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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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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範這時候在這裏嘆著所識非人,王衍接下來的話卻讓他覺得這人簡直就是個畜生。他竟然對石勒說他戰功卓越,馭下有方,氣宇軒昂有帝王之相,見識廣博有治國之能,不若就此稱帝。

宣和聽著現在他們一個個說司馬家的醜事,再剖析國將傾覆之由,再阿諛面前這蠻夷之人……一件件一樁樁像是巴掌似的打到臉上。先前還勸司馬範忍住的她終於也忍不住了,冷著臉斥道:“在這裏賣弄口舌、自降身份,不覺得丟臉嗎!”

王衍訕訕收聲,在座的眾人何不也是才意識到自己先時是如何失了風度。曾經一個個都有名士之名,風度都是一等一的,備受讚譽,沒想到全是裝出來的,實際上卻是這樣一副嘴臉,被點破後都頓覺羞愧。

石勒灌了一口酒,大笑道:“說得好啊,說得好,不愧是名士,不愧是清談名家!太尉可還記得當年你說我‘向者胡雛,吾觀其聲視有奇志,恐將為天下之患’?當年之患到現在應了你的話成了你晉室的禍患,這會兒你倒說我是天下之福,合該登上這九五至尊之位。太尉這話,變得有些快啊。”

王衍一凜,面色不動。石勒卻是收了笑容,厲聲道:“你名蓋四海,身居重任,少壯登朝,至於白首,怎能說不豫世事?這傾覆國朝、破壞天下的大罪,豈能少了你的一份?!” 王衍尤擅清談,當世幾無敵手,然面對石勒此話,竟不知以何應對。

石勒話音剛落,司馬範就冷冷地說:“不與胡虜言漢事!今日之事,何必多說!”

他看過去,忽的一嘆,回頭問一直跟在自己身旁的幕僚:“我少時四處游歷,而今南征北戰,輾轉各地,遇到的人也比一般人多得多,此刻卻覺得自己遇到的才是真名士,過往的俱是假象。你說這樣的人才,我到底是留還是不留?”

幕僚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晉室王公,終究難會為主君效力。”

石勒點點頭:“不錯。王太尉清談名滿天下,又身居高位這麽多年,不能怠慢了。襄陽王光風霽月,不畏我之威勢,有傲骨,是我認可的真名士,也不能怠慢了。公主嘛,自不必說,竟能在戰場上與我一戰。這帳子裏面前者有名望,後者有風度,其餘的全是欺世盜名、沽名釣譽之徒,先給我拖出去砍了!”

此話一出,眾人頓時騷動起來,性命攸關,誰還顧得什麽風度,轉瞬一片哭天搶地。魚貫而入的匈奴人將公卿們一個個都提起,拎小雞似的拎了出去。石勒看著臉色不好的王衍,眉頭緊鎖滿目憤恨司馬範和已經閉上眼睛的宣和,又笑了一笑:“三位不若隨在下一同出去看看?”

宣和的臉更白了,一旁的飛鳶扶著她,手更是抖得跟篩糠似的。

“請?”石勒站了起來。

還能有什麽辦法呢?不想去也必須去。王衍的動作都有些僵硬,司馬範努力挺直背脊,生怕一口氣洩出去就軟了下去,宣和在飛鳶的攙扶下搖搖晃晃地也站了起來。石勒滿意地一頷首,領著幾人往外走。

外間,四十六位貴族被押著跪成了一排,牛油火把燃得整座營帳通明,宣和甚至看得清最近一人的鬢發。石勒一擡手,離他們最近的一位大臣的腦袋便咕嚕嚕地滾了下來,血飈了老高,飛鳶硬撐著沒有叫出聲,宣和閉了眼。原本在戰場上她也能面不改色地說出殺人的命令,也能在人群裏大開殺戒,而此刻卻無法多看一眼,連聽著聲音她也要用盡全力抑制住流淚的沖動。司馬範有意無意地擋住了宣和的視線,有些擔心她。

解決了一人,石勒往前走了一步,於是漢軍會意地手起刀落,唰一聲,又有一人人頭落地。像是死神一樣,他走到誰的面前,誰的腦袋就沒了。還強迫王衍、司馬範和宣和跟在他身後,他們的腳步就落在那些人身體裏流出的血染紅的地上。

有的人宣和認識,有的人宣和不認識,可全都死在了她的面前。有人大呼“狗賊”,有人大呼“蒼天不公”,有人詛咒石勒不得好死,無論說了什麽,他們都只能去另一個世界再罵他了,石勒不以為忤,反而很高興。

一路走到盡頭,回身看著四十六個人已是四十六具無頭的屍體,四十六顆滿是鮮血的頭,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想說話。石勒卻突兀地嘆了口氣,看向了王衍和司馬範,那目光竟讓二人有些發毛。只聽他道:“你們二位我是萬萬不會以這樣的方式對待的,沾滿罪惡的刀兵不應該加諸於你們這樣的名士身上。其實一想到要殺了你們,我就覺得心痛難當,世間少了你們這樣的人,就更加汙穢邪惡了,可是不殺死你們,我卻更不舒服,定然會睡不著覺。我既忍心,又不忍心。唉,你們便不要死在我的眼前好了……再讓你們公主為二位送上最後一程,豈不美哉?”

宣和冷哼道:“你不如殺了我!”

石勒一笑,緩緩走到她的面前,擡手挑了她的下巴:“公主殿下這等奇女子吾等從未見過,自然不能就這麽讓你死了,還要先細細了解一番才能做決定……”

司馬範長劍出鞘,直逼石勒的脖子:“拿開你的臟手!”

石勒看向他,用手指將劍刃撥開:“最後就讓你囂張一下吧。弱者的反抗,著實有趣,哈哈哈哈。來人,把此二人押下去!”說罷揚長而去。

他的話,誰會不懂呢?飛鳶直接就哭了:“殿下……”

司馬範氣得渾身顫抖:“胡虜安敢欺吾輩!”王衍呆然無話,不知在想些什麽。

“宣和,逃出去,快逃。”

宣和淒然一笑:“怎麽逃呢……又如何逃得出去呢?”

“你不能就這樣被那個畜生……!你!”他眼眶微紅。

有匈奴兵蠻橫地插|進來,拖了司馬範就走:“時辰已到!”

宣和拉住司馬範的手:“哥!”

“宣和,逃!你是大晉最尊貴的公主!你一定要逃出去!”司馬範大聲道。

“哥——!”

王衍和司馬範是被壓死的,石勒命人將他們帶進一座石屋,月上中天之時將屋推倒,轟的一聲巨響,塵土飛揚,一座屋子就這麽消失在眼前。宣和被強行帶到一旁看著,看到那殷紅的血慢慢地從石頭裏滲出來,稠稠的,流得緩慢。

“殿下……”飛鳶怯怯地喚她。宣和忍著眼淚上前去用手將石頭一塊塊挖開,石塊對於現在虛弱的她來說還很重,她搬了幾下傷口就裂開了。血打濕了原本就染紅了的衣服,飛鳶抱住她:“殿下,別挖了,您這樣……您這樣不行……”

宣和跪在石堆上,搖搖頭,推開了她的手。

“殿下!”飛鳶一直在哭,此時眼睛都已經腫了,“奴婢來幫您。”

兩個柔弱的女子就在這慘白的月色之下灰頭土臉地挖著廢墟,遙遠的地方是沖天的喧嘩,是敵人的狂歡。直挖得宣和指甲都翻了,才勉強挖出了司馬範的頭。他被壓得頭破血流,頭顱幾乎都變形了。生前光風霽月的襄陽王,死了還不是跟路邊隨意丟棄的屍體一樣,看不出生前是美還是醜,是權臣貴族還是黔首白丁,是好人還是壞人,只要死了,就沒有什麽分別。

宣和顫抖俯身抱住司馬範的頭,誰知一碰,不知從哪個傷口就流出混了血的粉色腦漿。飛鳶轉頭就嘔起來,宣和眼淚奪眶而出,終是跪在屍體旁大哭起來。她從前與司馬範的關系並不是很親密,他是楚王司馬瑋的兒子,受封襄陽王,拜散騎常侍,後來都在封地而不在京城。宣和對他的印象甚是寡淡,在她的印象裏,這個堂兄一貫少話,也不是很出彩,但是禮數很周到,宣和年年都能收到年節禮物。可是在最危險的時候,竟然只有他與她站在一起。

“哥哥……哥哥!”悲從中來,無論是親人的離世還是國運的夭亡,都令她喘不過氣來。為什麽啊!為什麽要這麽殘忍,為什麽要讓她生在這樣的亂世,為什麽無論她怎樣努力亂局都沒有任何的改變!她要怎麽做!到底要怎麽做啊!

飛鳶看著從未哭得如此撕心裂肺的宣和,心中也是傷感不已。她正想勸宣和不要再哭了,卻發現兩個匈奴士兵從那邊走向她們。她驚恐道:“殿下,匈奴人他們過來了!殿下!”

宣和淚眼朦朧地擡起頭,臉上都沾著血,飛鳶趕緊伸手扶住搖搖欲墜的她。

那兩個士兵一過來就粗暴地將她們倆拉起來,飛鳶被迫與宣和分開,眼見宣和竟吐出一口血,拼命想要過去,她尖聲叫道:“你們要幹什麽!放開公主!”

“將軍有令,將你們帶去營帳!”說罷直接拖著人就走。

宣和幾乎走都走不動,臉色白得嚇人。飛鳶急道:“你們這樣難道想你們將軍看到屍體嗎!”

兩個士兵這麽一聽覺得真拉了具屍體過去將軍就得把他們變成屍體,這才讓飛鳶去照顧宣和。宣和站都站不住,幾乎全身的重量都落到了飛鳶身上,她焦急地喚道:“殿下你要撐住啊,飛鳶這裏還有藥,等歇下了我就幫您換。”

宣和扯扯嘴角:“不如讓我死了……”

“殿下,不要啊殿下,您走了奴婢要怎麽辦啊!”

宣和痛得冷汗涔涔,緩了好一會兒才道:“傻丫頭……”

踉踉蹌蹌終於到了石勒的營帳,兩個士兵就丟下她們走了。飛鳶將宣和扶到榻上躺下,點上蠟燭便揭開她的衣領,看到先前纏的繃帶全都被鮮血染紅了,她的眼淚又落了下來。吸了吸鼻子,她顫抖著把繃帶拆了,找了點兒水來為宣和清洗猙獰的傷口。

宣和看著她忙碌,輕聲道:“飛鳶,辛苦你了。”

“殿下,您別說話了……這些都是飛鳶該做的。”她一邊說一邊動作,還一邊掉眼淚。血已染紅了整張布巾才勉強清洗幹凈,然後飛鳶取出藥,對宣和說:“殿下,您忍一忍。”這是臨走之時漱燁給的一堆藥裏面的一種,她當時對飛鳶說只要用得及時,再重的傷也能立刻好轉,唯一的缺點就是痛。飛鳶本以為不會用上的,畢竟宣和是去養病,哪裏能受什麽傷,卻沒想到竟真的派上了用場。

宣和聽了飛鳶的話,點了點頭,做好了心理準備,誰知藥真的塗到傷口上的時候,那幾乎是拿著針往傷處紮的痛苦險些讓她暈過去,全身的毛孔都張開,冷汗一下子把衣服都打濕了。飛鳶被嚇了一跳:“殿下?”

宣和從牙齒裏咬出兩個字:“繼續。”飛鳶點點頭。

這個藥的確有奇效,棕色的藥粉甫一落到傷口上,血立刻就不流了,再過不多時就連紅腫都慢慢地消了下去。上好了藥,重新用繃帶裹好,宣和幾乎是虛脫一般地躺在那裏動一動都困難,強撐著一口氣沒有暈。飛鳶倒了杯水給她喝了後她便立刻睡了過去。

宣和能暫時休息,飛鳶卻一點都不敢。她害怕,怕接下來會發生的一切。萬一那賊人進來了怎麽辦?他萬一想將公主……那又要怎麽辦?殿下自己都打不過他,別說她這三腳貓功夫了。她的公主,不可以被一群野獸侮辱!那她要怎麽做呢……外面有人守著,若是逃又要怎麽逃呢?飛鳶本就已累極,想著這些紛繁的事情,最後還是捱不住困倦迷迷糊糊地趴在榻邊睡著了。

作者有話要說: 啰嗦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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