，“易怒易嗔，毫無城府，只一句話就能令你分心，讓你中劍，簡直愚蠢得我不忍直視。”

江簡的手幾乎要扣進了墻裏：“你——你以為這樣就能把我殺了？”他右手緊緊握著刺入他腹部的封魔劍，以仙法相抵，一時間引的封魔劍雷光大閃，他卻像是絲毫未覺般看向雲霄，露出一個扭曲的笑容來，“還早得很，早得很——”

雲霄皺眉，正欲扭動封魔劍，周圍卻忽然抖動起來，落下了不少碎石。

“怎麽了怎麽了？”翡晉楚一邊閃躲著碎屑一邊大聲嚷嚷，“這這這——這裏要塌了嗎？雲霄大哥！這裏要塌了！”

“江穆，穆老前輩已經去了，你快——”

“我要殺了他為我爹報仇，我要殺了他——”

“你別——”

“江城主，不要過去！”

“江大哥！冷靜！冷靜！湘兒姐姐你快幫我們一把，攔住江大哥！”

震動不一會兒就停止了，可周圍卻開始逐漸有一縷縷的風刮起，雲霄和江簡同時察覺到了這個變化，雲霄尚且有些迷茫，江簡卻露出了一個了然的笑容：“看來是有人啟動了風寒陣。師弟，你若恢覆了記憶，就該知道這個風寒陣的厲害才是。不過放心，這陣法不是對付你們的，而是對付外面的那兩個人的，只是這兩個人與你淵源頗深，其中一個更是你心心念念的花朝姑娘，你忍心讓她被風刃絞成肉醬嗎？連魂魄都不留下一絲？我的性命與花朝姑娘的性命，你更看重哪個？”

“你！”雲霄勃然大怒，他手腕翻轉欲轉動封魔劍，卻被江簡牢牢地制住，兩個人一時僵持起來，封魔劍感受到了雲霄心中的焦急，劍身周圍的雷光越來越耀眼，到最後竟連雲霄也差點被波及到，但卻依舊沒有用，江簡依舊和他僵持不下。

風勢逐漸加大，空中開始多了幾聲細微的破空之聲，江簡的笑容也越來越大，最終，雲霄狂怒著收回了封魔劍，拋下了一句“你給我等著！”就轉身往另一頭跑去，卻在疾走幾步之後一個趔趄，踉蹌著捂住了心口。

他捂著心口，緩緩轉過頭。

江簡靠在墻上，他的身影正在逐漸淡去，但他依舊在那邊笑著，淡淡道：“師弟，就讓師兄來給你上最後一課吧。面對敵人，你可以易怒，也可以易嗔，但唯一有一件事是絕對不可以做的，那就是把自己的後背暴露給他。四十年前，你因此而命喪我手，四十年後，你還是沒能改過來這個壞習慣，師兄我真是又高興，又替你感到遺憾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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