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啟的笑就凝固在了臉上。

他沒有動，也沒有言語，就像是一座雕塑般立在原地一動不動，手中的火折子火光一閃一閃的，就好像是一只眼在黑暗中眨著，明明滅滅。

雲霄抱著雙臂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見他依舊不動如山，這才滿意地嗯了一聲：“果然還是這定身術使得最得心應手了，穆啟，你也別怪我，我實在是怕了你那一驚一乍的性子，而且我的時間也不多了，與其浪費時間跟你解釋半天，還不如就這樣讓你聽著，讓我把話說完。這些話我只說一遍，所以你一定要聽清楚了，記牢了，不然以後可別說我是你知己，丟臉。”

“就跟你方才聽到的一樣，我被我的師兄江簡暗算，死了，你現在看到的也只是我的魂魄而已。你也不用太過驚訝，雖然你沒有陰陽眼，看不見陰魂生魄，但我是誰？就算死了也是要比一般人強的，所以你才能夠看到我，與我對話。”雲霄一笑，又聳了聳肩，“不過也就這麽點時光了，江簡在我的魂魄上下了詛咒，天一亮我就撐不住了，現在距離天亮還有多久？”他擡頭望了望月，“沒多久了吧，兩個時辰？不過也盡夠了，足夠我交代遺言了。”

他說著又低下頭看向穆啟，卻被穆啟臉上的兩行清淚嚇了一跳，局促地笑了一下才道：“你哭什麽？男子漢大丈夫，流淚算個什麽勁？再說了，當初你法力盡廢時也沒見你哭過，怎麽一聽到我死了就這副淒淒慘慘的鬼樣子？不過我都使了定身術了，怎麽你還能流淚？看來師尊講的的確不錯，這定身術定的只是外力，內力是定不住的，若是以內修禦之……算了算了，不想這個了，反正我都要死了，鉆研這些東西也都沒用了，還是留給後人來鉆研吧。”

他擺擺手，似乎是要將這些念頭都拋出去：“好了，繼續我們剛才的話題。我被江簡暗算，不過他也沒好到哪裏去，雙目皆瞎，一身的法力也被我封得差不多了。只不過有點可惜，只封了他的仙力，法術還在，你們依舊不是他的對手，所以你可千萬別沖動行事，想著為我報仇就去找他算賬，到時可不是你算他的賬，而是他算你的賬，聽明白了？”

“你是不是想問解封的問題？這個倒不用擔心，我封印他時用了禁術，除非以我的鮮血為引，不然就算是天帝下凡也沒法子解開他的封印，可我的肉身早被他一把厲火燒得幹幹凈凈，連灰都不剩了，還哪裏有鮮血來給他解除封印？他怕是一輩子都得這樣了。”

說到這裏，雲霄居然還頗有點自得地笑出了聲，搖頭笑嘆不止：“他那樣一個心高氣傲的人，如今被我傷成這樣，恐怕是比要了他的命還令他感到羞恥難受。你說他圖什麽啊，就因為師尊對我比較好，我比他出風頭，比他厲害，所以就想要我的命？可就算我死了，他自己止步不前，遲早還會有李雲霄白雲霄出來，到時他又去殺人？我真是搞不懂他。”

“還好，我反應快，雖然被他暗算得手，但也沒讓他太好過，也算是沒有輸得太難看。啊，想想就解氣，舒心，暢快！”

月光清冷，照在穆啟淚流滿面的臉龐上，給他鍍了一層淺淡的銀輝。

雲霄就看著他皺起眉來：“你還哭，怎麽，是覺得我這幅樣子很可憐？”他輕哼一聲，“笑話，我就算死了也還輪不到你來可憐，把眼淚收回去。哦，我忘記了，我對你施了定身術，你不能動，那就這樣哭著吧，反正你只需要用耳朵好好聽我說的話就行。”

“雖然江簡瞎了雙目，也被我封了仙力，但是事情還沒完，畢竟死的人是我不是他，他的法力也還在，等他平定了魔道，轉頭來第一個對付的就是你。”

“你瞪什麽？我這話沒說錯啊。江簡他雖然對我心懷不滿，但他還是有點腦子的，不會為了這麽一點小事就離仙入魔，雖然我是覺得他有點走火入魔了，只為了那麽一點小事就想要我的命……但是他還清醒著，所以他要比魔尊更為可怕。”

他平靜道：“江簡還想繼續當他的神仙，所以他不但不會對仙門出手，還會幫著仙門對付魔道，最近名聲大噪的金仙就是他，長印山那邊已經被他攪得不能再亂了，他又不需要對付魔尊……我剛剛應該跟你說過吧，魔尊已經被我殺了，現在整個魔宮都亂成了一團，原本那些因魔尊之威勉強聚在一起的派系又分散開來你爭我奪，不過這事被江簡捂得挺牢，大概是在想著怎麽把誅殺魔尊之功都算到自己頭上吧，畢竟短時間內他是回不去蒼穹了，還得在雲州待著，必須要有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才行。誅殺魔尊、為雲州鏟除魔道的金仙？”他嘲諷一笑，“這個名頭聽上去還不錯，像是他喜歡的。”

“魔道一事，你不需要太過操心，自有江簡去對付。我今晚前來見你，主要是有一樣東西想交給你。”

雲霄伸出一直背在身後的右手，一把長劍在他手心顯現，寒光泠泠，九篆疊字，正是他平時一直隨身攜帶著的封魔劍。

他伸手緩緩撫過劍身，似有萬般不舍，又似乎只是在擦拭其上的灰塵。

“這把劍交給你。”一撫而過之後，雲霄擡眸看向穆啟，“有這把劍在，江簡永遠不能動你分毫，不能動千機山分毫。我已經在這把劍上面下了咒，我一旦魂飛魄散，咒術就會生效，它會和千機山的山脈連成一體，只要千機山山脈還在，這雲州大道還在，天道還在，這個咒術就會永遠生效。江簡他動不了，也不能動。”

“你好生拿著它，它能保你性命，也能在你歷天劫時助你良多，若你能成功撐過三道天劫飛升成仙，就拿著這把劍對南天門的天兵說要見蒼穹照漣神尊。他是我的師尊，一見到這把劍就會明白一切，到時自會有人收拾江簡，你不用擔心。若是不能成仙，那也不要緊，你把這封魔劍當做你們千機山的鎮派之寶，代代相傳，總會有人飛升成仙的。除卻牽引咒之外，我還在這把劍上下了另外的咒術，心術不正者無法觸碰，到時你就能明白誰能任千機山掌門、誰不能任了。就算你們千機山倒黴到家，教不出一個成仙的弟子，那也沒事，時日一長，師尊自會察覺端倪，到時你們要做的事依舊只有一件，就是把這把劍交給我的師尊，蒼穹照漣神尊，記住了嗎？”

他盯著穆啟，一字一頓地道：“持有這把劍，將這把劍代代相傳，交給我的師尊，蒼穹照漣神尊。穆啟，你可記住了？”

看著穆啟面上本已幹涸的淚痕再度被淚水洗刷，雲霄就微微一笑，道：“接劍吧。”

話音剛落，穆啟就一個輕顫，從定身術中解脫出來，他看向雲霄，淚流滿面。

半晌，他緩緩跪下，顫抖著舉起了雙手，哽咽道：“穆啟……必不負恩公今日所托！”

“好。”雲霄笑著將封魔劍遞給他，“我錯看了江簡，但我相信我不會錯看你，對不對？你不會讓我失望的，是不是？”

穆啟此刻已經說不出話了，他緊緊握著封魔劍，哽咽得不能自已，但他仍舊強迫自己回答道：“穆啟在此對天發誓，從今往後，我穆啟人在劍在，人亡劍仍在……恩公，啟……定不負你所托……若不然，天打雷劈、魂飛魄散，子子孫孫皆永世不得超生……！”

雲霄訝然：“我不過隨口說一兩句，你怎麽就發這麽狠毒的誓言了？我開玩笑的。”

見穆啟依舊涕淚橫流，他就有些無奈地笑了：“好吧，這個玩笑的確有些過了，不過人生在世，總要活得輕松一點，我已經死了，就算我再怎麽愁眉苦臉也沒用不是？還不如笑口常開……”

或許是被穆啟感染，雲霄的笑容漸漸隱去，點墨般漆黑的眸子也終於染上了一點感傷。

“唉，說真的，我還是挺有些遺憾的，我還沒成功讓師尊點頭把他的女兒許給我呢，就這麽死了，還真是有些不甘心吶。”他撓撓頭，“可我的魂魄被晶刀割傷，中了江簡的咒術，無論是神界還是地府都去不了，只能在這幹熬著，我也沒辦法。啊對了，還有晶刀，晶刀被江簡搶去了，你要小心它……要不你把這劍交給我師尊時再加上一句？說我對花朝姑娘真的是一片心意，至死也不能忘懷，但世事難料，我身死魂滅，所以請師尊永遠也別把我的事告訴她，反正她也不知道我的存在，就這麽著唄……”

穆啟已經傷心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他顫抖著嘴唇看向雲霄，半晌才狠狠地點了點頭，當做回應。

見穆啟點頭，雲霄一下子就笑開了，如三月春風，又若旭日朝陽。

“好了，既然你都答應了我的要求，那我也沒什麽遺憾了。我在你身上布了一層結界，能抵擋這周圍的瘴氣侵蝕，但也只是今晚有效，等天亮了，我魂飛魄散，這結界也會隨著我一道碎裂，所以你還是趕快回去吧，拿著封魔劍回千機山去。今晚之事，是我們二人之間的約定，也是一個秘密，你可以在將死時把這個秘密告訴給你的繼承人，但除此之外，誰都不能告訴，包括你的妻子、你的師尊、你的孩子。你可記住了？”

“是，穆啟……牢記在心……”

“那就好。”雲霄微笑道，“你回去吧。”

“恩公！”見雲霄似有要離開的意思，穆啟驚恐起來，連忙伸手去抓雲霄的衣擺，卻抓了個空，整個人僵硬了片刻才回過神，艱難道，“恩公欲往何處？”

“不知道，隨便走走吧，回憶回憶過去。”雲霄道，“或許還會再嘗試一下，看看能不能回到蒼穹，不過……”他笑笑，“說實在的，穆啟，我這個舉動是在把你往火坑裏推。封魔劍雖然能保你，但從此以後江簡一定會明裏暗裏地針對你和千機山，你不要怪我才是。”

穆啟拼命搖頭：“若非當時恩公相救，穆啟早已死在山腳之下，如今不過是在償還恩公罷了，且恩公為我雲州正道出力不少，卻死在奸惡小人手中，我穆啟就算是再無能、再糊塗，也一定會實現恩公的……遺願……”

“嗯，我果然沒看錯人。”雲霄道，“看來我還是挺有看人之才的，江簡他不算，是我師尊看錯了人。”

穆啟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但笑不出來，只能越發悲傷絕望地註視著雲霄，眼中淚水湧動。

“好了，我就跟你聊到這裏，我的時間不多了，你也趕快回去吧。”最終，雲霄道，“別在這裏跪著了，這裏已屬長印山一帶，就算碰不上江簡，碰見一些魔修也夠你受的，你還是快回去吧。我也要走了。”

穆啟依舊跪坐在地，緊握著封魔劍淚流不已。

“那好吧，我先走。”雲霄無奈道，他轉過身，往密林深處走去。

不過片刻，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重重的瘴氣迷霧之中。

穆啟伏地，渾身顫抖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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