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娃娃下午一時來到風火輪公司。

她首先在廠區墻外的公示欄大櫥窗裏看到了那張招聘翻譯的啟示，要求應聘時出示身份證明和畢業證書，有實際經驗者優先，每日下午有專人接待雲雲。

出來接她進入廠區的還是那位後勤經理。在向院裏走的時候他對她說：“姑娘，我這是領你過關哪。”

洋娃娃一楞，問道：“過關？過什麽關？”

“剛才進大門是第一道關，”經理說，接著又朝辦公樓一指，“這是寫字樓，每層都有一道安檢，你還得過四道關。不過，能不能錄用你，還得看最後那道關……”

“總經理？”她問道。

“不，是人力部經理。那老頭要是看上你了，你就過關；要是沒看中你，你就得打道回府。”

“哦，你看我能過去人力部這道關嗎？”

後勤經理把洋娃娃再一次地仔細瞄了一遍，說道：“要我看，差不多。不過，在你之前，有三名應聘者都被涮了。”

說著話，他們上了四樓。後勤經理敲開了人力部辦公室的門，沖她點點頭，離開了。

“你，你叫李香香？”寫字臺後那人問道。

洋娃娃應道：“是，我是。”說著遞上自己的應聘材料。

那人摸出一副老花鏡戴上，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她看清了，人力部經理果然是個老頭。一身黑色的西裝，雪白的頭發修理得平平板板，臉面刮得光光凈凈，臉孔板得嚴嚴實實，鏡片後是一雙挑剔的眼睛。

老頭從花鏡後射出的目光從洋娃娃的身份證上轉移到畢業證上，凝視良久。他搖著頭，洋娃娃的心頭有點緊張。他輕輕咳嗽一聲，從寫字臺後繞出，來到她的身邊，目光從她的頭頂掃向臉蛋。

“請把眼鏡摘掉。”他說道。

洋娃娃歉意地笑了一下，伸手摘下那寬幅的墨鏡。

他的目光從她的臉上向下滑，滑向胸部腰部腿部，收回了。接著圍著她轉了八圈。

“好吧，”他說道，“你先出去等著，我要向總經理報告。”

她離開人力部，按照提示進了小客廳。

人力部經理摘下老花鏡，邊關門邊嘟噥了一句：

“真是個美人坯子。”

她在小客廳靜靜地坐等了半個小時，人力部老頭推門進來了。他告知她說，總經理要對她面試，請在此等候。

這消息讓她心頭一震，劉益首，我可以見到劉益首了。

“經理，”她說，“我可以去見總經理嗎？”

“不，是總經理來見你。”

“那，真不好意思。就別麻煩總經理大人了，還是我去見他吧。”她請求道。

“你不可以去見他。”他搖著頭。

“為什麽不可以？”

“在這裏，除了一個人誰也不可以到他的辦公室。”

“那個人是誰，是你嗎？”她略顯天真地又問。

“我也不可以進去，能到他辦公室的只有常務助理任重遠。任助理出差了，他今天要是在家就該由他對你面試，總經理就不會見你了。明白了嗎，姑娘？”

人力部老頭手中的對講機嘟嘟響了，他走到室外接聽。很快地進來告訴她：

“總經理來了。”

門外傳過一串輕捷的腳步聲，皮鞋踏著地板發出的橐橐的聲音節奏整齊，清晰、幹脆。接著從門口走進一個男人。對於她來說，這一位簡直是久別重逢的故人，讓她一下子激動起來，激動得臉頰顯出來一片紅暈。

“李香香同志，這是我公司總經理劉益首先生。你們談吧。”人事部老頭走了。

她站了起來，見進來的人身形瘦弱，瘦弱得形銷骨立，這是出乎她意料的；在此之前她曾想象過，風火輪公司的總經理一定和那些其它什麽公司的老總一樣，身材魁梧，大腹便便。

劉益首在她面前站住了。她還吃驚地看到，他的臉色格外蒼白，白得好像一生一世不曾見過陽光。倒是他的眼神讓她第一印象深刻，那張平靜的臉上目光炯炯，精神矍爍。

心情激動的洋娃娃把一只小手向對方伸去，對方只攥了一下她的手指，放開了。

她笑了，滿面含春的美人並沒有打動對方標志性的平靜表情。

“請坐，”總經理說道，與她隔著一張小桌坐下，開始看她的畢業證書和人力部簽署的聘用合同。

“按照公司的人事規章，從現在開始對你試用。”劉益首說，“你的職責合同上已經標明，我再簡要提示一下。主要工作有兩大項，一是同外商進行貿易談判，即時翻譯所要簽定的協約意向文書；二是翻譯管理有關外文資料。你把合同看一下，如果同意就請簽字，之後再談下一步。”

洋娃娃接過那份協議大致看了看，協議簡潔明了。她明白，無論這文書上有些什麽規則什麽要求此時的她都必須接受，沒有選擇的餘地。但她還是煞有介事地反覆審視了一下。接著她拿起了桌上的筆，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她笑著雙手捧起合同文件把它遞給總經理。劉益首指著文件說：“這個，你本人送到人力部蓋章，副本自己留好。今後你的工作要由常務助理安排。我先分派你一個任務。”

總經理指示，明天陪同去跟一家德國汽車制造公司談合同。交給她一份意向書的材料，讓她先熟悉。

劉益首走了。

洋娃娃先去人力部交合同材料。接下來後勤部經理過來給她安排了一間外事部辦公室。她開始閱覽那份材料。

計劃的第一步已經實現了，洋娃娃帶回的信息卻使特勒六那禿腦門上緊皺的眉頭沒能舒展，顯然神密的金星把距離他的手掌仍很遙遠。

夜已經深了，洋娃娃爬在特六的胸脯上對他說出一個想法，從明天開始她就要在風火輪公司住宿。特六連聲讚同，說他也有這個想法：“你離劉益首越近金星把離我們就越近；當你把他牢牢夾緊的時候，咱們的叢林弩就能輕松地致他於死地。所以現在，你與我就得別姬了。”

洋娃娃狠狠地捏了一下他的胖臉，他翻過身把她壓到下面。

特六不停地折騰，她幾乎徹夜未眠，早晨在鏡子中她看到自己發青的眼窩。

她十分煩躁，進而有點惡心。

連早飯也沒吃，簡單補補妝便走出去，要走一大段路才能到江邊公路上等汽車。

這個夜晚特勒六沒有達到她所需要的。情夫的衰竭已經出現相當長的時間，厭惡的情緒正在像魔鬼一樣不停地襲擊著她的靈魂，她想到了那個地獄般的人工島。魔鬼一樣的特六曾是一個淫棍，當前出現的頹萎一定是過度縱欲的結果。她已經想象到，特六那不斷枯萎的精髓已經讓人工島上的白蟻噬盡，他的肉體與靈魂開始分離，分離成一塊一塊即將化為齏粉的空洞物質而飛升天空或墜入地獄。

走在路上她停了一下，回首望去。山崗上那架搖搖欲墜的土掉渣的風力發電機的翼葉還在晨風中劈裏啪啦地響，山坳裏她住過的守林人孤獨的小屋周圍彌漫著一層炊煙。在那幢小房屋裏，她被情夫野獸般地蹂躪。

鬼屋，她想，那真是間鬼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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