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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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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做了個夢,夢裏飛花漫天,她坐在小時候上學的院子裏,簌簌的梨花落了她滿肩。她一邊喝茶,一邊看著謝閑站在窗邊安靜地看書,俊逸的側臉泛著些許的光。她幸福不已地欣賞,而他忽的擡首看向她,露出了微笑。

“閑哥哥……”她喃喃地念道,然後醒了過來。發現沒有飛花,沒有小院,更沒有謝閑,有的只是滿目的漆黑和鼻尖散不去的腥味。

她恍恍惚惚地眨了眨眼,在心底嘆了口氣。自從她離開洛陽,就再也沒有見過謝閑,即使在夢裏也沒有。她努力地將他藏在那不為人所知也不為自己所觸之地,試著學會過不再有他的生活。到今日,她覺得自己恐怕已經不會再想他了,可是卻仍是想起了,在看不到未來的敵軍營帳中,作為敗軍的俘虜,在最無助最迷茫的時候忽的想起了她深埋的最後一點光。

——他在做什麽呢?是否已經知道這裏的情況了呢?她很早之前就知道世家大族們有南渡之意,那他會不會已經去到南邊了呢?

宣和什麽都不知道,也已經不想知道,更不想他知道自己的事。

她想坐起來,然而飛鳶趴在一旁壓住了她的袖口,她也累了,宣和不想打擾她。於是她只是躺在原處,擡起另一只手撫上包得齊整的傷口。

飛鳶啊……若不是她,自己估計早已隨著眾位公卿去了。可就算如此,她也還是好後悔將她帶出來,讓她與自己一般陷入這樣的絕境。她保護不了自己,更保護不了她,所以當時自己怎麽就答應她了呢?那股謎一般的自信到底是從何而來?宣和啊宣和,你為何就如此天真,真以為憑自己的努力就能夠力挽狂瀾。

她輕輕地咳了咳,喉嚨便漫上一股腥甜。雖然外傷處理妥帖了,但臟腑卻不知受了多重的傷。這麽一咳,飛鳶也便醒了。她擡起頭來,臉上還印著衣裳褶子,此刻恍恍惚惚地還沒反應過來:“……殿下?”

宣和笑了笑:“沒事。”然後就要坐起來,飛鳶趕緊扶她。

飛鳶再看了看宣和的傷,喜道:“漱燁女郎給的藥果然有效!殿下好多了吧?只可惜沒有內服的,否則也給殿下服下,我們就能直接殺出去了!”

宣和噗嗤一笑:“就憑我們倆?”

“那我不拖殿下的後腿……殿下那會兒那麽厲害,逃出去肯定不是問題。”飛鳶一赧。

“那我一個人得能打一萬個人,還得跑得比馬還快。”

飛鳶黯然道:“早知道我當時說什麽都不要殿下來了……”

“我才是,怎麽就答應你讓你跟著了,明知道很危險。”

兩人在黑暗裏對視,宣和不由得一笑,飛鳶卻哭了。宣和忙慰道:“別哭啊,你都哭了一整天了。”

“殿下,我們可要怎麽辦啊……外面那些人,全都不是人,全都是畜生啊!”

“可哭也沒用呀,所以別哭了。最壞的結果不就是死嗎?我們二人能死在一塊兒不也很好嗎?”

飛鳶使勁地搖頭:“不,殿下不能死,殿下不能死……”

“都到了現在了,就別叫我殿下了,我們便義結金蘭,做對患難姐妹吧。”

飛鳶一聽,連哭都停下來了:“殿、殿下?這、這怎麽成!我不過一個奴婢,殿下可是公主!”

“你不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嗎?何況在這裏,誰管誰是公主,死了不都一樣?我與幾個姐妹都不親,平日裏不多往來,見到也說不上兩句話。可你和沈歡卻是一直跟在我身邊的,其實我也從未將你們當做下人。”宣和柔聲道。

飛鳶雙目泛出晶瑩動人的光,又一波眼淚倏地落了下來。宣和無奈道:“你怎麽這麽多眼淚,水壺變的麽?”

她擡手使勁地擦了擦眼淚:“奴婢是高興的……但是奴婢年紀比殿下要大,那奴婢就是姐姐了。”

宣和欣然頷首:“自當如此。那飛鳶姐便喚我一聲宣和妹妹?”

飛鳶的臉一下子紅了:“奴婢……”

“嗯?”

“我……”飛鳶囁嚅了半天都沒叫得出來,最後好不容易說出來也跟蚊子哼哼似的:“……宣和妹妹。”

“嗳。”

“天吶,我居然……我居然叫了殿下妹妹……”飛鳶捧著臉,幾乎不敢相信。

宣和握住飛鳶的手:“那姐姐,咱們就要相依為命啦。”

飛鳶激動得難以自持,正要應,卻突然聽到外頭一陣喧嘩,石勒中氣十足的聲音傳進來:“那女人在裏邊兒?”一聽就是喝得醉醺醺的。

“回將軍,一直在!”

飛鳶渾身發毛,驚恐地看向宣和。

宣和的目光裏露出一股狠意,她立刻問:“帳子裏有匕首之類的麽?”

飛鳶一楞,隨即猛地搖頭:“殿下……”

“好好好,你們都退下吧,把那些兔崽子從女人肚皮上薅起來,也讓你們快活快活,哈哈哈!”

“謝將軍!”

“你別在這兒楞著,快躲起來!”宣和厲聲道,然後又一股腥甜湧上喉頭。

飛鳶不知所措地只顧搖頭,然而一看到宣和唇角滲出的血跡,卻突然從狂亂的狀態裏脫出,沒有人知道她那一瞬間到底想了些什麽,她一咬牙捉住宣和的手腕,將她往地上一拖。

“飛鳶你要做什麽!”宣和險些被血嗆到,重重地摔在地上,疼得頭暈目眩。

一道光閃過,石勒已經掀開了帳子簾,一股濃得幾乎讓人作嘔的酒氣霎時灌滿了整個空間:“讓是本將來享受享受這細皮嫩肉的公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飛鳶咬著牙將宣和往床底下一塞:“殿下,無論發生什麽,你都不要出來。不要出聲,不要讓他發現你。飛鳶求求殿下!”

宣和一說話就是一嘴的血流出來,她掐著飛鳶的手:“不!不!飛鳶你別這樣!我們不是說好了做姐妹了嗎!你別這樣!”她當然知道飛鳶想做什麽,可是她怎麽能讓她去代她受這一切!她寧願與石勒那畜生拼個你死我活也不願意以飛鳶來換她茍且而活!

“姐姐生來就是保護妹妹的,姐姐絕對不會讓妹妹犯險。所以聽話,不要出來,絕對不要!姐姐求你!”飛鳶幾乎用盡了一生的勇氣將宣和往裏再使勁一推,放下了床單將她擋住,與此同時,躲在床底下的宣和就感到整張床一陣劇烈的晃動。

石勒的聲音響起來,他大笑道:“好,我就喜歡這樣的,偶爾換個口味也不錯。”

飛鳶並沒有出聲,宣和透過最底下的縫隙看到她的繡鞋與石勒的軍靴不斷地交錯。她感到自己的傷口好像又裂開了,焦急萬分之下喉嚨又湧起一股壓不下去的腥味。她努力地捂住嘴不要發出任何聲音,最後直接把袖子塞到嘴裏咬住,感受到那一團布已經被嘴裏的血浸濕。

耳邊忽然傳來刀出鞘的聲音,是誰拔了刀?是飛鳶還是石勒?轉眼間,刀就被打落在地,石勒大笑的聲音不絕於耳,飛鳶的鞋一下子消失在她的視線裏,只餘下石勒那雙軍靴往床榻邊來。

又一陣搖晃,宣和似乎聽到了飛鳶的呼痛聲,然後兩只靴子掉了下來,一陣惡臭鉆進她的鼻子,但她完全不在意,她只聽到上面傳來的衣帛撕裂和劇烈掙紮的聲音。石勒不斷地笑著:“好啊,這樣才有味道,我就喜歡你這樣辣的,哈哈哈哈!”

宣和死死地咬著口裏的衣袖,感到一陣錐心刺骨的痛。飛鳶……飛鳶……她閉上眼睛,感到眼淚不斷地從眼角滑落。

“唔!”飛鳶最後只發出了一聲壓抑的痛呼,最後就再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宣和只聽到床榻不斷地晃動,還有石勒不時發出的汙言穢語和益發急促的喘息。她把自己蜷得小小的,不敢有一點動靜。

這是她最難過的一個晚上,她狼狽地縮在床底,不敢睜眼,只餘眼淚剎不住閘似的使勁往外流。她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個時候她剛剛去謝家,周圍都是陌生人。那麽小的小姑娘,遇到打雷害怕,就一個人蜷在衣櫃裏。她抱著膝藏得那麽好,以至於照顧她的侍女發現她不見了,四處尋找,卻找了半天也沒能找到。最後是謝閑打開了衣櫃,撥開層層疊疊的衣服將她從角落裏抱出來。她抱著謝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而也只有十一歲的謝閑溫和地拍著她的背,並沒有嫌棄她把眼淚鼻涕糊了他一肩。

……閑哥哥,救救我,救救宣和。

她在絕望中痛苦地哭泣,幾乎喘不過氣,但痛楚越來越模糊,周圍的一切都慢慢地在抽離似的。她努力地跟自己說不要暈過去,她寧願承受著痛苦,好像就能分擔飛鳶的痛苦一樣。可是她沒能做到,痙攣般的疼痛席卷而來,她又吐出一大口血,終於躺在床底不省人事。

“殿下!殿下醒醒啊殿下!殿下不要嚇飛鳶,殿下!”

飛鳶的聲音仿佛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宣和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力氣,她覺得腦子要燒了一樣,眼睛也好疼。

“殿下……嗚嗚,殿下……”飛鳶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哭腔,宣和強迫自己掀開眼皮,最後眼前終於出現了一絲模糊的影像。

“殿下!”

“飛……鳶……”

“殿下你終於醒了,嚇死飛鳶了。”

宣和眨眨眼,蒙在眼前的一片霧終於慢慢散了,飛鳶悲喜交加的臉清晰了起來。借著光,宣和看到她被咬破的唇角和脖子上嚇人的淤青,終於徹底清醒了過來。“我看看!”她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忽然坐了起來,一把拉開了飛鳶的衣衫。她下意識地揪住了自己的衣領,向後退去:“殿下別看……別看!”

宣和咬著牙把她拉回來,手勁大得飛鳶呼痛。把交領一拉開,她一下子就哭了:“那個畜生!畜生!”

飛鳶顫抖這手把衣衫籠住,搖搖頭:“我沒事……沒事。殿下你沒事就好……”

“我要去殺了他!”宣和掀了身上的被子就要下床,卻直接往地上一摔。

“殿下!”飛鳶忙扶住她。

“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飛鳶,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宣和緊緊地抓住她的手。

飛鳶含著淚道:“殿下,要是再讓奴婢選一次,奴婢也還是會這麽做。奴婢永遠不會後悔的。”

宣和使勁地搖頭:“不,我後悔了,我後悔了!我不值得,根本不值得!”她為什麽要帶上她啊!她分明不應該承受這些的啊!她的飛鳶啊!從前謝閑劈頭蓋臉地罵她的話又一次縈繞在了她的耳邊,她不自量力,不懂權衡,以偏概全,不會理智思考,總是被感情左右。她那時不服,她覺得自己可以做好,她總是不明緣由地驕傲著,也不知道哪裏來的資本,哪裏來的底氣。她根本不配當公主,她什麽都做不到……“長寧”這樣一個封號更像是諷刺,哪裏有長寧!根本就沒有!如果她更強一些,強到能夠殺了石勒,根本就不會有這些事情的發生!

無數混亂的思緒攪得她近乎瘋狂,心頭那沈沈的痛楚幾乎洞穿了她的胸膛,最後終於匯成了一句話——為什麽她還活著,為什麽要懲罰一般地讓她活著呢?

“殿下?殿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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