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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荊棘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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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理專列一路轟隆隆的行進,聲勢頗雄,然而車廂之內,卻是安靜至極。

雷督理枕著雙手仰臥在長沙發上,眼睛閉著,然而人人都知道他沒有睡。沒有睡,而又擺出了個睡的姿態,便足以證明他現在沒有歡聲笑語的好興致。

但他倒也未見得有橫眉怒目的表情,單是淡漠的躺著,對於葉春好,也是客客氣氣的視而不見。葉春好白天未經他允許,私自去見了張嘉田,回來之後就一直等著他發難——她已經準備了一肚子有理有據的好話,自信即便不能說得他回心轉意,至少也能讓他暫緩動作,讓張嘉田多活幾天。

然而雷督理始終就沒給她這個說話的機會,她冷眼旁觀,也感覺他變得陌生起來,不再像那個和自己好一陣歹一陣的混蛋丈夫了。仿佛是受了什麽驚嚇或者暗示似的,他忽然和所有人都拉開了距離。

雷督理躺著,她在一旁坐著,兩人一言不發,然而這僵持比什麽鬥爭都激烈。小枝半路進來,給葉春好的雙手換了一次藥。藥是藥膏,薄薄的塗在手背上面,能給她帶來一點涼意。而她低頭端詳著手背上的幾處水泡,忽然問道:“小枝,幾點了?”

小枝的腕子上也戴了一塊手表,這時就低頭看了時間:“太太,已經八點鐘了。”

葉春好對著手背吹了幾口涼氣,然後站了起來,賭氣似的,提高了聲音說道:“那你跟我去餐車,

幫我弄幾樣飯菜給張幫辦送去。這人這回撞到了槍口上,先前的功勞是一筆勾銷了,一條性命也未必能保住。趁著他還有命吃喝,我沒別的可報答,只能是讓他做個飽死鬼吧!”

話音落下,她瞪了雷督理一眼,心裏也不知道自己這一眼能不能被雷督理所察覺,但既是要做這個發脾氣的樣子,就得把脾氣發足了才行,要不然,便不能算是一場好戲。

而雷督理躺在長沙發上,依然是沒反應。

葉春好帶著小枝去了餐車,要了兩大杯熱可可,又往裏面多多的加了糖,糖果和甜膩的小餅幹也一樣要了一包,然後大模大樣的穿過專列,走進了最後一節貨車廂。

兩名士兵在這陰暗憋悶的鐵皮盒子裏站得百無聊賴,所看守的犯人只剩了一絲兩氣,又絕不用他們多費一分心思。無可奈何,兩人抱著步槍,只好席地而坐打起了瞌睡,忽然聽見有人來了,他們連忙睜了眼睛站起身:“太太!”

葉春好見了他們,嘆了口氣:“你們就這麽坐在地上睡覺?有水喝嗎?”

士兵知道督理太太是個和藹的人,不會對著自己耍官太太的威風,便老實的搖了頭:“回太太的話,一直也沒人來替我倆,我倆都渴著餓著呢。”

葉春好答道:“你們快去喝口水吧,再拿點東西回來吃。我是來給幫辦送晚飯的,這地方黑黢黢的怪嚇人,我也不敢久留,你們快去快回,

聽見沒有?”

兩名士兵聽了這話,想都沒想,立刻便排著隊走了出去——太太是可以信任的,即便太太不可信任,那麽憑著她和一個小丫頭,也絕無放走幫辦的本事。

因為幫辦如今已經不成人形、動彈不得了。

葉春好從小枝手中接過托盤,借著一只小電燈泡的光芒,她找到了角落裏的張嘉田。

張嘉田那頭臉上的鮮血都幹涸了,受過重擊的皮肉則是腫脹變形,讓他看起來如同鬼怪。葉春好不敢問他能不能走——她怕他其實已經斷了腿,其實已經不能走。

若是真不能走,那不就只能留在這火車裏等死了嗎?

把托盤往地上一放,她端起一杯熱可可,送到了他的嘴邊,低聲催促道:“二哥,快喝,喝了有力氣。”

張嘉田張開嘴湊上去,咕咚咕咚的喝光了一杯。葉春好這手放下空杯子,那手把另一杯可可也送了上去,依然是低聲的催促:“快喝!”

然後她向前湊了湊,低聲說道:“火車這一路都不會停,你只能想法子跳車逃走。我給你的小刀子還在嗎?你用它把繩子割斷,然後不要動。現在鐵軌外都是石頭地,跳出去會摔死人,等到外面地勢好些了,我再來一趟,設法支開衛兵,你再想法子開火車門逃命。”說到這裏,她回頭看了一圈——貨車廂和客車廂構造不同,而且光線不足,她這麽掃了一眼,竟是沒有找到車門位置。倒是

張嘉田忽然開了口,聲音又啞又輕:“我有辦法。”

聽了這話,她沒追問,單是說了一聲“好”,然後把糖果餅幹往他懷裏一塞,起身便走。張嘉田也沒有做出留戀姿態,她剛走,他便摸索著取出了自己腰間的小折疊刀。

刀子小小的,殺人是絕不夠,可刀刃挺鋒利,他慢慢的切割,很快便把手腳上的麻繩都割斷了。

右手攥了攥,兩只腳也動了動,他想自己真到了那死到臨頭的時刻,應該也能拼了性命逃出幾步去。

那時他去刺殺洪霄九,跳墻出來時,兩只腳踝全扭傷了,可因為怕得要死,不也還是一口氣跑回家去了嗎?

那時候能,這時候自然也能。

與此同時,幾節車廂之外的長官座車裏,沙發上的雷督理忽然睜開了眼睛。

雷督理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忽然就躺不住了。

他望著上方車頂,眼睛睜開了,但是沒有起身。葉春好回了來,他不理她,她也不理他,他斜了眼睛去看她的手與臉,心裏知道她的手一定很疼,額頭上也可能會落下傷疤。

疼是她活該,真要落下傷疤了,那也沒什麽。他對這個女人感情覆雜,他看她看的是心。他對她愛恨交織,為的也是她那顆心。

他光顧著去看她的心了,哪還有精神去留意她臉上是否多了道疤?

葉春好在車窗前坐了,因為怕雷督理從自己臉上看出破綻來,所以扭頭只往窗外望,偶爾沈沈的嘆息

一聲。

事到如今,她也不得不鋌而走險一次了。她的雙手雙腿依然很疼,也知道自己很可能會破了相,但是和雷督理一樣,她現在也顧不得自己這副皮囊了。

她這一趟本是出來玩的,身上並沒有帶什麽值錢東西,支票本子倒是有,但她不敢開了支票給張嘉田,因為這支票的來去都是要有記錄和交待的,她怕他將來拿著她葉記的支票一進銀行,就會被雷督理的人抓起來。

支票不能開,手頭的鈔票也沒有幾張,幸而她這愛美的年輕太太出來度假,隨身總還攜帶著幾樣珠寶,縱是拿去賤賣了,也能換得一陣子的飯錢。軍政兩界的事情,她所知甚少,不知道張嘉田一旦逃了,會逃到什麽樣的天地裏去,不過她又想,只要這人是活著的,那就得吃飯,既是要吃飯,那自己給他把盤纏預備足了,就絕不會錯。天津那位趙老三,一直替她管理房產出租的事務,這人對外自吹是為雷大帥做事,其實從來沒見過雷督理,一心一意的只為太太服務。她若是想秘密的再接濟張嘉田一筆款子,那麽趙老三家,便是最安全的中轉站。

事情發展到如今,一切都還是順利的,她只盼望著張嘉田能夠脫逃成功。他若是逃生不成,萬一有人從他身上搜出了自己的首飾,那麽後果——無論是他的,還是自己的——都不堪設想。

車廂裏亮著電燈,她從漆黑的車

窗玻璃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那影子面容愁苦,瞧著是十分的悲哀,除了悲哀,再沒別的情緒。

火車一刻不停的飛馳,葉春好對著自己的影子發呆。不知過了多久,小枝輕輕的走進來,給她和雷督理各送了一杯熱茶。葉春好見她來了,不動聲色,自顧自的端起茶杯喝茶,而小枝小聲問道:“太太,夜深了,您和大帥要不要吃點夜宵?”

葉春好做了個驚訝的表情:“這就夜深了?”

小枝答道:“快到十二點了,您不是晚上也沒正經吃晚飯嘛。”

葉春好瞥了雷督理一眼,說道:“我吃不下。”然後她站了起來,又道:“我再瞧瞧二哥去!誰知道等到了北京,他要受什麽發落呢!”

她管著自己,盡量不說那個“死”字,因為雷督理並沒有流露出要槍斃張嘉田的意思,“埋了”二字,是她派小枝偷聽回來的。

說完這話,她款款的走出了車廂,小枝並沒有跟上去,只把葉春好的茶杯端起來送去了餐車——葉春好平時不是那種離不得丫頭伺候的少奶奶,如今主仆二人動輒一起行動,瞧著有點不大自然,所以葉春好提前囑咐了她,讓她這回不必跟隨自己。

穿過了幾節長車廂,葉春好又走到了那貨車廂的門前。這回她叫開了車廂門,都沒往裏進,只對著那裏頭的兩名士兵一招手。兩名士兵立刻顛顛的跑了出來:“太太。”

葉春好向後退

了幾步,示意他們把車廂門關好。仿佛是怕張嘉田會聽到聲音似的,她帶著兩名士兵,向後又退了幾步,盡量站得足夠遠了,這才小聲開口道:“這一陣子,幫辦的情況怎麽樣?”

士兵之一答道:“回太太,幫辦一直沒出過聲,可能是睡著了吧。”

“他沒叫疼叫苦嗎?”

“沒有,幫辦自從上了火車,就沒說過一個字。”

“也沒罵大帥?”

“沒有。”

葉春好絮絮叨叨的盤問兩名士兵,盤問了足有五六分鐘,末了才滿面憂慮的點了點頭,說道:“算了,橫豎也快到北京了,我也不見他了,有話,讓他等著對大帥說吧。”

然後她轉身離去,兩名士兵倒是不急著返回,而是站在這車廂連接處抽起了煙卷。

與此同時,張嘉田已經轉移了位置。

三分鐘前,他費了天大的力氣,忍著周身的疼痛,爬上了車廂正中央的小汽車。他的兩條腿依然是伸不直,人就矮了一大截。佝僂著身體爬上車頂之後,他憑著這樣兩條腿,顫巍巍的半蹲起來。天窗就在他的前上方,他極力伸長了唯一完好的右手,向上扒住了天窗的窗沿。

右手抓緊窗沿撼了撼,隨即,他把變了形的左手也伸了上去。

他把所有的力氣都運到了這兩條手臂上。手指硬成了鋼勾,肌肉硬成了石頭,他的手臂漸漸蜷曲,身體漸漸升高,兩只腳也先後離了車頂。溫暖的夜風拂動了他染血

的短發,他擡起右手,把胳膊肘架到了天窗窗框上,然後用力向上一撐!

連腦袋帶肩膀,這回全見了天了。

呼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他開始用胳膊肘支著身體向前爬。火車行駛得飛快,大風在他頭上呼呼的刮。他扭過頭左右的看——火車剛駛過了一小片平原,此刻兩側又出現了石頭山。這樣的地勢是沒法往下跳的,跳下去就能摔個腦漿迸裂,但他也不敢在這貨車廂的車頂上久留,因為這車廂就是一層厚鐵皮,他在上面略微一動,下面的人就能聽見動靜。

於是,他咬緊牙關,決定繼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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